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四行诗 ...
-
“你想起来了吗?这上面的诗——”
霓裳恍然回神,吃过晚饭之后,她就被南宫夜请过来赏画。作为白吃白住的客人,主人要围炉夜谈,她岂有不赏光之理?如是到了南宫夜的书房,见他正凝神欣赏挂在墙上的一副画。
画上是很清丽的白梅,枝节苍劲,新蕾傲霜。但南宫夜的目光却并没停留在画上,而是定定的望着画下的几行小诗。
经他这么一问,霓裳收回思绪,转而看那诗——
“寂寞琼妆生孤崖,坐拥冰雪酒当茶。
离人总恨最高枝,一树相思一树花。”
感受到南宫夜迫人的目光,霓裳连忙为自己刚才的失神掩饰——
“是师傅写的?端的风骨别致。”
南宫夜摇头,看穿她的心思:“你不用忙着讨好我,有什么想法从实道来。”
原来不是他写的——是觉着这样惆怅的句子不似出自他之手。霓裳放宽心,大辣辣开口道:“那我照实说了——这一首文字平平,当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你说梅花‘琼妆’‘生孤崖’倒也罢了,那个‘酒当茶’却跟后两句完全不搭调!最最关键一点,世人多予白梅傲霜斗雪、不畏强权的品格,这作者却硬生生扯到‘相思’上面去!就算想要另辟蹊径,也未免牵强刻意——更不用说什么平仄、韵脚的硬伤了。”
让她意外的是,听了这大肆批评的一番话,南宫夜不仅不生气,还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她把自己的九世仇家骂个狗血喷头,痛快无比。
霓裳不禁得意。绕来绕去她总归是讨好了南宫夜,对自己有利无弊。于是再补一句:“怎么看都是个幼稚小儿的涂鸦之作——不知师傅跟那人有何渊源,为何把它裱得工工整整?”
南宫夜转头望她,一双狭长的凤眼微眯,玩味的说:“因为,它是我爱徒留下,唯一的完整诗作。”
霍!在他揶揄目光注视之下,霓裳恨不能咬断舌头,将刚才的话统统收回笼。
这,这不是在他面前自打嘴巴么?
不行,说什么也得扳回一城——
“我还没说完呢!一开始就夸上天岂不落了俗套?我是惯于先抑后扬的——这作者文笔虽然不够老到,有诸多模仿痕迹,但可喜也有佳句,单看最后两句,倒是可圈可点,不输了那些名家。”
南宫夜看她如此反击,忍不住失笑:“影儿,阔别数载,你的刁钻劲儿一分没减,反倒见长,真不知对你是福是祸。”
霓裳看着他无奈之下的……欣然,忽然冲口而出:“想必师傅怀念的,也是当初刁钻顽皮的影儿,而不是帝京传言里高不可攀的霓裳吧?”
南宫夜显是想不到她会如此大胆发问,倒是微微一愣,转开目光。
霓裳轻抚那画卷,自言自语道:“那时的影儿,最多也才十四五岁,自眼中望去,世界竟清冷哀戚如此,笔下也尽是什么‘离别’‘相思’之类,莫非,小小年纪的她——”
忽然心中有些影子,不禁向南宫夜望去。
仿佛……有些什么自心底复活。
小小的人儿一面腹诽着师傅的严苛,一面却又故意捣乱挑衅;前一刻才思量要怎么偷跑下山,下一刻却为几句温言甘心留下……
到了最后一刻,一面挥毫,一面却忍不住潸然落泪,那种椎心之痛……
霓裳不由牵起画下的卷轴,贴近了细细端详。果然,这才发现有好些笔划都不是完全的顺畅,却有着突兀的晕染。
——不,那个少女并非“为赋新词强说愁”!
霓裳不禁抬头,对上也许曾是少女的自己无比畏惧又无比渴慕的身影——
“影儿她,她喜欢你对不对?”
南宫夜怔怔望她,一双美眸中仿佛已然陷落城池千万。
莫非……这个气定神闲的白衣男子,当初也多少为那顽皮天真的小丫头动心?
霓裳第一次没有为自己猜中而得意,反倒后悔刚才那不知死活的一问。
这么一来,那南宫夜不惜亲自下山,寻访故人,再暗中助她一臂之力……如此种种便都有了来处。
但世上有些事,并非一定要说破。
比如现下,霓裳就不知该如何自处。
要像之前那样心无芥蒂,显然是不太可能办到了。
那么,要她重拾小女儿情态,立刻扑入心爱之人的怀中吗?
霓裳为这个设想大大震惊——
她要如何让自己立时变做影儿,浑忘身份目标,假装中间下山那三年从没发生过?
就在霓裳以为这种尴尬而微妙的气氛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南宫夜沉沉地开口:“不,你错了——”
这算是心虚之后的掩饰么?
“影儿她……她很恨我。”
霓裳觉得头疼。
这个南宫夜,心事被人看穿了恼羞成怒,想要矢口否认也就算了,何必如此夸张,硬要抹黑?
难道他怕自己赖上去不成?
霓裳耸耸肩:“反正我也不记得了,一切你说了算——她既然恨你,想必不愿见到你,那你何必苦苦追来?”
真是奇怪,两人讨论的仿佛是不在场的第三个人,多么诡异。
“她恨我。”南宫夜好整以暇地开口,“因为当时的我,虽然明知她的心意,却无法给予回应。”
霓裳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你这人真是!何必说得这么文绉绉?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你就直说她单恋你,但你不喜欢她,这不就结了?”
霓裳气恼无比,如果时光肯倒回三年前,她一定冲到那个傻丫头面前,二话不说先劈里啪啦给她十多二十个大嘴巴子,看她还敢不敢玩单相思!
南宫夜好奇地挑起眉头:“你眼中有火在烧,是因为……产生了同样的恨意吗?”
“当然……不是。”霓裳干脆弃械投降,“我是想为当初的自己给师傅道歉,希望师傅看在影儿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原谅她。”
他要得意,就得意好了。
总之,只要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影儿扯断关系,那他就没有任何优越感可以依仗。
“哦,是么?”南宫夜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抹遗憾的神色,“我还想说,为师这几年励精图治,不辞辛苦满世界找她,为的就是将当初那种恨,给弥补回来。”
白衣男子说这话时,语调抑扬顿挫、婉转无比,倒真像是把那些不为人知的辛劳都浓缩在短短一句话中。但霓裳不敢托大,她知道自己面对的人不比以往那些“任务”,这人心窍玲珑、巧言令色,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决不可等闲视之。
比如说,此刻他清俊颊间的红晕,淡到几乎无迹可寻,未必就是某种暗藏于胸的情愫,更应看成试探的伪装吧?
想到这里,霓裳缓缓摇头,也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唏嘘道:“逝者不可留——或许当初的遗憾始终不能更改,倒不如让它留在回忆的沙石中。师傅是个达观人,也不必为这些虚无缥缈的情怀有所羁留了。”
南宫夜玩味的咀嚼着她的话,半晌,才笑出来:“好徒儿,你果真长进了!是在跟师傅练习‘太极推手’么?我倒问你,刚才那番话,你究竟是为影儿说,还是替霓裳说?”
霓裳没料到他又忽然直来直去,这对招的路数倒是变幻莫测的。
“你我都清楚,当初的影儿是回不来了。”
微微硬下心来说了这么一句,霓裳偷望他一眼。南宫夜乍听得那话,眼中的光芒仿佛一下子黯淡了,原本的促狭也归回平静。
霓裳不禁有些抽搐——
刚才那些话,果真出自他一颗赤子之心么?
他费那么大功夫找到自己,原本,真是想着要弥补当初的遗憾?
咬紧了嘴唇,正想着要不要改口——
却听得几声脆响,南宫夜举起手来连拍了好几下,已经是清亮的眸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不错不错,为师与徒儿重逢后的第一堂课——虚与委蛇,至此结束,徒儿表现上佳,完全不负师傅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