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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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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曾在暮雪的午后,看见村人屋顶上停着漆黑的乌鸦。
孩童们笑着闹着拿石块砸向它,那些稚嫩的面孔上充满丑陋的恶意。
不堪,污秽,罪孽。
我令妖力卷起狂风吹向那群恶童,他们丢开石头,在飓风的吹袭下满是惊吓的逃开了。那鸦化作鸟身小妖伏趴在我脚下瑟瑟发抖,自言为守护这里的鸦妖,此家先辈曾于狼口救他性命,因而世世代代驻此不离。欺凌受苦,却为那些顽童求情。
妖性本率真肆意,他却被人情世故所困。我无意置喙他行怜之可悲,但就算是妖怪也懂得报恩。尔等人类,恩将仇报,欺小怕大,诸事种种皆虚伪阴险,更甚妖魔。
这般的肮脏啊,真是让妖怪都忍不住唾弃。
说到底,只有那位大人才能引导这污秽世间回归大义,奉他为主才是吾之使命。
此乃,宿命所至。
2.
人间的庆典在记载中是祈福驱魔,庆祝祷告的仪式。
我有位妖类好友,被人称为妖狐。他常以人间少年模样去往神社庙会游玩,也爱邀我同行。我无意去掺和那喧闹景致,每每相拒都会被他嘲笑不解风情。耐不住他三番五次软磨硬泡,偶尔我也会与他同去玩乐半晌。
会上金鱼花鼓这类玩什对我并无何趣味可言,倒不如简单尝尝那街头琳琅吃食。初次去时我并不知这应该付钱,几次下来我那好友索性去之前就将荷包扔给我,他自个儿就从头到尾跟着我,指这选那让我来付账,潇洒惬意间倒真有几分少爷气派。
但见满街描线花火,糖礼祀品,剪纸人,捞金鱼,时鲜小吃,正是时候。
当下人潮涌动。皆是净身焚香,盛妆华服,灯火通明,金碧辉煌。
又有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隐于暗处纵情狂欢,身旁人多半和服假面,鬼影重重,不知其下是形如妖魔,还是真心如鬼怪,我也懒得细究。
随手提了红纸灯笼从容步于人群间,我身侧妖狐着身银白羽织,手持山水折扇,姿态风流。周围喧闹熙攘,那狐虽喜好热闹,却仍步步亦趋随身后,偏生又作出副满不在乎的面孔,让我不觉好笑。漫步游行间不时有伪装小妖偷向我拘谨行礼,神色惶恐不安,满带惴惴,我任由他去。
身为天狗,我等是正义的使者,为维护正义而生,生而高贵。善恶有别,既有维护者,也有破坏者。久而久之,便被传颂成了不近人情的模样。外来妖怪总是惧怕稍有差池,就会被天狗所消灭。殊不知其中有百般不同,在这里说尽也未免麻烦,也没有那般必要。我视若罔闻,自行自径。
那妖狐见状,噙着笑眯起狭长的眼,秀丽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出十足慵色。哪怕不看我也能觉察到周围骤然热烈的痴迷视线。我不由皱起眉头,他十分不以为然地向四周张望几眼,抬起手将额角假面扯下覆在脸上。兴许是那狐面花纹着实嫣红好似颓艳彼岸花,更衬得露出面具的肌肤宛若冰雪般苍白,不见分毫血色。
狐族擅媚。我早就知晓他这身皮囊是浑然天成的精致华美。平日对饮作客于山野,算得上风餐露饮天魂精魄,倒也没注意过他的好相貌会引来如此麻烦。
大概是我探寻的视线太过凝沉,妖狐回头看我问道:“怎么了?”
“妖狐。”我仔细斟酌许久语句,郑重唤他。“你有没有想过换张脸。”
“……嗯?”
“这张脸太过惹人注目。”
若被那些阴阳师或者恶妖围堵。如我自是不惧,好友虽是赫赫有名的妖狐,此族在东京也曾有一狐二十刃直接将作恶一方的八岐大蛇斩于爪下,越级叠攻秒杀酒吞童子茨木童子众大妖的传闻,但此类英豪终究太少。他须逃命时这么一张脸,如何也无法隐于大众之中,不过徒增危险罢了。
妖狐愣怔半晌终是意会了我的话,他似恼似恨又如同无可奈何般,神色阴晴变化不定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背过身去,还顺势夺走了我手中的灯笼,径自走了。
我颇有些不明所以的跟上去,那狐动作极快,转眼就已看不到踪影。我停在原地踌躇不已,不知他为何生起气来,也不知是否该继续追去。思来想去我索性就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候他,过了很久也不见他回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四周突然喧闹起来,沉沉压下的浓重夜幕被瑰丽灯火照应得璀璨透亮,载着舞女的游车和簇拥人群慢慢的走了过去。车上女子美貌动人,着一身如火般灼烈的华丽十二单衣,且歌且舞,白裸脚腕上的一串细碎银铃作响,煞是好听。我看了几眼,总觉那女子不如我那狐友姿貌端正。
夜渐入深,喧闹人群慢慢散开,凑热闹的妖怪们也三三两两的隐匿于浓重夜色中。
那妖回来时,凝在我头发上的露水已有些将衣领濡湿,他皱起眉头凑近了身,手持灯笼里的那点红烛猛然窜起烈焰。串串狐火萦绕在我身旁,融融暖意烘干了水迹。我困惑的看向他,妖狐轻哼了一声,别开眼去。
“之后可别说是我害你感上风寒的,大天狗大人。”
妖族不会生病。
我微微蹙眉,迟疑片刻又不由止住了口。妖狐问我又有何事,我摇摇头抬手接过了他拿着的灯笼,一同开始往回走。
灯笼是上好的红纸裹了几根伶俐竹骨,中置泣泪红烛引路。那绯丽狐火招摇更甚之前人群所放烟火,犹如彼岸三川上一艘孤零小舟在江面上逶迤出鲜亮火痕,映入眼帘凝作一线略显狭隘的妖冶华丽。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对他说道:“你这模样就很是顺眼,若不想改,顺应本心即可。”
那狐又愣了半晌,突然笑起来。狭长眸子倒映火光盈盈,很是好看。
他道:“我等狐族擅媚,若容貌落了下乘,怎能在同族面前站直了腰?不过有你一言,小生倒是又对自己多了十分信心。”
这妖本就未免有些自信过头。
我叹了口气,心知无论说什么都没用,只好作陪言好。
3.
我所宿的东京郊外,昨夜落了今年第一场雪。
朔风烈烈,从窗内放眼望外尽是一片太过纯净的冰天雪地,雾凇沆砀,恍若缥缈仙境。
饶是妖也耐不住这刺骨寒意,我只好栖居在家里,整理整理自己的收藏品,欣赏欣赏之前得来的美人。炉火终日升腾着,满目金粉栋梁着看久了就愈觉暖得有些逼人,不禁整天昏昏嗜睡,乱七八糟的想起些有趣往事来。
我那大妖好友,名曰大天狗。天狗之族赫赫有名,常有阴阳师登门苦求其弟子充当御下式神,却难得有成功之人回来。
这天狗端是生得姿容挺拔,俊朗雍美,却冷心冷情,天天摆出一副玉面煞神模样,无聊时我总忍不住揣摩他与这窗外隆冬烈风,到底哪个更冷些。而半梦半醒间忆得他言及其主时狂热姿态,又不禁莞尔。
谁说他冷血无情?我倒知那妖有忠骨肝胆。
说来如此崇尚力量的大妖,本与我应无任何瓜葛。不曾想那日闲来拜访前几日相遇的美人,正巧她家邀阴阳师做了驱邪法事。阴阳八卦逆施倒用,汇灵之力转为聚阴之能,妖气横生少不得要几多性命血祭才是。我虽好她美貌却也不敢动这不知名的强大阴阳师,只好暗中窥伺踌躇,终是连那少女命也未出手相救,反倒白失位绝佳藏品。
但想那日阴风阵阵,血光乍现。阴界之门破隙而生。行事诡秘的阴阳师临走时施施然瞥了我藏身之处一眼,似笑非笑道。
“妖力浅薄,倒也知趣。”
不由大怒,我辈妖狐虽常常被世人调侃于唇舌间,但像如此肆狂之人小生还是第一次遇见。未等追过去讨个公道,就见头顶如刃黑羽悬空,自诩为大义之人的大妖浮空羽翼轻拍,漠然垂眸神色凛然,尽是高不可攀的气派,浓郁妖气直激得人脊背发冷。
“饶你性命,勿要多事,速速离开。”
这初见后我也曾对他提过许多次,那妖睁了黑亮清透的眼望来,透出十足无辜:“此乃当时黑晴明大人的命令,事已至此,纵使你再抱怨我冷酷傲慢也是徒劳。”
这天狗性情,真是让妖都不由长叹。
妖类无岁月。反反复复的繁琐细事通通回忆了个遍,这漫漫冬日也还未过去。又是许多时日,大雪覆了满山,那大妖竟不约而至。小生翻箱倒柜找出美酒佳肴,小小酒蛊盛满琥珀色的液体,涤荡着清波醇香厚重。下酒菜难得,懒得去人类铺子寻来什么山珍海味。只捉两三鲜美灰兔,又找河里的河童强要来几尾秋刀鱼,拌上鲜嫩野菜作配,倒也鲜味入了骨,自得山趣。
来访的客人抚去肩头落满的清浅白雪,敛袖正襟,毫不客气地坐下开始自饮自斟,觑其神色是难得的欣然欢畅。
“怎么今日如此开心?”
“黑晴明大人今天夸我了。”他弯弯眼,“他说我干的很好,东京中的大义很快就会实现的。”
“整日都念叨着你那黑晴明大人,小生听都听烦了。”
“黑晴明大人的好,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怎会听烦?”
“……”
面对一只根本不听人说话的大天狗,就算是我也没能力让他听进去。直至风雪浩瀚,从辉赫日中又到逢魔之时。他喝完了小生储备的所有佳酿,彻彻底底醉成了只酒吞。纵使如此还强硬扯着我坐下说要面对面说话,危襟正坐,神色肃穆,宽翼收敛,姿态郑重如即将要与传说中的十层雷麒麟对决,字里行间透出股稚童般信誓旦旦的,让人不由好笑的自豪口吻。
“黑晴明大人是无所不能的。”
“…是是是。”
“黑晴明大人是世间最强大的存在。”
“…好好好。”
“他会引导东京走向秩序与大义。”
“…对对对。”
“妖狐。”他抿了抿唇,最后又唤道。“你可愿与我一同欣赏那崭新的世界?”
分明是喝得狠了,连双颊都有些发红。不过这妖素来冷静自持,纵使喝醉了也不哭不闹,就那双眼睛些许是沾了酒气,寒星般亮得惊人。
我看着他严肃模样,不自觉也弯弯嘴角。信手取只小蛊,斟满清水配着碟中精心制作的秋刀鱼,慢慢的吃。
“小生可受不了那阴阳师的差使,这份盛情还请允小生推辞才是。”
“……”大天狗皱起眉头,似乎有些纠结与迟疑。他想了想,认真道。“你很好。”
顿了顿,又道:“非常好。”
我不禁苦笑。
“你醉了。”
“……嗯。”
他缓缓的眨了眨眼,好像才自觉失言,低头慢慢地将盏中的酒喝尽,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
“是醉了。”
我笑了笑,自斟自酌,不再出声。他静静盯着我,一时也无了声息。
寂静久了,耳边便闻炉中柴火迸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窗外雪花压的太沉,院中树木皆是摇摇欲坠地裹了一身银白。那大妖突然晃了晃径自倒在小生身上,大惊失色地接住赶紧细细察看一番,才发觉他竟是就这么睡过去了。天狗身上的酒气浓烈到醉人,冷峻眉眼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倒显得格外俊秀。我贪恋美色忍不住多看几眼,却被扑面酒气弄得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当下便颇有些嫌弃的挪开视线,兀自为他寻了床上好软被盖上。
有些事情何需挑明,权当醉酒之言便罢无论他所言肺腑还是阴阳师之令,这世间如何暗涛浮动风起云涌,我一届小妖都无意参合。
旦知,此妖为小生好友。
此乃缘分。
而我更愿称之为,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