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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梦泽 ...

  •   风卷残云,山河破碎,零落十里牡丹重。
      那是个混乱不堪的年代。东迁雒邑之后,周王室日益凋敝。各分封国以“尊王攘夷”为号召,维持急剧瓦解的中央政权。
      哀嚎和悲泣响彻万里九州,人民唱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从豳国、陈国……奔赴百姓过着优渥生活的秦楚晋齐。这里的人们借助天时与地利,为家国劳作。
      当时经过几代君主艰苦卓绝的开疆辟土而建立的最为强大的楚国,吸引了四海之客。郢都的川流不息,让背井离乡的流民惊羡并且留恋。

      我住在云梦泽的北端,郢都东边。凤尾竹搭建的竹屋,面对大泽。湖水一碧万顷,花繁露浓,山间菁芜数丈青。

      从小成长在槐的荫庇之下,我不识人间烟火。槐是母亲的妹妹,我的小姨,比我长出十五年。她有着绝丽容颜,青丝如水藻柔软,却并不为世人所知。因为她是神秘的巫,戴着蟠螭面具行走四方。
      槐说,“檀,巫生而不与世俗共流,你当学会承受寂寞。”
      我背负着巫的宿命,但我不懂得这个字的意义。
      自我出生以来,槐未曾离开过我。我也不曾看过她行使法事,驱鬼或者招魂。她是我目光所及,唯一见过的人。对我而言,拥有绝对的透彻和明晰。
      我只见她畜蛊。明朗晴日,她在屋前的竹筛中,置下山中土石里挖掘而来的虫蛹,等待它们破茧而出。随后,用铜质器皿收集,再次产卵孵化。她面对扭曲蠕动的虫蛹,绝无嫌弃之态。我却以为那是极其诡谲并且面目狰狞的物事。
      槐早起耕作织布,为我缝制衣裳。她手指纤细,常年耕织,却并不粗糙。她给我织枇杷的样式。饱满圆润的果实,汁液充盈。
      槐说,“你的母亲叫作‘枇杷’。她是碧玉一般美丽通透的女子。但却只是个巫。她的眼睛盛满云梦泽的水,湿润而流光溢彩。”
      我没有见过母亲,她是我生命里一束未现之明媚。她给予我洁白如荼蘼一般的躯体,支撑我未来从她处继承的伟大使命。我的名字,也是由她所取。檀,香气幽远,迷离芬芳。
      我奇怪槐所描述的言辞。我问,“‘巫’有何不可?”
      她说,“巫位于人神之间,沟通天地。因为看透世间玄妙,而被诸多禁忌约束。最伟大的巫有着超脱人世情感的圣洁情操,她们懂得将自己从泥潭里抽离出来。”
      “难道母亲不是最伟大的巫么?”我继续问。
      “遇到他以前,她是绝无仅有甚至拥有操控人间哀乐力量的巫;遇到他以后,她变得一文不值。”
      我不知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我必定不可能遇见他。但我明白,他将我的母亲毁灭,自巅峰打落至人间深渊。她不再苏醒,彻底沉睡。

      早年的记忆围绕宽阔的云梦泽。
      鹬鹭盘桓汲水,飞至竹屋前方的草丛。槐给它们喂食谷黍,抚养受伤的幼雏。“它们每年飞向北方,去到遥远的国都。”她说。我依稀感觉,槐对王畿有着深刻执念。她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楚民。但那只是我的猜测,她从不透露。我才发现,儿时以为对槐的绝对认知,随着年岁增长,被一点点颠覆。
      我看着槐温柔照拂鹭鸶的神态,窃窃希望由北方飞来的鸟儿,能够带来王畿的消息,哪怕微不足道。
      同鹬鹭白鹤一同到来的,还有从湖泽的东面,常常穿过广渺水域,隐隐绰绰的磬音。琳琅清脆,如雨滴落进湖面瞬间,激起晶莹琼珠,剔透美好。
      槐说,那是郢都王宫里演奏的华乐。她和着磬音轻轻哼唱,声音缥缈,似从缀满云霞的天边传来。
      田里的秧苗茁壮成长,结成厚重稻穗。日光密集,照得影子落到地面,成为小巧圆斑。我追逐日影,奔跑在田垄间。日复一日,听着槐的哼唱,我学会了那首歌。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来假,来假祁祁。
      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①
      我不识字,不懂得歌里的具体意思。但我唱到了“殷商”。我知道它歌颂着覆灭已久的殷商王朝。我不明白,周朝的楚,为何要歌颂已亡的朝代。
      记忆里的疑惑,我不曾向槐提及过多少。我记得小时询问她关于记忆里的王畿,她闭口不谈。我便不再多问。
      听着乐声,槐思忖后说:“此歌名《玄鸟》,意为玄色燕子。”很多地方认为玄色是晦色,楚地不然。听说,楚人从前是荆蛮,崇尚玄色。
      过了段时间,磬音演奏的又是另一个旋律,婉转优美,不若《玄鸟》那般,沉郁顿挫。这是我更小的时候,湖面经常传来的声音。
      槐又唱: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緼宜修,姱而不丑。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②
      她说,是为歌颂南国之什的歌曲。我一直记得。南国这个阳光明媚的地方,土地丰饶。
      她依着乐声,教我迎神和娱神的舞蹈。我知道,宗周的巫要成群舞蹈,来从事降神、舞雩或者祓禊等祭祀求雨的活动。她似乎暗示着我的离去。
      她教我的第一支舞名“皇舞”,属于舞雩。槐的身体柔韧而灵活,她模拟水鸟姿态,不时仰望苍昊。
      我却不然。舞蹈的姿势奇特诡异,难以掌握。我观察飞至屋前的鸟儿,它们颈项纤长,步履轻盈,姿态高傲睥睨。我学了很久,直到筋骨酸软,全身不再僵硬,才终于懂得最基本的鹬鹭涉水的姿势。
      她又教我傩舞,此为群巫驱鬼之舞。还有龙舞、旄舞、羽舞……姿态万千,惟妙惟肖。

      日月照耀,山间成片碧竹响。天穹一爿沧桑,风起云涌,芒种时至。
      大雨哗哗而落,如天边洒下无数翡翠。雨水从屋顶倾落,门前潮湿泥泞。门槛外面有块不算太深的积水,我不再到湖边照面,从这里看自己的面容。我仿佛看到自己清澈漆黑的眼眸,带着朴素平和,却暗含着华丽的渴望。
      雨一停住,我便跑到忙于织锦的槐旁,要求她领我到郢都看看。
      她端详我的脸色,良久,长叹一声。我分明听见她从机杼上起身时轻声的感叹:“是为罪孽乎!”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近日,我发现自己愈发不能理解她。我望着她清癯背影,躬身取出一套衣裳。不是我平常穿着的竹叶青或湖水碧的颜色,而是灰暗无华的素色。麻质无章。
      她走到我跟前,眼神柔和。“檀,外世纷繁复杂。你必须保护自己不受侵扰。”
      “何为‘侵扰’?”我张开双臂,由她将衣带束紧。
      “恶徒匪盗常常不循规矩。你切忌四处张望,让人觊觎。名震四海的巫令他们敬畏,而毫无声名的巫,倘若不慎,将会堕入受之凌辱欺压的悲惨境地。”她的眼里含着担忧,抚平裳裙的皱褶。
      “槐不在檀身旁么?”
      “槐今日在檀身旁,明日将不知去向何方。每个人都相对独立,互不干系。”
      “然槐乃檀之小姨!”我惊辩。
      她拿过篦子,梳顺我的头发,又用带子将它束紧。“檀,记得。人世间容不得太多留恋与情感,尤其是巫。”她缓步走到榻边,翻出一块竹叶青的方巾,箍住发束,遮住我的额头。那是我喜欢的颜色。
      槐自己也换上一袭素色的衣裳,看起来陈旧破败。戴上凌乱羽毛堆积的帻,我才发现她的姿色被掩去许多。她整理好包袱,便携着我出发。

      郢都比我想象得更为昌盛。市集上有吆喝买卖的商贾。我揪着槐的袖子,新奇地打量周围。人们用贝壳交换物品,流露单纯因获得而满足的喜悦笑容。
      跋山涉水令单薄的身体疲惫,我央求槐带我去休憩。她仍是不急不徐地迈着步子,看似谨慎却轻盈优雅。槐即使穿着破旧的衣服,依然拥有遮掩不去的光华。她牵着我的手,缓步行走。
      路的另一头忽然传来呼喊,接着是疾驰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轧的轱辘声。人群熙攘里惊叫突起,“宗周来使!”
      我转头看槐,她的眼神倏忽犀利,面容惊恐,唇色苍白。
      “槐!”我呼唤僵立在路中的槐,她的衣袂飘散在马车扬起的尘埃中,宛若盛放在空中的雪白莲花,翩然起舞。
      未等我伸手拉扯住她,那朵雪白莲花蓦地破碎,裂成一片一片的败絮。御者粗壮的赭色马鞭毫不留情笞挞在槐的胸前,绽开鲜红牡丹,绵延满衿。
      她跌倒在地,疾驰而过的车轮掠过她的身体,轧过她的裙裾,留下厚重烟尘。
      “切勿奔走!”我追上马车,咳喘着大呼。没有回应。御者的鞭子击打上马身,传来惊心动魄的爆裂声。
      我折回槐的身旁。她被人群围拢,素白衣裙洇着触目惊心的绛红色泽,面上却带着凄艳笑靥。
      宗周来使。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槐良久才看到我,兀自支撑起身体,扶住我的肩膀。“檀,去药铺替我买些药来。”她的声音仍是缥缈,似乎沉浸在方才的一幕尚未醒来。
      我应声,嘱咐她坐在水井的一旁,便匆忙跑开。
      未到当地人指引的药铺门口,我已远远看见拐角处停泊的马车。我马不停蹄跑过去,它再次迅疾飞驰起来。我想唾骂一声,却苦于词穷,只能憋气地踹着青石路上的石子,进入药铺。
      掌柜给我包了一帖内服药剂,一帖外敷药剂。我闻到红花浓烈气味,厌恶地蹙眉。
      “啊掌柜,你知道方才那辆马车上载的人吗?”跨出门槛,我又转过身询问。
      他抚了抚前额,道:“宗周来使,大宗伯欲召集楚巫携至王畿。”我刚回身,他又喟叹,“此乃多事之秋。王室恐将遇变。”
      我惊愕转头,他已掀开门帘进入内室,不闻外事。“王室恐将遇变”如此敏感的言辞,他怎敢随意说出。
      回到井边,槐正手执白绢压着胸口。纯白绢丝上隐隐现出朱砂般的颜色。
      “檀。”她的声音踏实,面色镇定,似已恢复。我不会记错,当初她露出的神色,的确为惊恐。我虽然不甚清楚她惧怕什么,但我已然确定,槐与宗周必定有千丝万缕的牵扯。不论是祥瑞抑或凶祲。
      寻找了家客馆,槐使人打水清理伤口。清洗过后,她的胸前如横亘着一条巨大的蜈蚣,赤身朱足。她俯首凝视自己的胸口,神色平静。她的身体洁白美好,前胸饱满,袅娜娉婷。
      我开始设想,倘若槐非巫,她会否成为富贵人家闺中的女子,坐享美味珍馐,绫罗绸缎。但假设不成立,她必然是一个巫,一个我不曾见识过力量的神秘的巫。
      “檀。”她突然牵过我的手,将我拉至身旁,“我怕日后,再无平静日子可过。”她的眼中湿润饱和,仿佛也盛满了云梦泽的水。
      敷完浸湿捣碎的药材,槐敛上衣衽,抱着我入睡。她鸦翅般浓密乌黑的睫毛轻轻颤抖,漾出星星点点的水光。

      是夜,我梦见自己一觉醒来,身旁没有了槐的身影。我出门追逐,看见她踩着青绿茂盛的野草。一地碧色汁液,流淌四溢。她向南面的湖面走去,脚步缓慢沉重。
      “槐!槐!”我呼叫,声嘶力竭,她却恍若未闻。我试图打开户牖,它们巍然不动。
      我望见她走进湖泽,衣裳浸入水中,又被撑得鼓起。青丝随风飘扬,好像旋转在空中的纤细柳枝。她的身体渐渐隐没,没有挣扎或嚎叫,平静得似乎在林中漫步。
      “槐!槐!”我的声音黯淡下来,被断断续续的呜咽替代,不复清亮。
      她的影踪彻底消失,只余白色衣裙开在水中,扩大成一束荼蘼,盛着绝伦潋滟,被无止无尽的天光藏匿。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因无能为力而带来的惶恐。惊慌地睁开眼睛,看到槐坐在榻边端详我的睡颜。
      “槐。”我霎时安心,嘴角不禁弯起。
      “今日归去,可好?”她的目光柔和,如绡纱覆盖住我。
      我点头,她搀我起来洗漱更衣。
      回到竹屋的路程依旧辛苦。我与槐住得偏僻,起初我以为那是槐寻找一片世外桃源过平和安详的生活。而今,我猜测她有其他不为我知的缘由。

      槐的预测果然准确,不过几日,我与她所维持的平静被人破坏。

      ①选自《诗经•商颂•玄鸟》
      ②改编自《楚辞•九章•橘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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