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八 浅情人不知》四时听雨

3、3

　　一天里被人急急忙忙叫出门两次，齐八这好脾气都要受不住了，拍着椅背去问来接他的亲兵：

　　“哎哎哎哎，这大晚上的，佛爷叫我过去这是干什么呀。”

　　亲兵也是个能说的主，几句客套话就把齐八带了过去，说今儿在梨园遇到的一个不长眼的豪绅，还大了胆子跟佛爷动手。齐八一听也来了兴致，话题一拐就说道上了曾经的一个日本人，在长沙开武馆，横得那简直是目中无人，结果不也被佛爷给送了西。

　　原来齐八也就是这么顺口一说，想着提一下就过去了的，没想着这个亲兵居然不知道四年前那事儿，还好奇的要问个明白。

　　齐八偏了头，把梗在嘴边的话咽下去这才跟他说：

　　“这一说起来啊，就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挑拣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实说，说那个日本人多蛮横无理胆大包天，再说佛爷英勇神武虎虎生威，这样那样打得那个武藤节节败退，最后一刀把日本人抹了脖子。

　　齐八在某种意义上把事情说了个全，他告诉了亲兵别人眼里这件事的真相，而填补真相的另一部分却在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翻腾，像是躯体与思维被分隔开来，他知道自己在跟人说着什么，但有关那件事的剩下的，无法说出口的记忆却不受控制地从脑海深处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像是要把他正在跳动的心脏毫无怜悯地击碎。

　　然后他听到亲兵崇拜的赞叹：“佛爷就是佛爷，厉害。”

　　像是思维忽然回到了本来的位置，像是时间回溯将回忆退了个干净，像是他本就坐在这儿笑着同亲兵说一战成名的佛爷：

　　“那当然了，那战之后啊，佛爷在长沙是名声四起，这谁也不敢来挑衅啊。”

　　他笑着，抱了抱手：

　　“我就是托佛爷的福，从此，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可又被回忆里自己的声音叠着，那天他伤还没好，倚在床头，看着站在床头的张启山，半晌闭了眼，开口道，托佛爷给齐八传个话给他吧，就说从此缘断情了，让他不必如此。

　　而他现在还在跟亲兵打哈哈笑着回忆，他想他大概快要被自己逼疯了。

　　张府

　　张启山见了齐八便把今天去找二爷又被回绝的事儿说了一遍，齐八一听就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了，就换个说法去劝张启山：

　　“嘿哟，佛爷，那二爷既然断言此事凶险万分，您还是不要再往下查了。”

　　可张启山哪儿那么容易放下，他这个人果敢又固执，哪怕天塌地陷也要给你搅出个所以然来的人物，抬手就断了齐八那点叨叨。

　　二月红不愿意帮忙，他张启山一个人也要查下去。

　　哦，还要带上齐八。

　　确实，就像齐八他自己说的那样，一介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别说拿枪，就是走上一段路都要喘得慌，带上他虽不至于是累赘，但未必会有太大的作用。

　　可他就喜欢齐八呆在他身边，哪怕什么都不需要齐八去干，哪怕齐八大呼小叫对着他吵吵闹闹，哪怕齐八神神叨叨说些他根本不信的天命难违，只要齐八还在他视线范围内，那种甜蜜又粘稠的念头便会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像是滚烫的糖浆那样，甜丝丝暖洋洋，连他平日里那些严厉的棱角都被裹紧溶了去，那眼眸里也漾了一杯醇厚的酒在里头，柔和的都不像是他自己。

　　张启山虽然从来不明说这些事情，但张日山觉得自己早就看出了端倪。

　　大概是从张启山一直要他去接齐八来张府开始的，也可能是从每次说起齐八，张启山便会不自觉放软了声儿开始的。

　　但，不管是什么时候，张日山连一点与他争的念头都没起过。

　　他有一副好身手，却也空有一副好身手，他勇猛又软弱，他不畏死亡但又惧怕面对，他不敢同张启山争，也不敢同齐八好好说，懦弱，逃避，这些像是根本不会与他有关的词，却偏偏跟了他四年。

　　曾经他扪心自问过，喜欢齐八么？

　　那时候的他说不上来，现在的他已经不觉得再去考虑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他站在两人对面，看着齐八跟张启山闲谈逗趣，感觉自己像是多余到格格不入一样。曾经的曾经，他也站在过张启山现在的位置上，齐八只看他，那些嗔怪，那些亲近，那些无可奈何似的妥协，他都感受过。

　　而现在，齐八对他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连偶尔的关心，都带着无法到达眼底的温度。他跟齐八之间像是竖了一堵高墙，而这堵墙上的每一块砖瓦，都是他亲手一层一层垒上去的。一股难言的酸涩狠狠地揉着他的心脏，夹杂着针刺一般的锐痛。

　　“这个铜钱跟我说，你必须跟我去矿山，放心吧，我会保你安全，没事的。”

　　齐八愁眉苦脸的站着，张启山笑眯眯的劝他，温柔又霸道。

　　张日山走上去，打破那两人之间的气氛：

　　“八爷，你就跟我们走一趟吧。”顿一顿接着说：“别跟佛爷怄气了。”

　　齐八看着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张启山，一甩手任了命：

　　“啊呀，罢了罢了罢了，这次我算舍命陪君子了，那……佛爷，再怎么着，我也得回去准备一下吧。”

　　张日山自欺欺人的想，你看，多好，齐八是听我劝才来的。

　　可心口那点哀切的痛却没缓解上一点半星，他连自己都骗不了。

　　他知道，就像是透过百叶窗照进来的阳光，一旦窗户打开便不再被人记得，他争不过张启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