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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番外 【梦境】 ...

  •   李小男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小村庄,没有依山傍水,也没有袅袅炊烟。更看不见熙熙攘攘的人群,明媚质朴的村民。

      凄风苦雨的大地上,饥寒交迫的日子里,人命如蜉蝣,朝生暮死。偶尔瞧见三三两两的行人,孩子一身粗布麻衣,颤颤巍巍的妇孺老人,瘦的不成样子。光枯的枝桠,经不住凛冽的寒风。

      她这才惊觉,原来就算是没有被日本侵略的中国,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小时候那般无忧无虑,那般幸福安宁。

      村落旁边有一条小溪,深秋寒凉,里头却偶尔能见到几条小鱼。溪水清澈,她见着惊奇,撩了一鞠,触手冰寒。

      李小男顺着溪水走,走进了那片村庄。入目的是一片片荒地,没有一点秋收之意,她只觉得孤寂萧索。

      只是这萧索,并非来自秋风。这个村子实在荒凉的不成样子,她轻轻叹了口气。旧中国,同样没能照顾好她的子民。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跑进了她的视线。那个孩子只穿了一件缝缝补补不知道多少次的单衣,在深秋的树林里蜷缩着,手里拿着石块不住翻翻找找,这留个小坑,那撅个小洞,可是他一无所获。

      他的脸冻得发紫,眉眼清澈,骨瘦如柴,他实在太小了。李小男看不过去,想上前拉拉他,或者帮帮他也行。

      这个孩子,给了她莫名的熟悉感,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想靠近。但她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她无可奈何,只能静静看着。眉尖微蹙,心疼地紧。

      那个孩子挖了许久,才终于得到了一个番薯,很小,细长的番薯。李小男自以为她都填不饱肚子。可那个孩子抿抿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扔下石块跑回家去。

      她鬼使神差跟着他,亦步亦趋。

      然后她知道,那个孩子原来叫苏三省。家里有个十几岁的哥哥,十岁左右的姐姐,还有卧病在床的母亲,他们的父亲不在了。

      她猜想,或许是饥荒饿死的,不然怎么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在这么冷的天气外出找吃的?

      那个大一些的男孩子摸摸他的头,他说:“辛苦小弟了,以后这种活让哥哥来,哥哥会照顾你们的。”

      “给娘吃。”

      那个女孩子忽然就哭了。

      他们相依为命过了十来年,而他们的母亲,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哥哥出去做工了,早出晚归,又苦又累,他的背弯着,不复挺直。他们过得还是很苦,姐姐老是念叨他不给他们找个嫂子。

      他是同姐姐一起埋怨哥哥的,但是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的哥哥,家里的顶梁柱,在工地受了欺负。工地里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孤儿,没有父母疼爱的。

      最苦最累的活都给他干,工钱总是被克扣,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被打一顿。他从来不说苦,也不嫌累,他也不能走。小弟还小,妹妹还没嫁人,他们都得仰仗他。

      比起哥哥的坚毅隐忍,那时候的苏三省还是个张扬的小小少年。他总是会去那条小溪,每到夏夜就把自己全身浸在水里,赶走一天的疲累,忧愁,和烦恼。

      李小男总会羞红了脸,转过身去,不过苏三省都看不到。

      小鱼偶尔会游过他的身边,他从没有打捞它们做成吃食,他也不许其他人来抓,霸道地很。他把它们都当成是朋友,他没有朋友。

      别人不爱来跟他玩,他也不去自讨没趣,虽然穷,但他高傲地很。

      那时候,对苏三省来说,只有有哥哥姐姐,还有这条小溪在,生活就是美好的。

      但命运着实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工头喝醉了酒,失手打死了他的哥哥。

      他跑回家,看到姐姐扑在哥哥的身体上,失声痛哭,这才惊觉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跪倒在哥哥的身前,泪流满面,哥哥最终还是没给他们领来一个嫂子,就这么去了。只留下那些微不足道的补偿,又哪里抵得过他哥哥的命!

      不,十倍百倍都不行!

      直到他发现哥哥身上的伤痕。深深浅浅,大大小小,青青紫紫的伤痕,在寒冷的冬夜灼痛了他的心。原来他的哥哥吃了那么多的苦!

      姐姐哭的更凶了。

      他却擦干了泪,沉默地站起来。拿起堆在柴火上的斧头,疯了一般冲到了工头的家,活生生砍了他!

      血溅了满脸!他的双眼通红,泪水不受控制倾泻而出!

      李小男奇迹般没觉得害怕,只觉得揪心,只觉得巨大的哀痛!她见过他的张扬他的高傲,见过他凄苦的童年,她恨不起来。

      苏三省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他,他不后悔。只是叫了姐姐,把哥哥埋葬在他常去的那条小溪旁边,寒冷的夜里他们上了路,从此再也没回来过这里。

      他们没有了家。

      后来,姐姐遇到了个朴实的工人,对姐姐好,对他也好。他们结了婚,有了孩子。那个孩子总会跟在苏三省的身后,轻轻柔柔地叫他小舅舅。

      他没有一直就在姐姐姐夫身边,他参了军,很努力,每次出任务都是拼命的架势,大大小小的伤受了不少,好几次差点回不来。

      那时候他以为他会节节高升,他以为他会让姐姐姐夫过得很好,他以为生活终于肯善待他一次。

      可是没有。生活只是转了个弯,看着他笑够了,再狠狠露出自己的爪牙,把他的心捏碎,把他的幸福他的追求全部毁灭。

      日本人抢到了姐姐生活的村子。姐夫为了保护姐姐,不幸惨死,小侄子也没能活下来。他赶来的时候,只有他姐姐一个人,整个人都瑟瑟发抖,哭得喘不过气。

      姐姐一次次昏死过去,他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心痛难当。

      他哭,李小男也跟着他哭,哭得更凶更痛。她此刻才真正了解了他的痛。

      再后来,苏三省遇到了曾树,一次次被陷害排挤,出生入死,最后却是食不果腹。姐姐也跟着他受苦。她精神不振,郁郁寡欢,他看着揪心却也无计可施。曾树却不愿放过他,若不是思虑周全,好几次出任务都不能活着回来。

      他变了许多,沉默寡言,阴郁乖戾。

      李小男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张扬高傲的小小少年,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想起他曾经为了一个小小番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哭得天昏地暗。

      却也无力改变。

      苏三省叛变的那一天,在那一幕大雨的冲刷下,她的梦醒了。

      但她的心在下雨,无休无止。

      苏三省也做了个梦。

      这个梦很美很真实,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溺死在那里面不要醒来。

      他只有在这里,才见到了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学堂。他没上过学堂的。

      学堂里面,有个穿着暖黄色衣服的小小姑娘,眉眼弯弯,笑起来很温暖很阳光,很漂亮。她总是那么灿烂,那么明媚,那么生机勃勃地活着。开心而又满足。

      那笑容时常会感染了他,让他忍不住笑出声响,然后再着急忙慌地闭上嘴巴,生怕被人看出他的失态他的情不自禁。

      小女孩叫沈秋楠,他有个姐姐,叫沈秋霞。父亲是学堂的夫子,母亲是个温温柔柔的妇人,每天做好了饭食等他们回家。

      她的生活与他截然不同,这时候她还不是天真灿烂有沉静睿智的地下党特工李小男,她单纯地只是沈秋楠。

      她不认识陈深也不认识苏三省,她的小小世界里只有她的家人她的伙伴。那时候她也没有信仰,她单纯而善良。

      他竟然不忍心靠近,不忍心亵渎。

      上课的时候,她聪明伶俐,总是最快回答夫子的问题,他们手中的戒尺,从来没有敲打过她的掌心。

      他在一边神色倨傲,得意地很,那是他最爱的姑娘,有些常人难以企及的智商。

      母亲总是逼着她们学女红,学刺绣,总是教导她们女子的本分,限制她们的行动。沈秋楠是不愿意的,她总是偷偷跑出去,玩了一身的泥巴,然后躲在姐姐的身后,露出几个委屈的表情,挤出几滴眼泪。

      然后母亲就心软了,父亲摇头失笑。她的把戏不多,对她的母亲却屡试不爽。

      她是他们手里的掌上明珠,也是姐姐的手中宝,他们给了她极尽的宠爱。

      苏三省看在眼里,满满当当都是对她的爱慕和羡慕。他心疼她为她开心,想想自己的处境,又觉得心酸难当。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也早早去了。

      他的小男比他幸福,他很开心。

      十岁那年,父亲问沈秋楠:“我的女儿,男人读圣贤书,是为了功名为了人民,那么你呢?”

      她说:“自是为中华之崛起。”

      苏三省忽然发现,原来他们之间的差距竟出现的这么早这么明显。

      怪不得她看不上他。

      她的父亲哈哈大笑,说:“我的女儿有不输男儿之志,我心甚慰。”

      暮色四合,他分明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

      但是沈秋楠的幸福在她十六岁那年戛然而止。

      他这才知道原来她的父母也是死在日本人的手上,那些人亲手杀了她的父母,毁了她的幸福。

      他的心随着她的眼泪,分崩离析。

      他的执念他的追求,随着她流出的泪,一起死了,就埋葬在同一片天空下。悄然而逝。

      沈秋楠和姐姐逃过一劫。后来,她们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样是在那一天,信仰在她心里扎了根,比什么都重。她的脸上再一次散发出光辉,她的眼睛再一次变得明亮。

      应组织的需要,她成了李小男,再不叫沈秋楠了。她冷静睿智,果敢坚毅,组织对她赞不绝口。

      苏三省也对她赞不绝口,怪不得她在他身边隐藏了那么多年。

      她说她的志向是治病救人,所以给自己取了个代号,叫医生。她要救的,是四万万人的人心。

      而沈秋霞,就是宰相。

      他觉得羞愧。

      她成了三流小演员,每天夸张地行走于刀锋之间,她的隐忍叫他心痛,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不知所措。

      这就是他深深地,深深爱着的李小男啊。

      再不久,陈深就出现了。

      苏三省只能惨淡地笑,他自欺欺人的日子也该到了尽头了。

      她被地痞流氓袭击,他紧张到极致,也只能一次次穿过那些人的身体,任凭他如何怒吼,如何崩溃,如何斯歇里底,都改变不了分毫。

      这时候陈深出现了,潇洒打退了一堆的地痞流氓,也成功让她对他一见倾心。

      苏三省觉得,他头一次这样厌恶李小男眼里发出的光。

      她对他死缠烂打,竭尽所能,不顾一切奋不顾身地付出。而他却只是满脸嫌弃,不知珍惜,肆意挥霍她的深情。

      可他的傻姑娘不知道退群,他也只能对着空气哭的声嘶力竭。

      后来,宰相被捕,李小男亦不能再蛰伏。

      他的美梦变成噩梦,午夜梦回之间,悠悠转醒。

      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自己竟然还能流这么多泪。他做了个决定,他不能让李小男就这么死。

      几个月后,延安。

      李小男刚刚去看过了苏翠兰,她的情绪还好,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有抑郁不堪。她很释然。

      她说:“我们家三省是为了杀日本人才死的,也是为了我为了小男你死的,我相信他一定也希望我们能过的好。”

      她说:“他这辈子很苦,不能叫他死了也不安心的。”

      她点点头,泪盈于睫。

      又呆了一会,李小男离开了,手腕上有苏三省生前没来的及给她带上的镯子。

      她依然在笑,笑颜明媚如同暖阳,眼神却空洞汹涌流动着的都是悲伤。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陈深偷到了归零计划,却被影佐带人拦截。她跟着他,却只能成为拖累。陈深不愿抛弃她一个人走。

      然后苏三省就出现了。

      他把他们推上他来时的车,然后一个人留下,面对万千黑洞洞的幽火。

      陈深不顾她的哭喊她的阻拦,她昏迷之前听到了铺天盖地的枪声,眼见着满天的猩红。

      一枪一枪都打在她的心上流出的是乌黑的血。

      这么多天,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苏三省。可他再也没能出现在她身边。

      她甚至没来得及对他说出一句喜欢一句爱。

      她给他的,都是伤害。刺出的刀,刀刀见骨。

      她这一生,都不会再遇见这样一个苏三省了。

      不会再有一个幼小身影,迎着凛冽寒风捧着一块番薯;不会再有一个小小少年,在炎热的夏让鱼儿亲吻面颊,不会再有那手刃凶手不顾一切的疯狂,不会再有失去所有的深夜痛哭……

      什么都不会有了。他死了能进天堂么?多半是地狱吧。

      她相思入骨,泛滥成灾。那个跟在她身边,只为了她一个蹙眉的表情就心痛难当的男人再也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

      她的心,终于还是随着他去了。

      此生,非君不嫁。

      李小男扬了扬腕上的手镯,渐渐消失在又一个深秋的雾霭里。

      有些爱,
      只能止于唇齿,
      掩于岁月。
      等命运垂顾,
      留时间解答。

      我爱你,一爱经年,至死不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番外 【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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