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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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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走得远了,宿舍的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和段先生商量的结果是,对方兴致勃勃地要他去维也纳,因为在段先生的世界观里,维也纳的音乐才是真正的古典乐,他甚至为自己这些年没能去那儿进修过而后悔。
段先生年轻时也曾有过梦想,就是去维也纳学习中提琴,然后进入金色大厅——所有古典音乐人的执念,可惜十年浩劫没给他留下一点余地,于是他把希望移到了自己师弟身上。
杭素学对此表现出的没有不舍,反而是极大的希望,毕竟能喝到洋墨水是一件很让人激动得事儿,他只是有一点很不满,在电话里跟他叫唤,“沛澜待你跟亲弟弟似的,他的婚礼你咋能不参加?”
杭秋泽只好说忙,忙得抽不开身。
还是那个茶馆,杭秋泽看着一沓资料苦笑,维也纳不比英美,主语种是德语,他除了学习托福以外,还要找德语老师狂补德语,公派留学比起自费更困难也更累。
这导致一个寒假下来,不仅没胖,还消瘦了不少。
苏林看着他空荡荡的大衣袖子,睁大了眼,“哥们儿,你这失恋的也太严重了,都成杆儿了,顾雨柔那娘们儿有啥好的?”
杭秋泽只得笑笑,把话题扯开。
段先生对他学习上的表现很满意,甚至让杭秋泽搬出了宿舍,住进了他上海的公寓。
时至第二年春季,宿舍的三个人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三封录取通知书,杭秋泽知道自己该走了。
所有的行李都是段先生在上海给他置办好的,包括一把上好的手工云杉枫木小提琴,和一只大的行李箱,梅芬那把旧的则在民航招待所被杭素学带走,重新放回了报社大院的床板底下。
第三次了,他心想,从北京颠沛到镇江,从镇江咬牙到上海,现如今,又要从上海飞到地球的另外半边。
是福是祸,暂且未可知,但他知道,一切都别无选择。
剩下的两个选项,在福州路被一笔划去。
从上海到苏联转机到德国,再去奥地利,四十个小时,山水迢迢,杭秋泽的逃跑计划终于得以实施,他只想跑的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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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外的日子并没有预料中那么好过,所有的浪漫,情怀,那都是隔着纸张从别人口中管中窥豹而已,古老的餐厅,新世纪潮流的酒吧,巍峨的哥特古典建筑......有钱的人看来是消遣,在穷学生看来,只不过是多了几个可以多挣点钱的打工地点而已。
公派留学按理说不允许学生打工,可出资的学费其实远远不能过上一份还可以的生活,他甚至得凌晨四五点冒着寒风出去排队,就为了抢购一些打折蔬菜......
杭秋泽租住在一间上个世纪的公寓里——同样不具备任何音乐之都的浪漫气息,好比说铁管会漏水,木楼梯每晚有人走过都像在闹鬼,或者是隔壁西班牙男生每晚带回来的姑娘发出动静时的语种都不太一样.......
他最辛苦的时候打了三份工,周一至周三去酒吧拉琴,晚上到英雄广场和一切街头艺人争抢地盘,还要在周六周日去纳斯克市场替一个华人老板娘打工,同时应付着大学繁重的课业。
这样很累,但是也成功地让他忘记了国内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杭秋泽以为自己不会再拥有爱情,但是事情往往会与愿违。
岑勿离是莫名其妙的出现的,至于有多莫名,他认为,在纳斯克几家固定的餐厅里遇到固定的中国顾客很正常,但除此以外,他很少见到有中国人会西装革履地坐在英雄广场白鸽翱翔过后的地面上,听他拉琴拉上一个晚上。
也许是他的亚洲面孔吸引了他,杭秋泽这么认为,因为他的提琴在这个古老的音乐城市并不出众,身侧有不少管风琴者边唱边跳,耍猴人眉飞色舞地炫耀着口技,那些人比他其实要有意思得多......可那个男人就是执拗的坐在他面前,等他拉完三首曲子或者两首曲子,投下两枚或者三枚硬币,最高的时候会有一张五十先令的纸币。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男人突然拿出了几张一百先令的纸币,放到了他的琴盒里。
杭秋泽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Das War zu viel.”
“我还没见过有人嫌弃钱多的。”男人朝他狡黠一笑,“不过你大可以说中文。”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杭秋泽收了琴,因为当时在国外,看到亚洲面孔一般都会下意识认为是日本人。
岑勿离惊讶地睁大了眼,“没人告诉你,你长得比日本人要好看很多吗?”
杭秋泽语塞了,他只知道自己被苏林嘲笑五官太奶气,人又不是圆圆滚滚的,所以有点不协调,被刘武认为面相略微阴郁,不招女孩子喜欢他,并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用好看形容。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岑勿离挑眉看他,他大概三十来岁左右,气质有点雅痞的意思。
但雅痞终究是痞,至于有多痞,他不愿意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总之,杭秋泽不愿意太过招惹整个人,所以忙摇了摇头,“没什么,谢谢。”
“你拉的很好,很有感情。”岑勿离丝毫不吝他的赞赏,“比我见过的很多老人都要厉害。”
“谬赞了。”杭秋泽摇头,拿起那几张一百的票子,“你给的钱的确有些多。”
岑勿离看了眼票子,并没有去接,只是抬着胳膊看着卡尔大公飒爽的骑马像笑道,“收下吧,你当的起......毕竟往后三个月大概我都不会有机会来了。”
“为什么?”
这句话是杭秋泽下意识问出口的,问完他就后了悔,萍水相逢而后陌路,他居然去问一个陌生人为什么。
岑勿离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窘迫,“我要回苏联做一笔生意,如果有机会,我会回来听你演奏的......你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杭秋泽摇摇头,“维也纳大学的。”
“那很好啊!我叫岑勿离。”岑勿离赞许地看了看他,伸出了手,那是一种类似于长辈审视小辈的眼神。
“杭秋泽。”杭秋泽很奇怪,但出于礼貌,他还是伸出了手,明明只比他大个四五岁的样子,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人,虽然后来他才明白,这是岑勿离的一种职业病,那是审视古董的眼神,锐利却深沉。
“那我这就走了。”岑勿离突然朝他挥挥手。
杭秋泽看着手里的那些钱,突然鬼使神差地喊出了声,“那我再给你拉一首?”
岑勿离一怔,旋即有点阴谋得逞的意思回头笑了笑,“好啊。”
蓝色的多瑙河,月光奏鸣曲......这些天他已经拉过无数遍,这回他却换了一个曲目,音符从弦上流出,岑勿离依旧占据着他的“黄金观众席”听得入神。
杭秋泽奏的曲子是《魂断蓝桥》中的那首著名插曲《友谊地久天长》,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起来这首曲子,等他奏完,琴盒里又多了几枚硬币。
岑勿离很给面子地鼓了掌,然后往英雄广场东侧走去,此后三个月,就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杭秋泽的日子按部就班,机械的重复着。
三个月后,维也纳也进入严冬,圣诞将至,他不能回家,因为光把一封信寄回去就恨不得花掉他两个月的积蓄,更何况是把一个大活人从天上抛过去。
杭秋泽正趴着窗台帮助房东太太修理二楼的窗户,从不上门的那个西班牙留学生突然敲响了他的门,面色古怪地告诉他,门口有他的一份包裹。
岑勿离抱着一只巨大的木盒子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格子的羊毛外套,一顶绅士帽,咧着嘴冲他傻笑,“圣诞快乐,我能进去烤个火儿吗?”
就算迟钝如杭秋泽,他也知道这人有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