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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非我离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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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逢喜事精神爽,而吴是非更是只要睡饱了就全程智商在线,甚至偶尔还爆表超水平发挥一下。于是她敏感地察觉到袁恕似乎刻意回避让自己知道他的官职头衔。非但张萌总刻意只称呼袁恕作“大人”,每回那名叫韩继言的都尉有事来寻袁恕禀报都只在门边站一下,什么话都不说,各种抛眼神。吴是非自我赞美:“亏得姐心术正,不然早想歪了。”
但其实,吴是非心术正没有把袁恕和韩继言凑了西皮,纯粹是她看见韩继言给她身边的女侍张萌也飞眼儿。并且那眼神飞得绝对颗颗红心状,真叫含情脉脉、柔情似水、纯情荡漾。看得吴是非当场就把张萌给逼供了,张萌也当场红了脸,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结果吴是非当着袁恕和韩继言的面得出一个结论:“多好的妹子啊,被猪拱啦!”
袁恕登时哈哈大笑,窘得韩继言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敬了个军礼索性便出去了。
也就是这次之后,吴是非对每个人的举止与态度产生了莫大的质疑。
另外,关于见姒儿的事,袁恕的一再阻止并哄劝也加重了吴是非的焦虑。
每天吃药睡觉逗张萌,或者袁恕回来就一起插科打诨,吴是非留在袁恕的帐内看似舒服安逸,但其实她哪儿都不能去。经常人还没走到帐口,张萌就能及时编号各种说辞将她拽回来,即便出去在外头吹吹风,赏赏夜色,岗哨也无处不在。吴是非来了七天,身边伺候的三个女孩子里只有张萌敢同她说话,出去进来的人也只有一个韩继言。她感觉自己好像只被圈养起来的大熊猫,生活质量优渥,生存能力低下,这让她很郁闷。郁闷到,晚上抱着袁恕都要好久才能睡着了。
她不睡,袁恕也不睡。
这是令吴是非最难过的一件事。袁恕在防她!
今晚,袁恕又被悄悄请走了。
吴是非知道的。她当然没睡着,只是袁恕以为她睡着了。伪装呼吸与睡姿,对她来说驾轻就熟。小时候在家骗父母,浪迹的日子里骗姒儿,如今骗袁恕,从来没有人能将她拆穿。
悉悉索索的讲话声从门外飘进来,离得远,又叫帘子挡一挡,加之刻意压低的声调,吴是非竖着耳朵聚精会神也实在听不清几个单词。她索性悄悄爬起来,光着脚屏住气慢慢爬到门边,耳朵贴着帘子更用心听外头的对话。
“西荒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一个陌生的苍老男声显得忧虑。
“主上三思,不可养虎为患!”这声音听起来真傲慢,很有些胁迫的意味。
“主上思不思,要尔等多嘴?”看不出来,韩继言挺横啊!
“赖狗狂吠,贱人得志!”嘿,这女的阴阳怪气劲儿,跟谢延有一拼!
“既然得志,哪还称贱?不得志的,才爱逞口舌!”恕儿回得好,嘴炮有进步。
“总之,妖女必须死!这是立威,也是宣告,我们玄部才是真正的西荒之主!”
“靠杀害女人与小孩子立威,哼,真是好威风!”
“韩继言,便是你军功卓然,记住,你不过四品武官。”
“你们眼中几曾有过君臣?”
“圣君多闻,忠言逆耳!”
“我看你们是佞贼当道,无耻下流!”
“狗奴才——”
仓啷啷一阵刀剑出鞘的铮然,吴是非躲在帐后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劲儿想:“哎哟哟,这是权臣党争,要哗变啊!恕儿裹在里头要不要紧呀?”
又很不合时宜地想到自己还没见过新黛侯长什么样呢!外头一群人一口一个主上,她且瞧瞧这位西荒的政坛新星头上有没出角,顺便观察情势,以便随时冲上去帮忙袁恕。
想了就动作,吴是非伸手捏住帘子一角,非常缓慢小心地撩开条缝,眯着眼探头往外瞧。
遗憾,人都挤在一起,火把的光线也不均匀,实在看不清。
吴是非只好冒险站起身,再把帘子撩开一点,半张脸都露在外头,踮着脚努力看。
正在这时,忽来朗朗威仪的男声,不疾不徐:“费司空来见本侯,袖中还藏着这样的小玩意儿,有趣!”
霎时干戈止歇,所有人扑地跪拜,高呼:“主上息怒!主上恕罪!”
累累的人群中,唯一人孤高地站立,似尖碑,若冷峰。
那是黛侯,那是——
“吴姑娘?!”
韩继言跪在地上,神情惊恐地望着僵立在帐口的吴是非。
黛侯猛然转过身来。
“非姐……”
“恕儿?”吴是非觉得心里堵得慌,想喊喊不出,想哭也哭不出,“你是黛侯?为什么,你会是黛侯?”
袁恕眸色慌乱,往她处急走几步,想要解释。
“不不不,别过来,先别过来!”吴是非已出了帐,下意识往侧边又跨几步,“你先说,你是不是黛侯?”
袁恕点头,声音低哑:“我确实就是黛侯。”
“你跟我们,跟赤部,打仗?”
“我的确随军出征。”
“随军?不是领军吗?”
袁恕在吴是非眼中看见了嘲讽,不由得心下凄然:“非姐你听我说——”
吴是非还旁撤一步,冷冷打断他:“那人是你吗?”
袁恕神情一滞。
吴是非明白了,惨笑道:“呵,想不到我们竟然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我还得谢谢你放我一条生路呢,黛侯阁下!”
“不是的!”袁恕冲上前去,在吴是非逃开前捉住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你在那儿。那时候我是骑兵校尉,奉命去打前锋,我们的任务是分割战线。韩继言也不认识你,都是误会。我没有要捉你,从来没有!”
“那现在我算什么?”吴是非爆吼,“你的入幕之宾吗?我可是赤部天师啊,黛侯!你不用杀我以安民心以立君威吗?”
袁恕拼命摇头:“不会不会不会!我不会杀你,没有人可以杀你!我发誓!”
韩继言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也帮着袁恕解释:“吴姑娘误会了,他们说的妖女不是你,是公——”
“韩继言——”袁恕撕声咆哮,目眦欲裂。
韩继言惊退一步,自知失言。
再看吴是非,已是如遭晴天霹雳,心神俱丧。
“姒儿,姒儿……”吴是非浑身都在发抖,双目失焦,“你要杀姒儿!袁恕,你要杀姒儿是不是?你不让我见她,因为你要杀了他。袁恕——”
掌起怒掴,恨恨打在袁恕脸上。
“那是姒儿啊!”吴是非声泪俱下,“她帮过你的!没人敢理我没人听我乞求,是她去求了谢延给我派了医生,不然你还能在这里当你的黛侯吗?人可以忘恩,但不能恩将仇报,你良心被狼叼去啦?”
袁恕也抖,满目惊惶。他比吴是非还怕,怕失信,怕失去。
“非姐,我没有!”他恳求吴是非给他时间去说服,去两全,“我不会让他们伤害姒儿的,我发誓。你信我一次,就一次,好不好?”
吴是非深呼吸,说:“好!”
袁恕以为她肯妥协,却不料她接着说:“把我和姒儿关在一起。姒儿生我生,姒儿死,我也死。没有舍她留我,要杀她,你得先杀了我!”
这样的要求袁恕可以理解,但他无法答应。
因为身后那些老臣们不答应!
他们一心想要处决姒儿,更不介意处决一个来历不明的所谓天师。
保不住,一个都保不住了!
——袁恕看着吴是非眼中的决然,又望老臣们奸猾的森笑,摆不平,断不下。
他步履踉跄,跌靠在韩继言身上,头痛欲裂。
“主上——”
“都别争了!”
稚嫩的少年凛然登场,锦衣玉带,剑鞘宝缀。身后重重兵甲护卫,押来了娇弱女子。
“亚父宅心仁厚,各位卿家也是秉公执法,既为江山稳固,那这个恶人不妨由孩儿来做。”
剑出鞘,锋抵少女咽喉。
“住手!”
“啊啊啊——”
袁恕和吴是非同时出声,也双双扑向前去。
冷漠的兵卒拦住了吴是非,而袁恕的去路上有跪地的老臣们状似忠肝义胆。
“事关我部存亡,主上不可再优柔寡断呐!”
“世子忠孝,恳请主上成全!”
“主上三思,主上明断!”
那些宣扬着为公为民的臣子们声势如浪,一遍一遍催促袁恕,便似战场三通鼓,声声急,声声夺命。
身旁则更有吴是非的哭喊嘶叫,人已失智,情切切,意惶惶。
“不要!求你恕儿,放了姒儿。你答应过我的,要留她活着,哪怕关一辈子。你答应了的呀!不要啊,恕儿,你不能骗我啊!求求你恕儿!杀了我放了姒儿好不好?我来替她,我替她!你放了她吧,求你了,我求你啊!袁恕——”
吴是非当真跪下来拜他,求他,喊得嗓子里湮了声儿,哭得眼底都是血。
袁恕左右为难,不得两全。便罢便罢,心一横,搡开韩继言,顺势抽出他腰间佩刀,锋指老臣。
“主上——”
“挡我者,死!”
少年全然无措,持剑的手止不住发抖:“亚父不可,这些都是跟随父上多年的肱骨啊!”
袁恕提刀更指他:“钧儿,放下剑!”
“可……”
“放下!”
少年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松手把剑掉在地上。
眼看袁恕君威慑人,情势应有好转。不料,白胡子老头突然不管不顾扑上来,拦腰抱住了袁恕,嘴里直喊:“世子快动手!”
有他为榜样,另几个臣子索性也冲上来,抱腿的抱腿,抢刀的抢刀,委实放肆。
不得袁恕喝令,韩继言抬脚就踹,直将中年男子踢得在地上滚了好几翻。又架住妇人拖开几步,甩手扔出去,回来二话不说,抢了一名兵卒的长枪戳到老头鼻尖。
“温大人,您这犯上得很有新意啊!”
老头子还挺凛然,脖子一梗慷慨就死:“忠言逆耳,老臣无悔!”随即仰天长呼,“先侯啊,老臣无能!这江山,怕是守不住啦!”
韩继言怒目:“老贼悖言,狂妄至极!”
说着,真要一枪捅下去,却遭少年惊叫阻拦。再看去,那孩子竟将剑架在了自己颈侧。
袁恕焦头烂额:“胡闹!”
然而少年有自己的执着:“亚父教我,为君者当作楷模,不苟不藏。我们可以改变立场,但不能放弃立场。人无信念,心则不坚。所以哪怕信念是错的,若得贯彻始终,也是错得有骨气。亚父,孩儿觉得今次是您错了!孩儿必须帮您改正错误,这就是孩儿此刻的立场。亚父,请您成全孩儿!”
“蠢货!”袁恕反手掷刀,正划在少年臂上。登时血涌,臂力难支,剑堕地上。
护卫抢上来为他包扎,少年面容惨淡,泪水涟涟。
“呵、呵呵呵——”
一出闹剧,一场人伦,观过看过,众皆凄凉,唯有那阶下囚一人痴笑,冷眼讽这些真真假假的人,又似讽这天天年年的乱世。
“天机火种——”姒儿倏地高喊,双眼柔柔地望着哭到虚脱的吴是非,笑容释然,“得之君王!”
拾起的剑,锋抵着心口,少女眼中无惧,依恋地道声:“姒儿走了,非姐保重!”
血泼溅,染了目中所见的一人,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