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四章 骠骑将军 ...
-
入夜,容城笼罩在一片沧桑的静默之中。焚烧尸体产生的刺鼻的气味混杂着血腥气,侵占了城内每一寸空间。
年轻的骠骑将军漫步在临时将军府的后园之内,排解辗转难眠的不豫。
清晨一战犹自历历在目,每每回忆起来仍然怵目惊心。且不论敌方的士兵,单我方的将士,都有不少面露悲色,不忍卒看。两万条人命啊!单是那飞溅出来的鲜血都可以下一场红雨了。可是那一举毁掉两万条人命的紫衣道人,却依然面不改色,淡定从容。
欧阳解不自觉的看向紫衣道人休憩之处的房门,幽幽一叹——世间竟有如此无情之人……
在欧阳解的注目中,那扇房门竟不期然的敞开了,紫衣道人步履从容的走了出来。
对上年轻英俊的将军略含尴尬的目光,玉虚子淡定大方的一笑,“我很喜欢子时的空气。没想到将军也喜欢夜游啊。”
欧阳解哈哈一笑,“哪里哪里,偶尔为之而已。”他眼含微笑的迎着紫衣道人款款走来,心里却无法不去回味那意外得来的一笑。
玉虚子深吸一口气,却闻到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不由双眉一轩,心有不豫,喃喃道,“今夜的空气可不怎么舒服啊。”
欧阳解一时思滞。这浓重的化不开的血气,还不是他一手造成?而他竟然还能在这里感叹味道不舒服?他究竟还有没有一颗正常的人心?
年轻的将军叹一口气,“道长,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希望道长能替我解惑。道长既是修心养性之世外高人,奈何能视人命如草芥、眼见两万人尸横遍野而不动声色呢?”
玉虚子看了看他,忽然了然一笑,“将军这是怨我践踏生灵吧?想不到将军杀敌无数,却仍能保有一颗恻隐之心。”
欧阳解不敢苟同的笑着摇了摇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吧?
紫衣道人抬头看着似已成为永恒存在的满天星斗,幽幽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不以生万物为善,自然不以死万物为恶。只是人类予智自雄,自以为天地是为人类而生万物,更以一颗狭隘的凡心妄图揣度天地之意,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说什么天心仁爱,实在是可笑,可笑。”
玉虚子真的笑了出来,他看了看锁眉深思的年轻将军,接着道,“将军不必以此为虑。且想想杀了这两万人,便能救千万人于水火之中,将军就应开怀了。而且作为普通的步卒士兵,即使今日不死在我的五行阵下,也不过是多遭几日战争之苦,择日再死于他人的刀下而已。我今日所为,不过是让他们早入轮回,以求来世能寻得生存之乐罢了。”
欧阳解思索几分,忽然哈哈一笑,“算啦。反正我这等凡人想也想不明白。不过道长说,杀了这两万人,便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倒是真让我难以抑止的开怀。突厥这一下,恐怕几年不敢再犯啦!”
玉虚子淡淡一笑,“是啊。容城之围已解,中原之难已破,明日我也该启程回山了。”
欧阳解一惊,“道长要走?”他思索片刻,摇头,“恐怕不行啊。”
玉虚子丝毫不意外,淡淡问道,“怎么不行?”
欧阳解深深打量了一下这位外柔内刚的紫衣道人,“因为圣上已经下诏,要亲自召见你这位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奇技退敌的奇人!”
年近花甲的老皇帝在金銮大殿上召见奇阵退敌的大功臣。
玉虚子头戴紫金冠,身着紫松道袍,足踏紫云靴,向着黄金龙椅上那位年迈的老人款款走来。
他步步为虚,足不沾地,冰蚕丝绣的道袍无风轻摆,黑白太极,乾坤一体,那是他永恒的生命永恒的支撑——道。
一身暗紫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绸缎般的黑发柔顺的下垂,中间两条冠带不时流光溢彩。
他的到来,引起金銮宝殿上群臣一阵惊呼,——这、这应该不是人吧……
而年迈的皇帝和几位年老的大臣,在看到他的面目之后,震惊得四肢都麻痹起来。像。太像了!
看起来不过二十的紫衣道人,竟长得像极了三十二年前冤死的叶贵妃!
想当年年轻貌美的叶贵妃艳压全国、独专圣宠,奈何红颜遭人妒,刚诞下皇子便遭人陷害至死。虽然事情已经查清,奸人也已被正法,可是那一抹芳踪不再,一缕香魂何处?而今,是她回来了吗?怎么变成了男儿身?
紫衣道人面圣不跪,满朝文武竟都不觉得有违礼法。神仙怎么能给凡人下跪呢?
老皇帝激动得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的走下了龙椅,他的眼睛锁住道人不放,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菁婷,是你吗?你终于肯回来了吗?”
他在近侍的搀扶下,近乎艰难的走到紫衣道人身前,颤抖的伸出手,握住了道人的一只胳膊,仿佛要确定他是否真的存在。
玉虚子叹了一口气,淡淡的道,“我不是叶菁婷。我是名山天玄宫玉虚子。还有一个名字叫娄仲玉。”
娄仲玉?老皇帝愣了一下,忽然又惊喜莫名,两手紧紧抓住道人的身体不放,“玉儿!你是朕的玉儿!你是朕的儿子!三十多年了,朕终于找到你了!”
封赏功臣的大典上竟然上演了一出父子相认,群臣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圣上一下子找回来这么一个仙人般出色的儿子,这久久没有着落的太子之位,恐怕……
玉虚子对于这个疾病缠身、行将就木的老皇帝既没有恨,也没有爱。
在他眼里,这个皇帝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不过是个没找到人生的终极快乐、浮沉于世代轮回之中的普通凡人而已。
他认为死亡对于死者并不是一种痛苦,对于生者而言,反倒留下了难以弥补的遗憾。所以,相较于他的生母,这个老皇帝反而更加痛苦些。
他之所以来见他,不过是想印证一下,他对这个亲生父亲到底有没有爱。
在他见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步履蹒跚的向自己走来的时候,他就得到了答案,——没有,完全没有,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两样。
然而对于一个即将带着毕生的痛苦再度踏入轮回的老人的小小要求,他还是乐意满足的。
所以,他答应留下来,直到老人死去。
老皇帝近来难得的心情愉快,仿佛几十年来的忧愁苦闷一天之内就一扫而空。他将皇城内离太极殿最近的显德殿更名为归玉殿,让失散了几十年的儿子住进来。
显德殿历来是太子处理政务、接见大臣的地方,老皇帝此举,寓意不言自明。
大奎王朝嗅觉敏锐的文武百官蠢蠢欲动,人人都在盘算着——自己这颗砝码,到底应该加到天平的哪一端。
不久,消息灵通的官员们都挖到了一条确切的信息,老皇帝寄予厚望的三皇子仲玉,已经不容商量的表示,决不会接任大奎王朝的太子之位,长久留下来治理这个国家。据说为此老皇帝遗憾的一连几天唉声叹气。
大皇子和七皇子却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天街夜色凉如水。
归玉殿层层琉璃瓦笼罩在皎洁月华之下,泛着幽蓝的光。
清风明月,玉虚子当然不会错过如此良辰美景。他轻巧的立在大殿之巅最高处的一片琉璃瓦上,衣袂飘飘,长发轻舞,令所有月下精灵都自惭形秽。
他满意的呼吸着高处清凉的空气,吐故纳新,嘴角噙着一抹不自觉的微笑。
不远处,年轻的将军欧阳解已经呆呆的看了整个时辰。
他本就是想趁今夜下属当值之便,偷偷进宫再会一会这个让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高深莫测的男子,想不到一眼就看到了如斯一幅飘渺的画卷。
欧阳解幽幽一叹,——此人只应天上有啊……
玉虚子仿佛听到了英武的男子略显无奈的叹息声,视线一转,朝大殿下的男子微微一笑,“月色正好,将军何不上来一叙?”
欧阳解坦然一笑,“王子有命,在下怎敢不从?”他朝大殿一眼扫去,便看准了几个可以借力之处,忽的平地惊鸿而起,几个纵身就来到玉虚子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玉虚子眼露赞许之色,“将军果然身手不凡哪。”
听惯了赞誉之辞的年轻将军,此刻却脸色微赧,笑道,“殿下见笑了。”
紫衣道人摇了摇头,“不要叫我殿下。我不是什么三皇子。我只是那个在容城与你并肩退敌的懂点阵法的普通道人。将军不要见外。此次下山,只有将军能与我言谈和契,玉虚早已把你当朋友了。”
年纪轻轻便战功彪炳、且狂且傲的大将军,此时却因紫衣道人一句“朋友”而受宠若惊。他红着脸,嗫嚅的说不出话,“那……我、我……”
玉虚子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忽然哈哈一笑,“将军叫我玉虚、或者仲玉皆可。”
“仲、仲玉……”欧阳解为平复激荡的心神几乎动用了内力,良久,他终于面色舒缓,深吸了一口气,才岔开话题道,“仲玉这夜游的习惯,看来是不准备改了啊。固然夜色宜人,影响了休息终归不好吧。”
紫衣道人嘴角浅浅一弯,“欧阳兄有所不知,玉虚早已修成人仙真身,睡眠已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哦?”欧阳解不无惊讶的打量着身边这位无时无刻不给他带来惊奇的凡间仙人,不知不觉间灵魂似被什么牵引,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不动。
玉虚子淡淡一笑,“欧阳兄深夜来访,不会只为了看玉虚夜游吧?”
欧阳解心道怎么不会,面上却哈哈一笑,顺势道,“如今大奎王朝太子位悬,七位皇子明争暗斗势成水火,我此来是想听听仲玉的看法。”
玉虚子略一沉吟,悠然道,“七子之中,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资质平庸,六皇子残暴无道,八皇子年龄尚小。只有大皇子与七皇子天资聪颖,行差无错,有资格争大位。不过大皇子心机过于深沉,气量不够宽广,难堪大任。太子之位,非七皇子莫属。”
欧阳解定定注视着身边侃侃而谈的紫衣道人,难掩心中的震惊。这个久居深山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来长安不过七日,竟然就能将朝中大事分析得头头是道,把七位皇子的瑕瑜一眼看穿,剖析得深入骨髓。欧阳解忍不住一声感叹,“仲玉真是独具慧眼啊!”
玉虚子浅笑摇头,“哪里哪里。玉虚不过是略识相人之术罢了。比如见将军眉凝高骨,眼含傲色,便知是不甘于曲居人下之人。”
欧阳解心头一悸,这是自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多年来从未有丝毫表现,竟然也被他看了出来?他眉峰一绞,看了眼身旁淡定自若的紫衣道人,不过片刻,忽然又爽朗一笑,他相信那人绝不是有意试探,君子坦荡荡,他点了点头,似松一口气般说道,“没错。假如那日在容城没有仲玉解围,兵败城破,倘若我侥幸不死,定会起兵反奎。即使今日,倘若景帝于太子一事上处置不当,造成朝野混乱,我也一定会趁势而为,取而代之。”
玉虚子微微点头,“倘若七皇子顺利即位,朝野清明,将军还会起事吗?”
欧阳解释然一笑,肯定的说,“不会。我欧阳解野心再大,也不会视百姓安危而不顾。一场变乱,不知会有多少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紫衣道人欣然一笑,灿若朝阳,“玉虚果然没有看错人。那么欧阳兄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只要宫廷之乱尚未波及民间,就不要起兵造反,可以吗?”
年轻的将军微微沉吟,对上玉虚子略含企盼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答了声“好”。他对自己的回答微微一愣,忽又无奈一笑,“看来仲玉是要助七皇子了。可你知道七皇子是谁的儿子吗?”
“是当年陷害我生母的栗妃之子。”紫衣道人淡淡的说,“正因如此,景帝才迟迟没有传位于他。”
欧阳解没想到此人谈起杀母仇人竟然也丝毫没有变了语气,甚至还为仇人之子表露出惋惜之意,不由愣了一下,暗自感叹仙心难测。良久,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个字一个字道,“我会助他夺位。”
一身月华的紫衣道人难得的露出了意外和不解的神情,他看进将军深沉的眼,第一次有了看不透、读不懂的感觉,“为什么?”
为什么轻易的放弃了自己的龙图霸业?为什么突然决定帮助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能压抑了傲性磨平了棱角违心的曲居人下?不会痛苦吗?明明可以避免这种痛苦……
年轻的将军近乎贪婪的凝视着紫衣道人前所未见的人性化的表情,把一眉一眼都在心里细细刻画,“因为这是让朝野安定下来的最简单迅速的方法。百姓再也经受不起另一场风暴了。”他摆着冠冕堂皇的说辞,却将最简单最直接最真实的原因在心底默默吟诵——因为是你的愿望。
玉虚子察觉到对方言辞里谎言的成分,企图从眼睛里寻些蛛丝马迹,却越看越深,越看越不明白。将军的眼睛如两潭幽碧的池水,倒映着玉虚子的一切,却掩藏了将军的所有。
清风明月不相逢。欧阳解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可能说出一句表白心迹的话。他为了一个神话般的幻觉出卖了毕生的梦想。然而他却不后悔。他问了自己的心,一遍又一遍,那里没有后悔。
将军突然眯起双眼,哈哈一笑,“仲玉不会是想在这里站到天明吧?我可不比你,我要回去睡觉喽。”
玉虚子剑眉一扬,“好啊,你带我一起下去吧。”
将军一愣,“怎么?仲玉不会轻功么?那你是怎么上来的?”
玉虚子饶有兴趣的一笑,“当然是爬上来的呀。我十年修性辛辛苦苦只学了些阵法,哪有时间学轻功呀!”
年轻的将军顿时无言,想象着那人扒着大殿的檐角手脚并用爬房顶的样子,忽然“噗”的笑喷出来。
紫衣道人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将军终于忍住笑,一手揽住玉虚子的腰,提一口真气,纵身一跃,翩跹惊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