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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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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都是小九替我把笔墨砚台端到学堂,这一日他因病多睡了会,我便自己去书房取。打开门竟嗅到淡淡的焚香味,我绕过两座书架,才看见角落处的小小木架灵牌,稚嫩的笔触写着“何晨”。
我这才知道小九想学的第一个字,为什么是“何”。
灵牌放着几只馍馍,还有两只盛了菜的小碗——小九为何会饿,原因便在这里。
我蹲下身,眼睛干涩水,却忍不住地心痛,。
一双小手从身后抱住我,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小九。
裴冥哥要回来了。
我曾一直那样期盼他回来,总觉得他回来了,即使天塌了也不必担心。
尽管从小我便失去了至亲,但因为裴冥哥的存在,我从不觉得孤苦无依。他是神,是天,是我最最依赖的存在。
我站在院子门口,看着其他的军官们一一从门前经过,却始终不见裴冥哥的身影。
小九乖乖地在我身侧,也一样巴望地看着巷子的远处。
终于,巷子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一个轮廓我也可以认得出。然而我却无法像从前那样欢笑着跑向他,投入他的怀中,向他撒娇,像身边的何晨一样孩子气地讨要礼物。
我做不到了。
我只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沉稳的步伐,一如离去时。
他带着温和的笑容站定在我面前,柔声问:“其洛,一切都好吗?”
直到此刻,我的感觉才真切起来,盼了这许久的裴冥哥终于回来了。
可是他问我“一切都好吗”,一切……一切……好吗?
“说起来,没赶上给小晨庆生,他大概要生气了吧?”裴冥哥张望着寻找何晨的身影,却发现了站在我身边同样瘦小的小九。
“咦,这小家伙是?”
“小九,”我搂过小九,“他不会说话,是我收留的。”
裴冥哥毫不惊讶地一笑,从口袋里掏出精致的糖果,递给小九,手心里还留了两颗:“这两颗留给小晨。”
“不必了。”我的肩膀轻轻地抖动。
裴冥哥诧异地看着我:“为什么?”
“小晨,死了。”
我没有想到,一向那样宠爱何晨的裴冥哥站在小九所立的牌位前时,竟会不动声色。我原以为他会像我一样,五雷轰顶。
可是裴冥哥只是注视着上面稚嫩的字,久久才回过头,看向小九:“你的字还需多练。”
这个人真的是我那温柔的裴冥哥吗?他都不难过的吗?
我呆呆地看着裴冥哥,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如此陌生。
我呐呐:“……为什么。”
裴冥哥看向我,神色一如往常般柔和:“什么?”
“为什么你这么冷静,不哭,不难过?”我低着头,走近他,“为什么京城明明是你们的辖地,何晨还会被杀?为什么北方明明被统一了,却到处是死亡和杀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好可怕……”
“其洛,我们正在为和平而努力。伤心,难过,又有什么用?只有这双手,才能救我们。眼泪,又有什么用呢?”裴冥哥的声音是那样轻柔,缓缓地渗入我的心里。
“可是,和平在哪里?我以为……哥哥和裴冥哥所做的一切就是正义……可是十年前你们就成功了,但和平在哪里?幸福的生活又在哪里?你们……真的做对了吗?”说到最后一句时,我终于抽泣起来。
“这才像我的其洛,爱哭的其洛,之前的那个你,我也觉得好陌生。”裴冥哥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哽咽着,沉默了,可是眼泪又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裴冥哥随林大元帅南下究竟做了些什么,也不问。因为我明白,连他自己也分辨不了黑白,我的多问只会徒增他的困扰而已。
但是,替他洗军装时,我还是发现了血渍,已经被努力地洗过,却还残留的痕迹。然而当我焦急地跑去问他是否受伤时,他却诧异地否认了。
我独自回到房间时,手是冰凉的。
那血不是裴冥哥的……
这一日是年三十。
裴冥哥却被叫到元帅府,直到万家灯火,也没有回来。
我站在门前,呵着热气焐手:“你先吃吧,小九。”
小九却摇头,执意要一起等,我只有作罢。
“啊。”小九发出短促的音节,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然是邱。他路过这条巷子,手里拎了一只干瘪的袋子。黑色的呢绒大衣颇为合身,看起来很是精神。
邱也看见了我和小九,虽然没有笑,眼神里却有几分打招呼的意味,稍稍地点了点头。
我也点头示意。可是小九却乐呵呵地跑上前去,拉住他的衣服,咿呀地说着什么,一边把他往家里扯。
小九性子冷但,也不爱与人接触,如今看他对邱这样热情,叫我吃惊不小。
小九拉着邱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看看我,又看看他,比划了几下。
我不忍心拂小九的意,毕竟很少有所请求。
“邱先生,小九想邀请你来家里用饭。”
我原本以为像邱这样倨傲冷淡的人一定会拒绝,但没有想到,他竟然一口答应了。
“不过我姓邱,不姓段。”他说。
看着坐在桌边的段邱和一脸愉快的小九,我真有些无话可说。
灯光打在段邱的脸上,我才第一次得以仔细看他。眉目清秀的美男子,年纪与裴冥哥相差无几,只是不若裴冥哥常常笑脸迎人。他冷淡,疏离,像现世最多见的那一类人。
“这样晚,段先生不必回家和家人团聚么?”我试探性地问。
段邱眸光一闪:“若有家人,我还会待在这里么。苏小姐,我是否打扰了贵府一家团圆?”
“那倒没有。”我见小九面露担心,连忙转开话题,“这样晚,先生还在外面忙工作?”
“啊,是。”他说着,夹起一只春卷,放入口中,大概是烫,连连嘘了好几声才吞下去,微微蹙眉,竟露出几分孩子气来。
我略微有些触动,也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他也有可爱的一面。
当他抬起眼来时,我竟来不及收回目光,便这样直直地与他对望了一瞬。回过神来时,赶忙转开眼神,面颊却止不住发烫。
“多谢招待,告辞。”用了几口菜肴,段邱便拿起椅背上的风衣告辞。
小九拉住他,他只是拍了拍小九的头顶:“照顾好苏先生。”说着也没有和我打招呼便离开了。
我有些恍惚。
段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也不觉得他是凶手。可转而又想到裴冥哥,他是那样温柔,更不像是会取人性命的刽子手,可他身上却染着不属于他的血迹……
多日以来,我都不敢去思考裴冥哥究竟跟着林大元帅在做什么。虽然事实上我明白,但还是无法容忍自己想个透彻。
忽然,我看见段邱带来的那只空袋子,被他落在墙边。
我拾起袋子,恰好看见手指边小小的印记——京金字印。
因为裴冥哥的关系,我常常能看到一些当局的东西。一般来说,京金字印是官家物品上的印。也就是说,段邱带来的袋子是官物所有品。
难道,他是当局的人?
“其洛,我回来了。”院子里传来裴冥哥的声音。我把袋子折好压在柜子里,出去迎他。
他一面脱下深褐色的军大衣,一面呵气暖手。我接过他的大衣挂好,问:“大年夜还这样忙?”
“是啊,”他在桌边坐下,“有一伙抢匪在京城里专门打劫富户,这一次竟偷到当局的粮仓里来。林帅火气不小。”
“不是说今年天灾,当局也拿不出救济粮么?”我把盛满的碗放在他面前,诧异地问。
裴冥哥躲开了我质疑的眼神,轻声答:“对外总是要这样说的。那些是军饷。”
我手指颤抖。
宁可看着京城里饥民遍地,大家无粮过年,也要守着那些粮食做军饷?……南方也好,北方也好,本是同根生啊!
“其洛,”裴冥哥地说,“不要多想。现今的世道就是这样。”
我咬唇:“那么偷粮食的人,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大概,是分给百姓了。”他沉声。
夜深,这一年的三十晚上竟然没有爆竹声。一片死寂,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想起段邱无意中落下的盖了金字印的袋子,又想起何晨出事那日邻居家所收到的粮食,还有恰好从巷子里跑出来的罗刹……
我躺在铺上,看着屋顶,眼前竟浮现出段邱那双清冷的眼睛。是他么?劫了军饷来接济百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