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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野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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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赶到墟上的不是骆归直,癞和尚因此输了半吊钱,窝着火。
“阿农,你看看,不好用啊。”
骆归直也不忙关门,风裹着沙尘旋进来,绕出一圈圈晕影。屋里站着十来号人,有见过的,也有头一回照面的,身形兵器他都拿在心里演了一遍,是不好用。脸上倒不变,笑得谦恭。
“兄弟们远道辛苦,和尚,窗。”
一共说出来三句话,话音一落,癞和尚壮大一个身影扑到窗沿跟前,破开窗棂窗纸抓出去,硬生生提进来一个人,掼到屋中间。
来人落地翻身,没能坐起,四面七八柄长家伙架上他脖子。
骆归直稳稳当当走到他跟前,是个青头后生,衣裳破烂,手里攥着一把鉄鞘刀,带锈迹。“一路跟着我,你是马贼的人?”后生硬气,瞪眼抿嘴。骆归直笑,抬头看了眼,对面拿长刀的呼一声提起来,拉了个架势,再往头上斩下来。
后生圆睁着眼,大刀片子贴着耳朵斩在地下,擦掉一片皮肉。使长刀的高举起大指,敬他胆量。
“放了吧。”骆归直笑着摇头。“要放,先卸一条胳膊!”癞和尚不依。骆归直也不多说,走到他跟前,两根指头拈住腰带,微一用劲,内外几层裤腰齐刷刷松脱下来,断口笔直似刀切。是那后生出的刀。
癞和尚臊得不敢吭声,地下躺着的后生叫起来。
“你可是骆归直?”
“正是。”
“字阿农?”
“不错。”骆归直伸指摸摸下巴,后生推开一圈兵器,跳起站住。“让我跟着你!我知道你四处找人打马贼,我能打!我爹,我爹就是让马贼杀的!”
“成。”骆归直答得干脆,且不论他爹是谁,前一句话总是不错的,他能打。“走吧。”
还有个人没到,孙五胜从黑谷谷口过来,倒落在骆归直后头,怕是出了事。骆归直带着癞和尚,还有新入伙的胡文定仨人一道接应。
墟北七里,癞和尚伏在土岩上,觉出动静,回头正要招呼。看见胡文定一副脓包样子,瞄一眼前头,缩回去追着骆归直,左右不离。癞和尚恨得啐一口。
“带着个没长毛的,马贼真来了,还不得尿一裤子。”
骆归直起身跃出去,远远迎上一个人。胡文定拔腿跟上,一手摸刀,一步也没落下。癞和尚跑得慢,听见孙五胜招手喊他。“和尚,和尚我跑出来了。你不知道,我在谷口正遇上埋伏,领头的可是高手,出刀都没见影子,我把刀扔出去砸他,跟着我就拼了命的跑啊。阿农,我跟你说说他们,这回真是不好对付……”
孙五胜忽然就没声了,半张着嘴,一动也不再动。骆归直伸手扶住,一手托他下巴,慢慢合上。“阿农?他这是……”癞和尚问道。
“他说了几句话?”
“七、八句,九、十句,十句?”
骆归直点点头。癞和尚一圈捶在沙地里,半跪着嚎。“阎十句!我杀了你!”
胡文定听而不明,骆归直探看孙五胜颈项,摸出一条细细痕迹,一指搭上,略一分。颈中渗出一丝红线,跟着血涌而出,沿着切口成片渗落,几乎断开半个脖子,一颗脑袋摇摇欲坠。
“阎十句刀快,中了他的刀,还能留着一口气,回去交代十句话。”骆归直叹口气,回头问他:“怕了?”
胡文定大力摇头。“我不怕死人。”
“那你怕什么?”
“我怕吃不上饭。”
“吃货!”骆归直拍了他一把,脸上又挂起笑。“不怕就成,跟着我杀马贼去!”
阎十句的人马有百来号,骆归直这边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人,是场恶仗。墟上凑出来的银子不足五百两,阎十句的官家悬赏也只有八百两,这十多人堵上命,要的是黑谷历年累积的宝物钱财。
“文定,分了银子回去娶媳妇?”癞和尚找着他笑。
“我不娶媳妇。”
“去买上十几车馒头,攒起来吃一世?”
旁边又有人接话,成堆人都在笑。胡文定抿紧嘴,抬头只看着骆归直,他也笑,跟往常一样的微微笑。
马贼越来越近,乌压压一片涌过来,马蹄声淹过笑声。
癞和尚当先跳起,仰天喝了一嗓子,杀奔过去。余人跟着起身,胡文定攥紧刀,贴着骆归直投入混战里。身周有马蹄,有兵器,有腥气。胡文定吸口气,出刀。出了刀就顾不得其余,入肉剔骨,杀人取命。
“文定,我砍了十四个半!你小子几个?”癞和尚隔着人群喊他。
“看着!”骆归直厉声叫回去。
跟着听到癞和尚大吼,吼得凄厉。胡文定眼见他背上插着一柄斧头,转圈挥开铁杖,砸飞了三个人。骆归直正往他赶去,后背对着这边,空空一片背。胡文定提刀跟上,四指开而合,握紧了刀柄,腕微曲。
斜刺里有一道黑影,迅捷无伦,直刺骆归直身侧。
“锵!”两刀一交即分,几不闻声响。
胡文定同那阎十句错身而过,堪堪站住,指尖膝弯无一不抖,抬眼看见骆归直,张口说不出话来。背后一声闷响,阎十句栽倒下去。
首领一死,余下半数人相继逃散,刀客们追杀过去。骆归直安顿了癞和尚,起身来看。
一片死人地里,相对站着二人,风起呜咽。
“我,”胡文定抖颤着开了口,第二句慢慢平稳。“我叫做胡文定,我爹叫胡守常,是北马场的刀客。他不是死在马贼手里。他跟一个刀客比斗,死在第一刀上。那刀客姓骆名归直,字阿农。”
骆归直望着他一双眼,定定睁着,亮得怕人。从在墟外被这双眼盯上,就看得出杀意。只是这最后一刀,却是为他挡了刀。
“你还有一句。”骆归直轻声道。
胡文定猛合上眼,再睁开,收干净两汪眼泪。“我不怨你。”
骆归直走上一步,伸开胳膊,裹住他肩膀搂在怀里,一手托在他颈中,指尖缓缓擦过刀痕。“要是你活了下来,这句话算是不算?”
胡文定愕然抬头,再低头,晃晃脑袋,发觉自己果然没死。阎十句的刀,竟未曾落实。
骆归直挥掌拍他一把,大笑道:“文定,你的刀,可比你所想的厉害!”
胡文定跟着他笑了一声,声息顿住,埋头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死里逃生,只哭得天大委屈一般。骆归直一声声哄,他便一声声哭,再也停不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