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怀春》谢不敏

75、第七五章 生死爱怨一梦间

　　吃了药躺在被熏得暖乎乎的被褥里时，章怀春的心并未因身子的回暖而感受到一丝暖意。

　　即便郑纯一口否认了他欲皈依佛门的念头，但她的心依旧未得安宁。

　　自与郑纯成婚以来，她便发现他于床帏一事上鲜有沉沦放纵的时候，他易动情，却并不贪欲，多数时候总是克制守礼的。

　　她亦非贪欲之人，本也喜欢他在夫妻之事上的循规蹈矩。可自怀有身子以来，她却万分渴望他的亲吻爱抚，只是这样的心思念头太过羞耻，让她难以启齿，她从未向他提起过。

　　此时，听着他在外间整理那些经文的动静，她愈发觉得那些令她费解的文字是惑人的魑魅精怪，要将他从她身边夺走。

　　“郑纯。”她唤一声，声音如裹了一层霜雪，轻柔却冰冷，“夜深了，把灯灭了，进来歇着。”

　　很快，外间便传来了他的声音。

　　“我将这些经书归置归置，再一盏茶的工夫……”

　　“我让你进来歇着。”

　　章怀春的声音已染了一丝怒气，郑纯不觉心口一紧，只得放下了手中的经卷，犹疑不安地灭了外间的灯火，又兢兢战战地趋步入了内室。

　　内室只有床头燃着一盏灯，昏暗暗的光照在章怀春本就清冷的脸上，更添了几抹悒色。

　　郑纯心内惴惴，于榻前屈膝而坐，见她面无喜色，迟疑着抬手抚上她的眉心，微微叹息了一声：“我钻研这些从西方传过来的佛法，只是觉得这些佛门教义与圣人君子的修行之道有诸多契合之处，这才生了些儿兴致，并非是要皈依佛门。你不也觉得佛门的诸多咒文能清心安神么？”

　　章怀春见他一如既往的温柔深情眉眼，一肚子的怨气瞬间没了发泄之地，她好似成了那蛮不讲理的妇人。

　　她陡然发觉，他的温柔包容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亦是一张缚人于无形的网，她逃不开，也不想逃。

　　她忽不敢再看他的双眸，闭眼偏过了头，任凭泪水横流过耳际。

　　“怀儿，”郑纯不知她为何又哭了，她的沉默更是令他心慌意乱，“你莫生气。你怀着身子，莫因这些微小事气坏了身子。”

　　他探过身子为她抹去眼角的泪，整个人早已蹭上了床榻，将她连人带被抱住，又低头亲吻她的耳尖，在她耳边宣誓般的柔声低语：“西方佛虽神圣伟大，但我心中已供了你这尊神女，再腾不出位子供奉旁的神佛了。不然，我便是对神女不敬，亵渎了神女，是会遭天谴的。”

　　章怀春不觉失了神，细细回味着他这番话，又觉不可思议，偏头抬眸睨着他：“你可曾听闻过‘道旁儿杀马’的话？说的便是雒阳有个官吏马养得好，有日他骑马上路，路人无不夸赞他这匹马膘肥体壮，是匹难得的好马。他听人如此夸赞他的马，很是得意，将马赶得愈发快了，最后这匹马竟被活活累死了。你将我一介凡夫俗子视作九天神女，便好似那赞马的道旁儿，我便是那匹被活活累死的马。”

　　“非也……”郑纯轻轻扶过她的脸，垂眸凝视着她清淡如水的眼眸，低声道，“怀儿，不是这样的。纵使马因道旁儿而死，但杀马的却是那乘马者。况我非道旁儿，你亦非马，你又怎会因我对你的敬慕而遭此厄运？你若是因我近来一心钻研佛法，才这般恼我，我便向你承诺——待我誊抄完了外舅送来的这些经卷，我便再也不碰这些东西了！”

　　章怀春道：“你无需委屈自己来讨好我，我也并非是因你敬奉那西方佛祖才向你撒了这一顿气，不过是……不过是因你……不明白我的心。”

　　郑纯蓦地怔住了，不可置信地道：“你的心，我怎会不明白？倒是你不明白我的心，仅因这些微小事便疑我。”又俯下脸哀求道，“怀儿，我的心皆在你身上，你这般疑我，让我……很难过。”

　　章怀春也不知自己为何有了身子便变得多愁多疑了。先前因心系扬州吏民与外大父的病情，她倒不会胡思乱想；近来闲居在此，因他白日里不在跟前的缘故，她竟仅因他对西方佛法生了些儿兴致，便开始患得患失了。

　　如今冷静下来，她甚是难为情，对上他灼灼逼人又含情脉脉的目光，羞赧一笑：“是我小性了，还请你莫同我计较才好。”

　　郑纯有些怔愣，见了她如往昔一般的温柔笑容，心底仍是有些忐忑，哑声问：“你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章怀春轻声慢语地道，“我本也不该向你撒气。你既爱听德光大师讲法说经，便只管去听吧，只是记得早些回来。”

　　郑纯不觉眼眶发热，紧紧抱着她应了声：“好。”

　　章怀春也便笑着催道：“外头冷，你吹了灯、脱了衣裳进来歇着吧。”

　　***

　　天光透窗时，雀梅如往常一般前来伺候章怀春起身洗漱，往日里早便穿戴齐整的两人今日竟仍不见起身的动静。她眼见时候不早，只得入内想要唤醒两人，却不料看到了散落在地的凌乱衣裳。她顿时羞红了双颊，双目往床帐内瞟了一眼，便又踮着脚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也不知在外间等了多久，乍然听到内室传来两人的絮絮低语，她唯恐听到不该听的，清了清嗓子，高声问了句：“婢子过来伺候女公子起身，女公子可是要起了？”

　　里头静了一瞬，章怀春的声音便从内传了出来：“我身子有些乏累，还得再躺会儿，这时候不用你伺候，用饭时你再过来吧。”

　　雀梅心知肚明，颇识趣地应了声是，便通红着脸出了门。

　　思及雀梅平日里都是径入内室来唤人起身的，今日她来了却只在外间候着，章怀春便知她在她与郑纯醒来前便进过内室，也猜到了昨夜这床帐内发生的事。

　　那一地随意丢弃的衣裳委实太过凌乱了些。

　　“身子好受了么？”

　　章怀春正为被雀梅窥破了她与郑纯夜里的床帏之事而苦恼，郑纯却仍是无知无觉，手掌贴在她早已显怀的肚腹上轻抚。

　　她不由又想起了夜半时分的意乱情迷。

　　是她主动钻入郑纯怀中，希求他的亲吻爱抚。他于半梦半醒间，很快清醒，却因顾忌她的身子而不敢应她所求。

　　她虽觉羞耻，但那股欲念似翻滚咆哮的岩浆，折磨得她浑身难受。只有他的怀抱与亲吻能抚平体内的燥意，她亦是头回自他唇间与指尖尝到了自己体内的味道。

　　“怀儿，你在发热。”郑纯久不见章怀春应声，掌心下的温度烫得他觉出了几分不对劲，“莫非是夜里着凉了？”

　　“不是……”章怀春的目光不敢落在他那张开开合合的唇上，声若蚊蝇地应了声，“是你身子太热，连累了我。”

　　她意有所指，郑纯自能意会，却也是蓦地红了脸不敢再多言。她如今这般慵懒靡艳的模样十分少见，即便昨夜里同她做了迄今为止最为亲密的事，但黑灯瞎火的，他瞧不清她那时动情的神态。

　　眼下见她面色红润地枕着他的手臂闭眼假寐，他的眸光不由深了深，俯下脸便将她艳若丹霞的两瓣唇衔住了。她分明受了惊，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被他的舌悉数堵了回去。

　　章怀春实在是疲极，无力与他纠缠较劲，只能任他索取。

　　***

　　郑纯每日皆是午后过去万竹园为徐公持诵。今日，他本打算用过早膳好好钻研钻研从德光大师那儿借来的经卷，章怀春在用早饭时却一直心神不宁的，没吃两口便吐了。

　　自显怀后，她的胃口甚好，早便不会似头两个月里那般恶心呕吐。

　　郑纯一心以为是昨夜里贪欢使她着了凉，喂她喝下一盏蜂蜜水，又忧心忡忡地问：“你可为自己把脉么？可是着凉了？”

　　“不是着了凉，”章怀春摇头，眉心紧蹙，“是我心里头一阵阵发慌，眼皮也跳个不停。”

　　她毕竟是医者，她既说并未受风着凉，他也便安了心。只是看她始终眉心紧锁，他便提议道：“今日雪下得小了，饭后，多穿些，我带你去外头散散心，瞧瞧这坞中雪景。”

　　章怀春心不在焉地点头，须臾，却又改了主意：“我有好几日不曾去看过外大父了，我想去万竹园看看外大父。”又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你这几日守在外大父床头，他老人家的病情可好些了？”

　　郑纯叹息道：“精神面貌虽无多大变化，饮食却日渐少了，昨日甚至吐了。”

　　“你怎不同我说呢？”章怀春责问道。

　　郑纯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垂眸道：“外舅怕你思虑过重，坏了你心绪，更怕你动了胎气，叮嘱我暂不要与你说。”

　　听闻，章怀春不欲再为这事质问责怪他，缓了声气道：“你送我去万竹园看看外大父吧。”

　　郑纯应了声好，看她案上只动了几口的汤羹，便道：“你吃了再去吧。”

　　章怀春也并非不爱惜自己身子的人，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早膳，收拾一番便踏出了几日不曾踏出的溪庐。

　　雪中的万竹坞冰封雪凝，举目望去一片雪白，只有通往万竹园的那片绿竹林依旧绿意盎然，却也被雪压弯了身躯，破竹声不绝于耳。

　　章怀春行于这片银装素裹的绿竹林里，前方那株被压弯了腰的绿竹猝不及防地在她面前折断。

　　枝头细雪濛濛，纷纷扬扬落了她满身满头。

　　雪止风静，在她踏入万竹园时，德光大师的诵经声便似流水入耳，却不是她先前听过的药师咒。

　　她正要问问郑纯德光大师诵的是何经文，却见郑纯的脸色忽白似这坞间雪，阿父也神色憔悴、眼眶通红地来到了她面前。

　　“我正要去溪庐，不想你们先来了。”章游的声音嘶哑低沉，神色沉痛悲伤，话语忽就哽咽了，“你外大父……今早……往生极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