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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征和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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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充英俊的头颅横飞出去,甩出一片血红。它又骨碌碌地飞滚了几圈,方才静止在离躯干几丈远处,冠缨脱散,双目圆睁。似是没来得及惶恐,便已人头点地,只有惊愕深深地印在面上,仿佛第一次认得刘据。
刘据一身官服,黑发上依旧沾着奔驰而来时溅上的黄沙,手上提着剑,鲜血顺着剑身蜿蜒而下,打在黄土上,溅起了两三滴在漆黑的靴面上。他望向江充带来的卒卫,那眼里却带着点红色,煞气骇人,一眼过去,对面顿时有人跪倒下去,然后跪成一片,摧枯拉朽。
连未央宫的宫人都目瞪口呆,似乎想不到这是平素温文尔雅的刘据。
三十年储君,锦衣玉食,笙歌美眷,数谏皇父休战,常怜边卒劳苦。这位以宽仁治世著称的太子几乎让人忘了他血脉流淌的骁勇——平定天下的高祖,北击匈奴的母族。
刘据出生在大汉帝国隆重盛大的胜利里。
元光六年,武帝正将而立。登基十数年,乐府设,学校开,儒术尊,孝廉举;诸王皆已平定,西域早已开通。蒸蒸日上的帝国只需担心两件事——匈奴岁岁犯边,宫中储位空悬。
在这蠢蠢欲动又欣欣向荣的一年,一切问题都有了解决的迹象。汉军分四路,各率万人出征。
自汉高祖白登之围,汉朝失利,嫁公主赠金银以媾和,已连续七十年。在按捺不住的厌倦和憎恨里,大汉早已等一场一血前耻的胜利,等了太久。大漠茫茫,黄沙漫天,卫青率汉军一路向北,置取朔方,夺匈奴祭祀之城。
匈奴圣城的鲜血浇注了大汉帝国的喜悦。
为庆祝这场龙城大捷,汉武帝改年号元朔。
当元朔元年的春意开始温暖扬眉吐气的汉朝,第一位为长安城添花的,是怀孕已久的卫子夫。在汉武帝的盼望的目光中,在整个大汉帝国对缺席已久的储君的期待里,刘据出生了。
刘据召集百官,下令把江充的头颅高悬于未央宫门。
仓皇出逃的内监苏文远远回望苍天青瓦,一眼看见高处绳头晃动,江充那颗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头颅正拴在上面,曝晒于长安城墙壁。
一个小吏战战兢兢地上来询问如何处理江充的尸体,刘据冷笑了一声:“叛国大罪,按罪论处。”
江充的尸体并没有来得及被丢在乱葬岗。太子令既出,周围的贵族便有人冲上去戕戮江充的尸身,直至那副一时显贵的漂亮躯体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众人犹未解其恨。
江充乃酷吏,被他纠察过的、整治过的、告发过的、迫害过的人不计其数,不是他折磨人至死,就是人恨他至死。他习惯了甚至太子的好言相向,对长公主、太子的门客也不吝得罪,似乎真的权倾朝野。
而汉武帝似乎也真的喜欢他的放肆。
汉武帝喜欢过许多人,越锋利越出众的越喜欢,因为他本人就是锋利出众的人。他从不畏惧打击、从不畏惧变化、从不畏惧流血。
刘据不喜欢过度的杀伐,他总是担忧日益空虚的国库和过分严苛的吏治。武帝总是无奈于儿子的仁善,怀疑他不能清浊并用,软硬兼施。
刘据不好跟父亲辩驳。他心中有国之利器的模样,少语不喧嚣、精准不偏谬。
江充只是小刀,不过,小刀也足以成大患。
八个月前,江充带人捉拿了丞相公孙贺的儿子和阳石公主,又以巫蛊案为由法办二人,汉武帝迷信,竟准允诛杀亲女儿和外甥。
五个月前,江充再以巫蛊为名,诛公孙贺全族,武帝更太守刘屈氂为相。
贵戚重臣的落马反而使长安城的巫蛊案越烧越旺,掘地三尺,大肆搜捕,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汉武帝,一是不胜朝臣拉锯上书之扰,二是早已年逾六十中旬,干脆到了甘泉宫养病,闭门不出。
临走前,把朝中事悉数交给卫太子。
卫太子本就治下宽弘,不好酷刑苛法,公孙贺更是卫氏姻亲,朝臣皆知。江充亦知,刘据面上尚且忍耐,已委实不再能容自己。只是君父悬于上,悍臣窥于下,刘据纵使有自己的见解和坚持,也想等一个更稳妥的名正言顺。
刘据不好直接对着钦差下手,遴选了各色时机理由,试图求见君父。他到底心中焦急,急于争取到天子的让步,天子却深信剿灭巫蛊与肃清公卿的必要,在宫墙内避之不见。
于是,帝王的冷淡中,征和二年的夏天就那么波谲云诡地过去了。
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夏天,武帝爱带太子行猎上林。草木葳蕤,百兽鸣窜,轻骑逐走,刘据射中的第一只鹿的脑袋,至今放在长乐宫,被武帝拿来在朝臣面前夸耀数次。
那年,他刚习御射,头戴缨花,跟在父亲和将军们身边。彼时武帝宝马银镫,意气风发,帝国将星如云。武帝性豪放,爱与众将打赌比约,而骠骑将军往往拔得头筹,与帝王之赌,由天上飞禽,至地下虎兽,极鲜有负。那次武帝带太子御射,众人兴致正高,刚喝令,诸将还未完全散开,霍去病就仰身曲项,抬手引弓,刘据看见了他漂亮的满弓,也项首望向天空,刚在湛蓝里看见一抹盘旋的黑色,霍去病的羽箭已疾驰而出,直落鹰隼。
那只被一箭贯穿的雄鹰和武帝的喝彩激起了刘据年幼的热血。当年的刘据还不太娴于骑射,但在父亲身边,总能碰上几头慌不择路冲过来的鹿,沸腾的马蹄身里,他抢着拉弓,甚至顾不太上自己的准头。太子一箭惊得鹿四处逃窜,有兵卒得了将军眼色,冲上去封住它的去路,刘据在马上缓缓引弓,从容补箭。
出于一种无意有意的安排,刘据常在霍去病身边。不同于卫青总是小心翼翼地看护他,霍去病总利落地承诺,他答应刘据的姿态,似乎与他答应武帝的姿态,没什么不同。这微妙地满足了刘据内心,所以刘据也爱霍去病跟着行猎,他爱结束时盘点收获的快意,也爱看霍去病行猎本身——平时不苟言笑的青年快马轻裘,纵情驰骋。那种奕奕神采和飒飒英姿,如上林的阳光,如帝国的锐气。
如今鹿首尚在,物是人非。
七月秋高。
江充打着武帝的旗号,来到了卫皇后的宫殿。他弯腰毕恭毕敬地请示这位头发渐白的皇后,眼睛里却透出点不耐烦的傲慢来。
卫皇后一身素简的深黑,严妆早已遮不住她眼角的皱纹,她的声音却还是当年唱歌时的娇美温柔:“陛下一生最讨厌巫蛊,未央宫没有这种东西。”
江充假模假样的致歉了一下,却挥手就派人就地开挖,在他眼里她早就不是当年宠冠六宫的卫后了,武帝更宠爱年轻男女,而皇后早已多日不得见天颜。
皇后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按捺下胸口膨胀的惶恐和愤怒。她生性驯顺谨慎,三十年皇后无半点差错,临头却不料有人敢把阴谋这样堂皇地暴露在自己眼前。江充的手下仗着谕令在未央宫大兴土木,她只好叫来自己的宫人,让人尽可能盯住了那些在椒房殿翻找者的动作,试图阻止他们嫁祸:“既然陛下有旨,你可以派人查看。但陛下没说你可以弄乱我殿内。”
江充假意唯唯,并不理会卫皇后对他的询问、劝导、利诱,他想着王夫人李夫人赵夫人,想着各位分封的皇子们,他脑海里勾勒的宏图伟业太过于庞大了,足以疯狂到令人对善恶、对风险、对后果视而不见。
江充的一个手下在椒房殿远处的花坛里掘地三尺,大声报告发现巫蛊之器。江充对手下挑选的地点不算满意,不过他向来大胆且狡猾,准备以暴力和诡辩堵住皇后之口。但皇后沉默不应,她只是静静地看向窗外,脸上绽开如释重负的欣慰之色。
江充探出脑袋,看见一列列身着铠甲的战士正在迅速缩小着包围圈,长戟扑面向椒房殿压来。刘据骑着马冲来,目光正与他相对,眼里仿佛有猛兽——太子调了兵。
刘据在曾在霍去病手里见过虎符。
它是冷肃的玄黑,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简直要跃出霍去病的手掌。因为常年习武射箭,霍去病手上有一层粗粝的茧,半只老虎躺在上面,反倒被衬托出几分小巧精致的可爱。直到长大后刘据作为储君开始理政,眼见农桑无人,国帑殚虚,而战事依旧烽火连绵,轮台早已枯骨遍野,他才想起幼年的天真。当年轻的将军气定神闲地把虎符握在手,他完全没意识到,他所见是何等凶兽。
刘据从霍去病手里扒开那枚冰冷的符节,兴致勃勃地研究着上面澄金色篆书。平时武帝卫后都不让他随便乱碰,他好不容易求得他的大司马大表哥霍去病,把符节拿在手里后,竟然有点舍不得撒手。刘据一边想象着父亲的另半枚符节,一边幻想着与匈奴厮杀的景象,仿佛偷得了一只开疆拓土的大军,陡然间生出一种庄重的肃穆感来,倒感觉自己像窃符救赵的信陵君一样。
他把这话说了,霍去病听了笑道:“不消百年,天下必皆臣于汉,四海咸归殿下。您何须窃符?”
刘据确实没有去窃符。
他是大汉嫡长正朔,监国多年,也还调得动自己的近卫。
卫子夫宫人仓促来报江充搜查未央宫时,刘据正和石德在一起。石德曾任少傅,栽培太子读书。三十年了,刘据早就成了大树,而石德成了枝蔓,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巫蛊多连坐,此刻石德唯恐刘据一念之差,前功尽弃,羽翼尽折,当即以旧朝公子扶苏的旧事诫之。
宫廷阴谋是每个接近最高权力者的心病,即使刘据储位三十年来看似稳如泰山,也不代表他心里寸寸阳光普照。
“他们倒是比我先下了这决心。”
他一直以为江充一党不敢大动干戈,江充也一直以为有天子为倚仗,太子仁弱、必定束手就缚。终于在未央宫椒房殿前,双方穷图匕现。江充的血热了刘据的剑,他把生平的头一遭杀人做得老辣顺手。
到底是天子的儿子。
不知何时起,人们就开始说刘据不像父亲,不像汉武帝。
刘据熟读武帝所好的那些大一统学说,熟识帝国最年轻和核心的将领。但这份熟悉反倒让他更容易地看见征伐天下的荣耀背后的脆弱和凋敝。当无数奇人异说向帝国的继承人伸手,为自己的不得志寻求一条出路时,刘据宽和地接纳了它们。
大约人的天性真的有分别。
幼年时,刘据就并不爱听征战攻伐之事,反倒指望着将军们能抖落出西域的异闻传说。当霍去病从载回满车战利品时,刘据看都不看车上那些朴质不经打磨的珠玉,只欣赏带回的地图风志。霍去病送他的牛马随意地被收马监,在胡琴却被他留下来,找了胡姬,寻了谱曲。
当日后刘据开始认真处理政务时,也有一种完全不同的风格。他力推清婉锐利的春秋之解,偏好刚柔并济的纵横之说。
这在父亲眼里是可以成长的天真,在帝王眼里是可以容忍的政见。但在追逐权力的豺狼面前,任何微小的罅隙都可以被放大成桌上的赌注。
苏文仓皇奔至武帝寝宫,跪倒在武帝面前,满头冷汗热汗,仓皇地哀嚎着:“太子狂悖,与平日大不同,恐为魔罗所附体,有取代之心!”。
年迈的帝王从榻上惊坐而起,拂倒了一片琳琅文具。从胞叔到异族,他的一生,敌人仿佛无处不在,而他一刻都不能停止与他们的争斗。满头白发时,听闻有人揭发自己太子也兴兵谋反,竟是惊怒交加。
苏文被砸了一头,狼狈不堪。武帝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又怒上心头,踹了这位内监当胸一脚,苏文闷头吃了天子重重的一记,忍着疼痛趴伏在地。
一旁的宫女侍中不敢上前,大殿中只有天子揪着他的宦臣咆哮:“朕问你,何时!何地!何人!你告太子,凭据何在?”
苏文第一次和帝王贴脸对望。他被童山濯濯的老人鹰隼般毒辣的目光盯得喉头窒涩,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嗫嚅:“圣上明察。”话已出口,这位权力结构里的小人物重拾起表忠和构陷的底气,他凭着多年游走禁中的狡猾分辨道:“太子若是追购小人,早有千万种方法,何必戒严!”
长安城门过早地关闭。
刘据在百官之前宣判了江充的谋反,以天子的生死不明故彻底接管了帝国的中枢。上林苑中吹起漆黑的烟雾,胡巫被勒令烧死。卫皇后几乎是微笑着把兵库的钥匙交给了自己的儿子,看着他差遣人员,陪着他亲自分发。
等到文官武将都散去,他刘据回到长乐宫里少时的住所,陈设依旧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只是因为经年未用而黯淡。宫室里换上了崭新的烛火,他随意地坐在吱嘎作响的榻上,抽出身侧的宝剑,亲自擦拭刃上的血痕。
当他抹去金属上的黑红时,他以为自己能看见当年卫青赠剑场景,或者霍去病教他舞剑的飒爽英姿,或者那些因不休争斗而枉死的人。结果他看着它,只在拭亮的剑身上看见自己的眼睛,倒影着兵刃的寒光。
武帝一朝,最不缺的就是刀剑与戎马。
在幼年,刘据就在帛锦地图上识天下诸国,在加急军报里听亲人平安。
一匹匹快马传来的帛书之间,他也曾半是忧愁,半是不耐烦地问过,匈奴需得何时能退,将士何时能归。天子看出了他那点思亲贪玩的心思,揽他于怀中,回答他:“荡平四方时。”
武帝有着和他大不相同的一生,在母亲的筹划中从亲兄弟手中谋取了太子之位,动荡的斗争中巩固着自己的皇权,当他从床榻上睁眼爬起,争夺一刻也没有停歇过。这世间,唯有牢牢把握在手中的力量,才能让他安身立命。
他的太子从未体悟过父辈的隐忍和仇恨,但一种人生而共有的血性在他胸中激荡,于是刘据似懂非懂地接到:“所以我们要有冠军侯。”
天子朗声大笑。
战报上有人数奇、有人失期、有人投敌,但和霍去病相关的总是捷报。不世之功,不朽之业,他捧出的是一个时代最辉煌璀璨的荣耀。领骑兵快马,纵深千里,直捣黄龙,屠首无数,匈奴人见他如见魔罗——霍去病是睥睨四方的战神,是大汉的永不折断的尖刀。
直到有一日,山河的最边塞传来病故的噩耗,刘据陪着霍氏另一个沉默的少年,开始收拾衣冠和葬品,而大汉的军队从长安直列到茂陵,把陵墓的封土一抔一抔地浇筑成了祁连山的形状。
当年给霍去病送葬的人,依旧一年一年地征战。
兵马驻扎在长安城外,大汉的新任丞相刘屈氂挂帅。
丞相的长史带着帝王玺书堂皇而入长安,手捧天子谕诏,背倚大军撑腰,威风斗斗,口称前来诛捕叛逆。
刘据大怒:“玺书真假有谁能知?如今陛下安危难测,尔等乱臣贼子矫诏作乱,意在国本,当具五刑!”
近年的暗中龃龉,眼下的新仇旧恨,两边自然是谁也不买谁的账。刘据前日撕破脸登上丞相府抓人,刘屈氂转头逃到天子那要来了军队,刘据一方于是要求坚壁清野,与大军相抗直到查清事实。
高墙巍巍,楼宇森森。城外,刘屈氂统帅汉军,牛车阵列在前,不知从哪征来,结实稳妥,却大小不一;兵卒在后,不少抽调自天子亲卫。两个副官本是长安长大的公子王孙,哪曾想过要攻长安城池,与太子人马厮杀,不得章法,互相僵持不得推进,暗自以为打得一场咄咄怪仗。
刘屈氂玺书在手,却自感难得依附,急禀天子:“太子不受玺书,执意相抗,丞相忌惮长安重地,不敢猛攻,与太子亲卫相持不下。”
天子闻言先是一通大骂丞相无能,怒得面红耳赤,踢翻桌案,吓得身边夫人连连求天子保重身体先坐下,天子哪里肯,叫了驾车人,当即决定离开甘泉上林,赶回长安。
雷霆乍惊,天子驾六。车中天子余怒未消,骖乘唯唯诺诺,唯恐说错了话,过了一阵,天子声音自己倒是低了下去,原来是换了太子骂:“不忠不孝,大逆不道,耳不忍听,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目不忍视,民不聊生。”刘据在太子车架中对亲信慨叹,也不过是前几个秋天的事。
江充未成气候,卫后稳坐长安,刘据出京畿,顺路造访一处老兵住地,所谓功列候乡。那是一处常年征兵之地,乡里一个个都是出征过的人,不少沾过胜利的功勋。
太子与民攀谈,村里减了税负,却还是大多秋衫萧条,头发灰白,显得落魄。村民知道刘据母族,也捡当年卫将军霍将军旧事说:“当年冠军侯西征大胜,洒酒入泉,我还喝到了一口哩。”刘据又听那老兵自称和霍去病同岁,忍不住细细看他,见他虽精神尚好,却早已容颜衰败,不由五味陈杂,思绪纷飞。
他曾见过黄河水患时所见那些衣不蔽体的流民,听闻过鲁地苛税的抱怨,业已悲痛,又在深秋,见枯枝上树叶摇晃,仿佛功勋与衰败并蒂而生,想起黄土中人,心中大悲。
刘据一番感谢安抚许诺下来,好不容易转头看见一个黑发的凑上来,正想闲聊几句生平,才看见那汉子原来缺了一条腿。
当时他许诺:“这征战,不多久就会停下来了。”
长安之乱却是停不下来了。
城外兵力大增,建章宫外旌旗飘扬,有人遥遥指挥,压向城内。
刘据试图借兵求救,他亲自前往北军,在烈日的曝晒下头晕目眩,心中知道,这曝晒的是马背上建立起的荣光。
任安在兵卒簇拥中出来,刘据拿着自己的私印,连那把擦亮的宝剑,递给任安:“丞相此事蓄谋已久,还望将军信我助我,击溃丞相,如此将军有大恩于我。”
任安跪倒拜下,他们互相避开对方的眼睛,避开那些不能说破的事实。
此刻已然明了,建章宫里的不仅有丞相,还有天子。汉武帝一生主持征战无数,而太子平生从未主导过战争,第一次亲自上阵,面对的居然是自己父亲。
但他既然就带上了盔甲,就无法再下场。
花团锦簇,钟鸣鼎食,射御书数,诗赋文章。
皆仰赖父亲的恩泽。
刘据被立为唯一的继承人,在礼乐中坐享帝国的庇佑。在他的母亲尚在冷眼和谩骂中摸爬滚打的年纪里,在他的舅舅开始在诡计和兵刀中厮杀搏命的年纪里,刘据堂堂地站在帝国的高处,高到一切赤裸裸的嫉恨和贪婪都必须仰望他,只有精致地包裹一层层伪善的糖衣,才能拽住他的脚跟。
当大多数他的同龄人还在为自己生计蝇营狗苟时,刘据已经坐在熏香中,尽享遴选的权力,阅读一个群体的远虑与近忧。他也有过近看苍生的须臾,对世态炎凉有另一种历史感的认识,但一切对鲜血的体悟都来自春秋典籍,来自他人转述。连他平生所见的倾轧和斗争,都被包裹得细致精美,如瓷器上的碎纹。
这镜花水月随着人头落地,恢复成原本狰狞不堪的模样。
城门早已失守,街坊首当其冲,宫室获殃于后。
刘据挫败地从任安处归来,心中惦记着派去抢夺宣水胡骑的使者,太子的快马踏过城内一路肮脏腐臭,不曾留意到死水溅上衣角。刘据在长乐宫的门前停下,宫门上一道刺眼的血迹还没擦掉,栏杆上留着刀剑划痕。宫门打开时,刘据一阵恍惚。长乐宫殒命过将军重臣,也许这次,还要再杀死一位太子。
他问:“还余多少兵卒?”
门客答:“丞相兵足马壮,我等大半皆折损。”
“库房里能用的东西先拿出来,哪怕檐上砖瓦也摘下来,先死守长乐未央两宫。”太子终究神色不甘,“长安兵民,还能征到多少?”
一言决生死,山河白骨枯。
这是皇权的力量。
朝中多兵事,边塞的地图依旧悬挂在长乐宫中,不知事多少年前挂下的,锦缎早已泛黄,绣出的边塞城池已经断线。刘据近年负责粮草后勤,军籍整理。天子不厌其烦地封将军,他知道帝国不能没有这些人,却也心中厌烦。千万人的性命,凝结成个别人的的姓名,最终这些有名有姓的人,在用兵问题上和他争吵。
当年,帝王制定方略,供给兵源,封帅出征。如今他依样画瓢,身边却无大将共谋方略,手中只有长安兵民,只有门客领兵作战。如今他到了危机关头,那一个个响亮的名字,不知多少是作壁上观的累赘,多少又是将他埋葬的恶鬼。
刘据伏在案上,大约是在北军外立了半日,又无功而返,只觉疲乏,心想自己竟无一将可倚赖。
谁知这时,有人请他赶往长安城前,说是有一只大军已领命,为他出征。刘据急匆匆前往城楼,车上骖乘都未带,爬上城楼,向下望去,果然一只队伍,列队有序,战马膘肥,两侧汉旗猎猎,鼓乐齐鸣。
他在城楼上,举杯遥祝,军中大将出阵,举杯回敬,那人身披铠甲,头戴缨花,风华正茂,对他粲然一笑:“臣必不辱使命。”
刘据见那人转身,忽觉这一别凶险,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只叫出他的名字:“霍去病!”
霍去病却不再回头,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刘据亲自下楼去拦,却见楼下长安血雾漫天,哀号遍野,不见出路,心中觉得不对,霍去病出征时,长安何曾如此乱象横生?
于是霎时惊醒,原来竟是小寐过去。
但这想念从梦中寻来,竟是再也止不住,刘据的思绪飘摇到了西域的大漠孤烟,边疆的长河落日,刘据突然疑惑,他那个一腔豪情壮志的表兄,那个有着挺直脊背的霍去病,站战场上收割匈奴人的头颅时,在想些什么呢?是否也会正如他惦念对方一样,想念长安城内的血亲?
又或者,只有什么都不想,才能全神贯注地一往无前。
刘据带人打开了长安的囚牢。
看着那些惶惶不安的面孔们,给他们发放武器,他不知道到底是谁更走投无路:“本来你们也是要被处决的,但如今长安平乱需要你们,你们要是打得好,反而能活命,能封侯。”
这只未经训练的队伍,就此越过残檐断壁和支离破碎的尸体,去对抗铁骑。
帝国的主宰者们相互倾轧,帝国的兵戎伤人也自伤,帝国的敌人生生不息,只有帝国的人民,被不断地焚烧成供人刻字的石基。
刘据大步踏上城楼。
“陛下有令……”
“陛下有旨还是丞相有令?”他的面孔肖似卫子夫,蛮横却肖似武帝,田仁没跟上,也没拦他。
刘据在城墙上俯瞰。长安城东西两侧内开始出现一片片倒塌的废墟,尸骸遍野,血流成川。长乐宫的屋顶被拆得乱七八糟,像是这场争斗中,长安城丢掉的脸面。
这大约是他最后一次俯瞰长安。
三十年前,他第一次登高台。
那日风和日丽,淮南王谋反刚刚平息,四境短暂的安定,王公大臣按照等级,分两列,由高到低列在高台的台阶上,台下也站满官吏,他身着繁重的正装,从无数他叫不出名字的人中央走过,拾级而上,四平八稳,最上方,天子与皇后在等他。
武帝赐他太子印信,卫皇后为他系上冠冕的带子。
他透过眼前摇摇欲坠的珠帘向下看去,认出了前排的卫青,他后面是霍去病。他知道是霍去病请封,于是趁着父亲看不见,给了他一个微笑,霍去病不顾礼仪,对他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紧张消去了一些,于是抬头远望,远处长安城,城池城郭连成一片,檐顶高低相叠,宫墙包围着他居住的长乐宫,宫墙看起来矮,宫室看起来那么小。
原来当他在长安俯瞰整个帝国时,帝国也总有高山能俯瞰他。
俯览征和二年,兵戈如火,长安人间炼狱。
庚寅,太子兵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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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
——《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