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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宫廷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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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阴沉的夜里,阵阵寒气伴随着冷风扑面而来,一下子就沁入了骨髓,让人觉得心里沁凉沁凉的,怎么暖也暖不起来。
皇宫一隅,一个大约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圈着双腿坐在门槛上,衣裳虽看似华丽,但颜色褪色不少,显然应是洗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地就褪了色。精致的小脸上,眉头微微蹙着,眼神渴望地看着门外,浑然没有发现脸上已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遮掩住了原本白一块黄一块的肤色。
四周静寂无声,冷月斜斜地挂在天边。这一切,似乎给天地蒙上了一层凄清的色彩。
小男孩难耐地捂住不断咕咕叫的肚子,终于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穿过了宫门,只影走进了空旷寂寥的阴阴深宫。
小男孩衣衫本就单薄,被深秋夜里的寒风一吹,身子僵僵的,很快就觉得自己快要迈不动腿了。他不敢走在路中间,只能侧着墙壁走,试图借墙壁阻挡刺骨的冷风。他也不敢抬头,只低着头看着前面的三寸地,一步一步地拖着自己小腿向前。对于他来说,宫真的太大太大了,走了这么久,都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有见到这道墙的尽头,更别提闻到食物的香味。他饥渴难耐地咽了一口水,依旧坚定地迈着小步子。
一双黑色的布鞋突然出现在眼前,如鬼魅一般挡住了他的去路。
小男孩浑身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
来人全身上下都被一层黑色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笑得十分邪恶的眼睛,如猎物一般盯着风中颤颤巍巍的小男孩。
火光映染着朱红的宫墙,照亮了宫墙的尽头。小男孩透过黑衣人遮挡的缝隙,终于看清了这堵墙尽头的模样。原来只是另一扇比较大的宫门而已。小男孩突然心生怅然,甚至忘记了自身所处的情境。当他被黑衣裹挟着在风中奔驰的时候,小男孩眼睛依然盯着那扇他不曾到过的宫门。他看见,宫门被打开,一身明黄衣裳的中年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人群立即闪开了,有人上前对那男子禀告了什么,然后男子的目光突然就朝他望了过来。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小男孩竟清晰地看见了那男子眼中闪过了一丝哀痛的情绪。然后,便再也看不见了。
小男孩不知道,那身着明黄衣裳的中年男子是牵着一个深蓝色衣裳的小男孩从宫门外走进来的;他也不知道,深蓝色衣裳的小男孩仰头对中年男子说了那样一句话,“那是哥哥吗?把他找回来后,让他跟我住在一起吧。”当时,中年男子听到这句话后,微笑着蹲下了身子,爱怜地抚摸着那个小男孩的头,“既然阿斛喜欢,就让他搬来跟你住在一起吧。”
“皇上。”
忻天泽慢慢睁开了略显浑浊的双眼,迷茫的看了看四周,空气中流动着那种若有若无熏香气息让他顿时清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浅淡而悠远的独特香气,敛下眼眸,“云王到了?”
“刚刚进了城,正朝宫里赶来。”
“一柱香之后,再来叫我。”
忻天泽迫不急待地想要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时间过去太久了,有些事,他已经记不清了。奇怪的是,梦里却还记得。
“这位小皇子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可不是嘛,以前无人问津,以后说不定……”
“不过这高烧了也好几天了,应该退了吧?”女声稍稍迟疑。
“小孩子身体弱,迟早会好的。”
……
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过后,小男孩揉着头醒了过来,尚来不及看清所处宫室,就听见门外传来问话,“哥哥醒了吗?”音色清清脆脆,软糯无比。
哥哥?
是说我吗?
我还有个弟弟吗?
小男孩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手不自觉地捋了捋袖子,拍了拍衣裳,却发现他身上早已不是曾经的旧衣,里衣整洁干净,还带着隐隐的香气。
“哥哥已经醒了吗?”
小男孩闻声立即抬头,脸上怔楞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
来人是一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岁的小男孩,里面穿着一身深蓝色交领锦袍,外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夹袄,脚上是一双棕色的鹿皮靴子。只是小脸略显清瘦,不像普通小孩那样总略带着婴儿肥。
“你是我弟弟?”小男孩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个看起来与他如此不同的的小男孩是他弟弟吗?
“我当然是弟弟。”穿深蓝色衣裳的小男孩急步跑到床边,兴高采烈地说:“以前,我们只不过是因为住在不同的地方,所以没有见过面。父皇已经答应我了,让你以后搬来和我一起住。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看书,一起学习医术了。”
“我不识字。”小男孩羞赧地低下了头。虽然,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面前,他极不愿意承认这点。
“没关系啊,我也认不得多少。只要能懂得分辨草药就行了,医书可以长大后再看。”
“真是没关系吗?我也不懂得草药。”
在他前面五年的生活中,眼中所见的只有那方小小的院子,只是寥寥的那几个人,从来没有人告诉他认字,也从来没有告诉他分辨草药。他只是从偶尔路过的宫女们口中听说过,这是个以医术为尊的国家,全国上下无人不懂医术,无人不识草药。但是,直到他渐渐长到五岁,他都没有见过一棵草药,一本医书。
“我们有夫子,夫子会告诉我们的。” 穿深蓝色衣裳的小男孩一脸乐观笑容,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仿佛再容易不过了。
“天泽哥哥,怎么样?” 穿深蓝色衣裳的小男孩歪着头,眼含期待,忽又急急跳下床,打开柜子,将衣服凌乱地扔进包袱里,双手一系,稳稳地背到了背后。
“你干什么?”
“我去陪你住啊。天泽哥哥,好不好?”
“你刚才叫我什么?”小男孩似这才注意到了别人对自己的称谓。
“天泽哥哥。”
这是小男孩第一次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原来有一个名字,叫天泽,忻天泽。虽然后来,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父王问起时,奶娘告诉父王,自己娘亲临终前为他取的名字。既是雨露泽被,也是上天的恩泽。这是那个可怜的深宫女人唯一的寄托。而自己的父亲,根本没为他取过名。
“皇上,皇上。
忻天泽昏昏沉沉地睁开眼,隔着帘幕,静静地沉默了半晌。
良久。
“云王到了吗?”
“云王已经进了宫门,正和公主一起往这里赶来。”
“云萱也回来呢?”
“公主接到消息,心急如焚,立刻和云王一起赶了回来。”
“去打开窗户,再往香炉里加些熏香。”
内侍低头称诺,马上退了出去。
待到屋内只剩一人后,忻天泽突然就有一些茫然,晦暗不明的眼眸里,似有波光不断闪动,心中顿时有了一丝近乡情怯,明明他期待了这么久,明明他并没有离开过,怎么突然就情怯了呢?离开的那个人是他弟弟,该情怯的那个人也应该是他曾经亲爱的弟弟云王。
“皇上,云王和公主到了。”
忻云萱一路奔跑进殿,人未到声音就先传到了忻天泽的耳里,忻天泽并不好看的面色上涌起一丝微笑,让内侍扶着他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斜倚在床沿上,静静等着女儿进来。
“父皇!”
忻天泽微笑地看了忻云萱一眼,目光透过门外射进来的光亮定定地看向忻云萱身后。
云一慢慢走上前,一贯的优雅大方,隐隐透着几分疏离,“皇兄。”
忻天泽怔住。
有多久没见了呢?
数十载光阴匆匆流过。
云一和忻云萱进了宫,连带着明砂和旋复也带走了。君沐华便和角羽留在了宫外。
此时,二人正坐在一家酒楼里,听着天南海北的人聊着八卦。
“听说无垠赌局了吗?”
“你这消息滞后了吧?人家苍尔使团已经回来了。哪还有什么赌局?”
刚才那人似乎不甘心服输,故作神秘道:“那我说一个你们绝对没有听说过的消息。”
“什么?”
“我听说啊,”那人故意停了下来,眼睛滴溜溜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弥海边境驻军最近调动频繁,洛川公主的附马宁将军悄悄到了边境。”
“真的吗?”
“哪能不是真的。最近有个同乡收到了军营里儿子的家书,信里不经意间提了这么一句。”
“不可能吧。这家书还能被送回来?”
“怎么不可能,那户人家不识字,特意拜托我读给他听,一个字都错不了。”
“那…是不是要……?”
那人立即摇了摇头,制止道:“别乱说!我们还是赶紧做完买卖,回家去。”
“好啊,那赶紧去吧。”
二人立即起身结了账,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了酒楼。
君沐华嬉笑一声,果然还是坐在大堂里好,想听什么,就有什么。想必除了那些该知道的人,知道这个消息的人肯定不多。但是,只要坐在大堂喝喝酒,消息竟自动送上门来了。
“弥海绝对不会主动挑起战争。”角羽言之凿凿,转首见到君沐华望过来的表情,唇角笑意不减,“刚才那人的担心有点言过其实了。有那人在,弥海永远会是一方净土。”
“那人是谁?”君沐华好奇,何人会让角羽如此确信?
“风华太子,丰华阑。”
君沐华眉头微挑,执起酒杯,慢慢饮下,淡淡道:“角羽,你似乎对弥海很熟悉。”
“我与沉茗交好,听他说得多了,自然对弥海熟悉些。至于,风华太子,”角羽凝目看向远方,“他的名声,又何止我一人知道。风华太子之名,天下皆知。”
“不像苍尔太子?”君沐华仍记得角羽提起苍尔太子时,那微微讥讽的神情。
角羽断然反驳,“岂有可比性!”
对于角羽的急言,君沐华全当没听见,只是心中终究在心中留下了影子,以至于,日后,见到那位闻名已久的风华太子时,心神俱忍不住颤了颤,甚至久久不能平息。
风华太子丰华阑,幼时即聪敏无双,天赋之才尽显,无论文治武功,兵法谋略,均堪称翘楚。所学庞杂,所识广博。十一岁出理国事,未几便震慑朝堂,处事精准,眼光洞明,实是弥海未来之英主。
“难道现在五国都是太子当政吗?”君沐华奇怪地问。
“并不是,五国皇帝都在,真正称得上当政也只有风华太子一人。”
“五国没有其他皇子吗?”
角羽失笑摇头,“现今苍尔就有一位王爷,是当今皇帝的同胞弟弟,封号明王。”
“总算有个王爷,我还以为五国都只有太子呢?”
角羽侧身看她,眼中带着一抹温柔笑意,“五国皇室子嗣的确不丰,每代总共也就那么两三个人而已。”
君沐华默然,缓缓搁下酒杯,目光一松,凝耳听着。
刚才离开的那桌又来了两个人。
“这回皇上的病不会是因为《大药典》被偷了吧?”
“听说,有大半个月没见皇上露过面了。”
“恐怕八九不离十。”
“皇上病得这么严重,不是什么好事吧?”
“怎么能是好事呢?忻云可只有一位公主。”
“不是还有云王吗?听说先帝最宠爱的可是这位。”
“不知道。”
“云王有多少年没出现过了。我觉得,云王不可能回来。”
“还是不要说了,被人听到了可不得了。”
君沐华正兴致盎然地听着,那两人却突然停止了交谈,让君沐华总觉得意犹未尽。
“云一先生应该不会回到皇宫。”角羽微抿着唇,目露思索,沉声道:“所以,最后的结果,只可能是忻云萱接下皇位。”
“那岂不是女皇?多威武!”君沐华淡笑着岔开话题,“如果我到时候在这多开几家这样的酒楼,闲时听听八卦,那日子岂不快活?”
“恐怕你开不了。”角羽突然凝眉看向门口。
君沐华顿时想起了进门前,在门口看到的那个琵琶标记,当时略感诧异,就留了个心。
却听角羽又道:“这是留音阁的产业。若说天下最极致的酒楼生意,那非留音阁莫属。”
“是谁这么有先见之明?”君沐华确实心中好奇。
角羽悻悻道:“留音阁已经存世几百年了。临渊大陆大多数人只知道留音阁主姓秋,几乎无人知晓最初的留音阁主名讳。”
君沐华顿首,起身,直接冲出了酒楼。牌匾上亮闪闪“音波楼”三个字直接被君沐华无视了。
看中的生意被人抢先一步做了,这同别人抢了自己心爱东西的感觉真的差不多,都让人觉得讨厌。
角羽一冽,随即淡淡地笑了。
或许因为跟君沐华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他笑得多了,眉间的沉闷抑郁也少了许多。
至于君沐华刚刚提到的忻云萱,此刻正和旋复怏怏地站在怀天宫门外,对着紧紧关着的门,着急得不得了。
可事实上,屋内却很平静,出奇的平静。
“皇兄。”云一收回搁在忻天泽右腕上的手,脸上看不出任何的神情,语气也是不急不慢,“你的身子需要安心静养。”
“阿…云一,你知道,我不可能抛开这一切的。”忻天泽想起最近的一些事,先是云萱负气离开,接着苍尔蠢蠢欲动,动作不断,然后《大药典》被盗,不知所踪。这一宗宗,一件件,他怎么可能视而不见?“除非……你愿意回到皇宫。”
云一目光一凝,不着痕迹地向前走了几步,恰好停在了薰炉前,“皇兄,此时你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合用这些熏香了,还是熄了吧。”
“云一,还记得奶娘吗?”
“当然记得。”云一复又从薰炉旁前往回走,目光森凉地看着忻天泽,“她是照顾你的奶娘,最后你却亲手杀了她。”
忻天泽闻言,咳嗽了好几声,吞咽下心头的那股苦意,“难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杀她吗?”
“一个人的生命难道比不过所谓的理由吗?”云一是医者,他对一切的生灵生命都有一种敬畏感。十岁生辰那天发生的那一幕,他永远也忘不了。
在他生辰那日,他看见,他一向温和的皇兄目色狠厉地推开奶娘,奶娘慢慢倒下,倒在了皇兄脚边,嘴边噙出一抹暗红的鲜血。那时,皇兄的表情是怎样的?——他在笑,他竟然在笑,整个人如疯魔一般地大笑,那笑声就像一把尖锐的利剑瞬间击碎了当时云一稚嫩的心。
从此,云一心中的“哥哥”消失了,忻宁皇宫里,只剩下了忻天泽。
“如若你不提起,我差点忘了,那天你也在场。”
忻天泽沉沉地喟叹了一声,终于还是没将那件事情背后的丑陋说出来。
那就让秘密沉封吧。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云一不愿,也不想提起那件往事。他身子微欠,面色如常,“皇兄还是不要想太多,安心静养为好。我先告辞了。”
云一转身就走,再不看身后那张带着悔意的病容。
忻天泽的右手不自觉抬起,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在空气中顿了半晌,最终颓废地重重垂下。他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抓住他最亲爱的弟弟的手了。
“明日,我会宣布传位诏令,正式禅位给云萱。”
云一即将迈出的脚停在了门槛处,静默站立了许久,然后打开紧闭的门,慢慢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