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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成败 ...

  •   罗怀夏心头倏地一跳,脸上还带着笑,眼睛却是泛着寒光紧盯着高恭。高恭敲打完太子来敲打他了。这是在警告罗怀夏别想乱来,武定侯在他手里。
      罗怀夏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抠着腰封,心里掠过一瞬间的摇摆不定。如果张居廉先前说武定侯失联的话是在骗他,武定侯真的在高恭手里……直到腰封的襴边被他的指甲勾得脱线,罗怀夏才回过神来。无所谓,就算留下了高恭,这老货也不会对武定侯府手下留情。
      罗怀夏拢起眉峰,嘴角的笑纹淡去,躬身一长揖,“高大人,恕学生无状。然学生有一言不得不说。郦善长的《水经注》中曾提到,开凿河道最忌无处堆放掘出的淤泥。胶、莱二河间有分水岭,且不说开凿山岭之难,纵使凿开,重峦叠嶂又何处堆放淤泥?再者,既有水道,然何处引水?山中固然有溪泉水潭,却不足以行舟,更不足以刷沙。若河无法刷沙,则不能抵海水逆灌,届时海沙倒侵,河道必受阻断航。还望大人三思。”
      高恭怒极。近些日子因为漕运淤堵的事,内阁都忙得焦头烂额。李明冲提出开凿胶莱新河之议在高恭看来实在是解了燃眉之急。他派了工部的郎中去分析,虽然也说有一定难处,但总体皆是行得通。开凿新河后,算是大大缓解了黄河漕运之难,黄河以北的粮食都有了保障,高恭便一力主张。然而恰好今日早朝他不在,工部的那班人忽然就反水了一般成堆地上折子抨击这个方案,说高恭急功近利、不察民情、纸上谈兵,条条所言与罗怀夏无异。
      高恭这回是背后被人阴了一把,心里大为窝火。偏生还要压了火气给太子上课。而罗怀夏这下又毫无眼色地往枪口上撞。高恭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鼓鼓地往外跳,啪地一下将《礼记》摔在条案上,朝罗怀夏喝道:“妄议朝政!黄口小儿安知治天下!”
      高恭虽是儒生,君子六艺也未曾废离,手劲不小。这一下摔书火气大得很,硬是将宫人备下的茶盏都震得叮当响,上好的西湖龙井溅了一桌子。
      这一下整个文渊阁都静了下来。罗怀夏也没想到高恭气性会这么大。压根不用他再煽风点火说些什么了,一个御前失仪就够高恭喝一壶了。
      朱骏安迅速反应过来,小脸一沉,“高大人何意?本宫以为忠阙所言极是。”
      高恭也回过神来。虽说他平日里跋扈惯了,但也没有恣意到敢在太子面前甩脸子。主要是今日这亏吃的实在窝火,而眼前这两个学生又一反常态地给他添堵。原本朱骏安和罗怀夏,一个年幼温驯,一个亲爹都被高恭攥在手里,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的,高恭也就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结果今天他就和炮仗似地一点就着。
      高恭正准备跪下请罪,罗怀夏已经先他一步跪下。罗怀夏膝盖哐地一声磕在地上,听着都疼,“高大人慎言!”这一声叫得不可谓不情真意切,凄厉得朱骏安耳朵都刺痛,出了文渊阁还能传他个三五里。
      高恭真后悔刚刚那书没摔罗怀夏脸上。他原本骂的是罗怀夏,被这么一歪楼,连带着骂太子了。若是一般的训斥也就罢了,偏生他先前说的是“黄口小儿安知治天下”,这简直就是疑储君!高恭也扑通一声跪下,一张老脸拧成一团,“殿下恕罪!臣一时气急攻心口不择言,臣罪该万死!臣也是担忧……”
      高恭还来不及自白,宁诚安尖尖细细的嗓音从外头传了进来:“奴才恭迎圣驾。”
      高恭剖白之语只得咽回肚子里,朱骏安也跪下,一屋子人都老老实实地行了大礼:“(儿)臣恭迎圣驾。”
      “起来吧。”隆庆皇帝虽然对皇后没什么兴趣,对自己的嫡长子还是挺在乎的,算是慈和地虚拉了朱骏安一把让他起来,转过头严厉地看向罗怀夏和高恭,“高阁老先前说了什么,逼得武定侯世子说出‘慎言’?”
      罗怀夏和高恭自然是不敢起来,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原地。本来以高恭的身份地位和脾性是完全不必惶恐。都说明朝是君主专制的顶峰,然而明朝的士子最喜欢干的事就是骂皇帝,海瑞差不多就是讪上卖直的成功典范。高恭敢在皇极殿当了文武百官的面谏言隆庆皇帝耽于女色,然而今日他是在皇帝背后质疑储君。高恭的后背终于被汗给打湿了。
      罗怀夏心里也打鼓。皇上叫的是“武定侯世子”,而非唤他的字,可见其心中对罗怀夏也并不满意。罗怀夏忽然觉得今日无论成败都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事。
      “先前武定侯世子向臣打探胶莱新河一事,臣以为此事涉及社稷,不可妄议,且世子尚年幼……”高恭斟酌着想把事情绕到罗怀夏身上,没成想朱骏安干脆地打断了他。
      “父皇!”朱骏安带着哭腔以膝着地跪行着扑到隆庆皇帝身前,一张小脸惨白,皱着眉头强忍住泪水,“是儿臣无能。忠阙向高大人问起新河一事,实为儿臣授意。忠阙所言凿河之弊病也是儿臣所担忧。然儿臣无能,所思所想在高大人看来不过是小儿之戏言。高大人说‘黄口小儿安能治天下’,父皇,儿臣是不是不配为太子?”
      高恭只觉得心脏被人狠揪了一把,跪在八月的燕京城里却如坠冰窟。他自问从未得罪过太子,现下太子却句句要把他逼上绝路。
      “臣不敢。皇上明鉴,臣绝无轻慢殿下之意。臣不知世子所言是殿下授意,臣以为武勋不得妄议朝政。且世子涉世未深,臣担心……”
      “住口!朕且问你,你可曾说过‘黄口小儿安能治天下’!”隆庆皇帝大怒,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怒瞪着高恭。
      高恭喉头发紧,团领下的盘扣掐得他喘不过气。多少年了他都没有被逼得这样狼狈。倒是没想到罗绍勋那愣汉竟生了个狡猾儿子。难道让他和皇上抗辩说他讲的其实是“安知治天下”而非“安能”?那岂不是更坐实了质疑储君的罪名。
      隆庆皇帝气得手掌发抖,早已被女色和丹药掏空的身子几乎盛不下他的怒火。隆庆皇帝颤抖着嘴唇怒叱道:“高恭!朕以往只以为你心系苍生,对你私底下做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能想到你今日竟口出狂言!太子是黄口小儿安能治天下,那这天下谁来治?难道是高恭你吗?”
      “臣罪该万死!皇上明鉴!臣也是忧心国事一时糊涂,臣绝无二心!皇上,臣随您潜邸一路走来,臣的忠心日月可鉴啊!”高恭跪在地上几乎是老泪纵横。
      隆庆皇帝挥手将书案上的经书笔砚全扫到了地上,厌恶至极地看了高恭一眼,“到如今你还有颜面说什么忧心国事?开凿胶莱新河一事你安的什么心思以为朕是耳聋目盲什么都不知道!山东巡抚给你送的那四尺高的珊瑚树还真是漂亮啊,是不是还要朕来替你们筹划日后从户部昧下来的银子怎么分?这一凿不仅要苦十万民夫,若是日后真能行漕运也就罢了,就怕连水都放不满!高恭,你这是将我皇明的江山都当成你掌中之物随意戏弄!”
      高恭跪在地上近乎虚软,时至今日他若是再看不清时局那也枉他做了这么些年的首辅。所有人都是有备而来。从罗怀夏的挑衅到早朝工部的反水,再到朱骏安的哭诉,甚至皇帝的怒斥,恐怕都是早早备好了等着他高恭。
      “皇上这么说老臣无言以对。”高恭低下头,把头上的乌纱折上巾缓缓地取下来,“这么些年来,老臣不敢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皇明社稷的事情。皇上的责难老臣不敢受。新河一事老臣果真有疏漏,但老臣真的也是一心为了我皇明的黎民苍生啊。皇上,您明鉴啊。”高恭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取下乌纱帽后的脑袋上尽余满头的斑白,一根根银丝随着头颅无力地震颤着。
      隆庆皇帝看着高恭冷笑,“高阁老如今倒是有了自知之明。也罢,阁老也是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朕也不多留你,赐你明日就回开封新郑老家颐养天年。”
      高恭深深磕了一个头,“谢皇上恩典!”
      隆庆皇帝发了一通火身体有些吃不消,喘了两口气,摇晃着就要倒下,朱骏安赶紧站起来扶住他,隆庆皇帝疲倦地盖住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成了,安哥儿,今日的课你也别上了。都回去吧。”
      等司礼监秉笔许循搀着隆庆皇帝出了文渊阁,朱骏安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走到高恭旁边,语气温和地说道:“高大人怎么跪着?地上凉。”
      高恭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面目纯真的朱骏安,神色中带了几分苍凉。他动了动嘴唇,铁灰色的胡须挣扎着跳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向朱骏安磕了个头,撩袍起身,挺直了腰板迈步走出文渊阁。
      在路过罗怀夏的时候,高恭看着罗怀夏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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