《最远的距离》斯人如菊

28、第 28 章

　　回来的路上，脑子乱成一锅粥，尽管五月夜晚的大海还是冰冷的，却感觉身体里有一腔烈火，把五脏六腑都快要烧化了。他甚至感到了这种五内俱焚的恐慌、绝望和愤怒带来的清晰的痛觉，用尽了所有的修养和自制力，还是没能做到不发火。
　　对面的人在他的喝斥中开始瑟瑟发抖，一双大眼睛里噙满泪水。蓦地想起当年曾骄傲的放在自己皮夹里的那张早已归还的照片，那个自己站在椅子上抓拍的瞬间里，就是这双眼睛，那么令人心动。只是那时想不到，从此就只能看到它们盛满忧伤和泪水。
　　这就是宿命吧，混乱不堪的脑子里，回响着海风撕扯的呼啸，还有她绝望的声音：“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如果必须跨越这距离，如果……，之前不顾一切的带她来这里，想清楚了吗？该怎么决断？！

　　小念觉得自己快窒息了，不由得抓紧衣角，扯得变了形。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砍向他自己的刀。这个愤怒版的韦恒，第一次见到，他不只有周到细心，不只有温柔平和，也有像这样锋利的时刻，却沾着绝望的血痕。
　　呆呆地望着他，慢慢就有点忘记了自己刚才究竟怎么就走进了海里。他以为自己是要自杀吗？那，自己是想那样吗？宋小念有点迷惘了。
　　“如果这是我们来这里的结果……你有没有想过？！你就没有一秒钟想过？！我带你来这儿，结果你……走了那样一条路，……你这样做，你让我——”他别过脸去：“情何以堪？！”
　　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再也没有力气对她说什么了。
　　怔了半晌，无言以对，蓦地忆起多年前与他分别时的情形，隔了这么久，能给他的，仍然只有痛苦，这是命运的错误吧，无缘的人，何必再相逢？！

　　韦恒站起身来，走开。空气中弥漫着姜汤的味道，灶上炖着的汤沸腾了一会儿了，锅盖在锅沿上轻轻跳动，发出节奏有些急促的碰撞声。关掉燃气，拉开厨房的窗扇，一股清新微凉的风吹进来，他眯起眼看着窗外的点点灯火，能感觉到夜风拂过睫毛时的细微抖动。
　　真的准备好了吗？跨过这道线，所有的事就完全不同了，不禁回头看看，她仍然呆坐在沙发里，一切，仿佛都还是从前的样子。
　　甩甩头，转过身去，十多年商场里摸爬滚打以为早已练就了足够的胆识，想想明天之后要面对的人和事，心跳还是骤然加快，耳膜似乎能感到血脉震荡的浪涛。

　　迷迷糊糊的，梦见了女儿，和她玩一种稀奇古怪的游戏，根本不懂，弄得眼花缭乱晕头涨脑，机械地跟着瞎玩。后来不知怎的就醒了，看看周围，明白过来，起身掀起窗帘，外面是深夜城市里寂寞的些许灯光。轻轻地打开门，书房的灯亮着，他——
　　“进来吧。”
　　手指刚在门上叩了一下，正考虑是不是他忘了关灯时，里面传出他的声音。
　　床头的壁灯开着，他穿着睡衣，拥被而坐，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见她进来，拍拍床空着的一侧。
　　小念犹豫一下，还是过去，坐在一边。他把本来垫在身后的毛巾被盖在她身上，没说话，仍旧看书。
　　“你看什么书？”
　　“你以为我这样的人不用看书，只需要喝酒就行了吧？”
　　他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事，一如往常般笑一下：“做销售，要是个杂家，什么都懂一点，因为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我们也必须经常充电，只是和你们学习的内容不一样。”
　　“你不睡觉吗？”
　　“睡过一会儿，睡不着了，不如看看书，省得浪费时间。”他合上书，索性把身后的枕头也放平，推到小念这边：“你在这儿睡吧。”
　　说完了一顿，正色道：“如果觉得别扭，就回你房间睡。”
　　按说这是别扭，可是——，居然有点不舍，同床不共枕，这像幻觉一般的圆梦之旅，不就是来圆一个难圆的梦吗？
　　她在挨着床边沿的地方躺下，难免有些局促。
　　他似乎明白这一点，看了几秒，还像刚才一样拿起那本书，旁若无人般。房间里静悄悄的，灯光散落在床头，慵懒而温暖。
　　小念侧身躺着，眼睛看着毛巾被上的花纹。这是多么奇异的事情，居然此生，真的还有这样的情形。她摸一下那花纹，动作轻柔小心，生怕这原来只不过是一场午夜迷梦，说不定一伸手、一顿足，就会醒来，再也回不去了。
　　小心翼翼地仰头看看，他在想什么？竟然真的这样平静专注。想想几个小时前他说过的话，很想长长的、深深的叹息一声，咬咬牙忍住，复又摸摸那花纹。
　　原来，在自己爱的人身边，看着他，是这样的感觉啊。想起泰戈尔的诗，用大拇指和中指量了一下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两扎，多一点，也就四十公分吧。可是——泪水经过太阳穴，落进枕头里，这四十公分，隔山隔海，隔着这茫茫的一生。

　　说看书这是骗自己，书上的字像鬼画符，没有一个能看进去的。
　　身边的人，就这么真实的在身边了，在同一张床上。他在心里苦笑一声，觉得这个说法很荒唐，同一张床上又怎样？！
　　周蕙呢，现在在干什么？小钰一定老早就兴高采烈的抢占地盘，在妈妈怀里憨睡了。还记得新婚之夜，新娘子也是羞涩妩媚的，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个真正拥有过的女人，当时想的是什么？记不清了。记得清的是女儿出生时，他在产房外等待，心里充满对妻子的感激的对新生命健康的祈祷。
　　这些都还清晰，就像与小念曾经的往事一样，都还清晰。
　　以前有点鄙视，也有点佩服他认识的那些有两个或多个女人的男人，觉得那不仅是道德或者责任的问题，单是周旋于各方之间需要的胆识和勇气，就不容易。出来混本就很难很累了，那简直是要作死，从来不想也趟进那种浑水里去。
　　而现在，似乎他自己也面临着相似的困局了。虽然他觉得是困局的，别人可能就当做温柔乡。
　　这么想着，他觉得，自己真的也是一个卑鄙的人了。

　　“我刚才梦见了我的妞妞，你们男人，不在家的时候，也会梦到孩子吗？”
　　小念沉默了许久，突然一说话，让正出神的韦恒醒过来，他愣一下：“什么？”她就重复一遍。
　　“有时候会，估计不如你们当妈的那么经常。”
　　“你可以试试告诉她，说爸爸在外面时也很想她，会做梦梦到她。她会很高兴的。”
　　“这，有点那个吧？会不会，太——”
　　“太肉麻是吧？”小念微微一笑：“小孩子比你想像中敏感，也更聪明。有一次我们楼上的邻居两夫妻打架，打的挺厉害的，110都来了。妞妞开始有点害怕，后面听到警笛声就兴奋了，一直到警察走了之后好一会儿，她才睡。结果，你想不到，有一次在院子里和楼上的小朋友玩，她居然就直接对那个小男孩儿说人家要成孤儿了，因为她的爸爸妈妈从来不打架。”
　　韦恒原本还没从刚才的思绪中转回来，听她讲话时还有点飘浮，到这儿，也不禁一笑：“她不知道什么是孤儿吧？”
　　说完，就是一呆。
　　“对啊，不知她从哪里学会了这个词，也许以为，孤儿就是父母不合打架的那种。那个小男孩估计也不明白，但是明白她这是笑话自己呢，气哭了，因为前几天他父母打架了他是知道的。”
　　小念坐起来，抱着膝盖面向着他：“你能接受别的小朋友，说你的女儿是孤儿吗？”
　　两个人对视着，互相在对方的眼里、表情中探察审视着。末了，都移开视线，无声的叹息。
　　“以前我在心里嘴上都跟你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到现在都还觉得没说完。如果……，是不是要跟他们说更多的对不起？说一辈子，说到下辈子，永远。”
　　“估计他们不会听的，周蕙会怎么样，我说不好。别看夫妻一场，其实真的告诉她这些时，还真猜不到她的反应会有多强烈。”
　　离她的脸距离不到一米，韦恒顿一顿：“我们，现在，真的能够完全坦白的，来说这件事吗？我不想，将来你觉得我，我是虚伪的。”
　　宋小念点点头，也许，他们这次出来，现在真的开始接近目标了。

　　“我觉得自己很，很那个。刚才，我在想自己和周蕙结婚以来，还有小钰的出生，还有很多生活中的细节片断，很多事。以前我觉得你复杂，现在，这件事更复杂了。说实话，非常矛盾。你的想法呢？也一样吗？”
　　“是。我知道自己心在哪里，”她按一下鼻梁，忍住眼泪：“可是和他呢，如果不是这样的，那是，是亲情吧。这几年来，不论各自有什么优缺点，毕竟我们一起走过来了。他习惯了我做的饭菜，从来不愿意在外面吃饭。还有，妞妞刚出生时，都是他夜里起来抱孩子，用奶瓶喂孩子，从来没有让我辛苦过。休完假回单位，同事都说我在家肯定是享福了。”
　　“这一点我做的就差点劲，周蕙那时都是我妈侍候的，我在家呆不了几天，一样要外面跑。没办法。”
　　小念不禁伸出手，犹豫一下，还是落在他的头发上，轻轻的抚一下：“你的小钰将来会明白，她也明白，你是为了家，这是你爱她们的方式。”
　　他一动不动，只是闭一下眼，略点头。
　　“老天对我们还是不错的，我们还是遇到适合的人，能好好生活。按她的工作单位，就能想出，她是不错的人，无论学历、家庭背景，都比我好，好的多。韦恒，以前我知道这些时，心里很高兴，因为知道你过的好。”
　　眼泪终于还是涌出来：“别笑我，其实也有点伤感，你过的好，就会彻底忘记我了。希望你忘记，可是又会难过。”
　　韦恒把她的手捂在手中：“想忘就能忘掉吗？只不过，总不能真的就不活了吧，一切都还要继续，这就是人生啊。以前我以为，能放下，去过这种正常的生活，能硬着心肠生活，就是坚强，我真这样以为的。”
　　离得这么近，看着他的眼睛泛潮，小念更觉凄惶，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
　　“现在才明白，能坚持本心的，才是坚强。”
　　“不要想这些了，不要想了，韦恒，我们都一样，是凡夫俗子，这样活着已经不易，不要再折磨自己了，还能遇到，还记得当初，我就知足了，真的知足了。”
　　“其实也会常觉得，是对不起她的。可有时候，又会觉得厌倦了已经有的生活。多年夫妻，是不是很多都这样，除了孩子的事之外，了无生趣。如果，当初我们在一起了，也会变成这样吗？或者，这就是我这样的人的悲哀，永远只能拿钱说话，父母、老婆、很多人，跟我说起来，好像只有钱，是唯一的兴奋点。有太多的目标要去实现，买房、买车、再买房……很多吧，还有将来送孩子留学，等等。如果不说这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很累是不是？”小念握紧他的手指，可是除了这不解决实际问题的安慰，也没有什么可以帮他吧。
　　他点点头：“下辈子还是我来当男人吧，让你也能享受一下我赚来的生活。”
　　“下辈子不要再做这样的工作了，太累了，就混混日子算了。”
　　他轻轻一笑：“带你讨饭啊？”
　　“那就拉一条打狗棍。”
　　他摇摇头，能看到他咬紧牙关绷紧了腮边的肌肉，过了好一会儿，恢复常态：“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周蕙的单位？我说过吗？”
　　小念用指甲在他手背上按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儿：“你倒是当侦探的料儿，心这么细，能记住所有话茬儿吗？——那是好几年前了，偶尔碰到你那个朋友，是我中学同学的那个。她告诉我的。”
　　“我没有问过你们为什么同学，猜得到大概。我以为我不在意这些，你就也能忽略掉。心细什么呀，真考虑周全了，就应该跟你认真的说说那些上学时候的事，可能你当时就能迈过那道坎儿。年轻幼稚啊我们，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如果再推迟几年，就好了。”
　　所有的悲剧，是不是都起源于阴差阳错？！
　　“所以，韦恒，我们，真的敢，让他们的人生，变成在错的时间，遇到错的人吗？还有孩子，她们，将来会不会恨我们？！她们的一辈子，会因为我们的选择，变成……变得不好，会不会？”

　　窗外，天已渐渐亮了，房间里因为厚厚的窗帘，还浸在昏黄的灯光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