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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此心依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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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后,沙滩上还是一片静默。
没有人主动站出来,也没有人有任何的动作。他们几乎都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红衣女子。从她举重若轻的言谈举止中,众人都察觉到,她所说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她有可能真的说得出,也做得到。
而红衣女子,也依然笔直地站在巨石上。橘色的晚霞照耀着她,让她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可逼视的光芒。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也好像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直到——
“我竟不知,原来你还有这样的兴趣。我以为,这些人根本不会在你眼中。”
一句简单无比的话,却几乎使沙滩众人心中俱是一震。这个声音,凡是听到过的人,绝不会忘记;这个声音的主人,凡是见到过的人,也绝不会忘记。那个人来了,那个谁也不知来历的墨衫人来了。一时间,所有人心头都快速地闪过了这句话,除了齐萦和宁照。
“你……来了?”红衣女子缓缓抬眼朝虚空某处瞥了一眼,话中带着一点迟疑,一点诧异。当她的眼尾淡淡扫过角羽时,果不其然,她立刻发现,角羽整个身子似乎都变得僵硬了。
“你真的有这样的兴趣?”
这时,虚空中又传来这样一句问话,只是众所都知的那人依旧没有现身。
“没有。”
红衣女子答得简洁明快。开口之际,甚至还特意瞟了瞟沙滩上各自站立的的众人。
但那又如何?
她根本不在乎,而且这也并不代表她不会护着唯一让她感到亲切的人。想到此,红衣女子朝角羽的方向眨了眨眼。
“那个赌约,我估计,你……又要输了。”墨诔的声音突然变得相当冷漠。
“是吗?” 红衣女子笑得轻浅,答得也浅。外表看来几乎无懈可击。但角羽却还是觉得,红衣女子的身体在听到话的那一瞬间也僵了僵,如同他刚才所经历的一样。
二人的谈话还在继续。
先开口的仍然是墨诔,“似乎不管多久,结果总是不会变。你确定,还要继续吗?”
“当然。现在不是还没有结束吗?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而且,我觉得,这次不同。”
不同?
有什么不同?
沙滩上的众人疑虑而困惑。正如他们不了解这两个人一样,他们似乎也根本听不懂他们所说的话。
“她败了,被带走了,估计离死也不远了。”
“可是,这并不是最终的结果。”红衣女子看着面对面与她对立的墨诔,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坚持。
沙滩上,除了齐萦和宁照,其他所有人都对于突然出现在红衣女子对面的墨诔没有丝毫的惊奇。就连乐泠和祁熠都没有。他们好像极其平静地接受了眼中所看到的一切。
“你觉得真的有必要等到最后那一刻吗?”自刚才起,墨诔的话便多了一份挑衅性的冰冷,此时几乎更甚。
红衣女子凛然道:“有,而且很有必要。因为我相信她。”
“你相信她?”
“不错。”尽管你应该才是那个最相信她的人。
墨诔当然听得出红衣女子的话外之意,他凝视着她,逼问道:“而且,你也觉得我并不相信她,是吗?”
红衣女子似乎有点犹豫,她转身看了看角羽,然后才笑着道:“没有。”笑容中竟似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你错了!
不,或许你就是想逼我说出这句话。我竟然忽略了这一点。难道你看出了我此时心里的不平静?这久违的不平静怎么能就这样被你看穿!
不能!
但我的确也无法否认!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在他的生活中,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眼前这张脸,还有这个人。他既然知道她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她又怎么会一点不知他心底的想法?所以,他得承认。
墨诔一字一句道:“我怎么可能不相信她?”
但这既与赌约的立场不符,也与你的立场不符。红衣女子暗道。而且,他们三个人纠缠得实在也太久了。她自己也没想到,一时兴起的赌约竟然会延续这么久。有多久了呢?她仰头默默地想了想,好像真的已经太久太久了……她不肯服输,她也不肯放弃……所以,她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去回应墨诔的这句话。这九个字的意思,她真的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只有她能懂。
这沙滩的众人又怎么会明白?
包括角羽,他也不会明白她的曾经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岁月,而如今她到底又还在坚持着什么。
自然地,也没有人会真正明白他们今天的谈话。
这沙滩上,真正懂的人,只有她和墨诔。因为他们不仅是经历者,也是见证者,更是最最期待赌约结果的人。也只有他们知道,这个赌约还与另一个人有关。这个人就是与她对赌的另一方,但她却根本不记得赌约的存在,也根本不记得她。这个人就是君沐华。
只是,这个结果,如今依旧未明。
所以,不仅是沙滩上的众人,还有与之有所关联的其他人,而且包括他们两人,所能做的依然只有等待。
等待什么?
为什么等待?
沙滩众人心头都闪过了一丝茫然。他们不明白,他们心中为什么会突然浮现这样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产生得实在太莫名了。
然而,小声议论的人,只有乐泠和祁熠。
“祁熠,我觉得……”
乐泠因着沙滩上接连出现的人和事而变得有点不安,特别是墨诔出现以后,她更加敏感地察觉到,所有人似乎都不知不觉中变得紧绷了。
“别怕,也别动。”祁熠悄悄靠近乐泠,然后暗中握住她的手,“我们不懂他们所说的话,那就先待着,再看看,再看看……”
再看看什么?
祁熠也在心底问着自己。虽然他有和乐泠相同的感觉,但他也说不出具体的所以然,他更不知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觉得,他们话中提到的那个人…那个人……会是君姐姐吗?”乐泠几乎是提着嗓子好不容易才说完这句话。她很紧张,也很担忧。
“是君姐姐?”祁熠只觉心中似霎时被人痛击了一下。
乐泠无助又依赖地看着祁熠,“会不会是?”
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眼里都有着不确定。也因此,他们心中几乎更加混乱了,也更加惶恐了。
“不会!”祁熠断然地摇摇头。
“真的?”乐泠似乎急切地想从祁熠眼中求得确定。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祁熠欣喜于乐泠全心全意的依赖,然而,他也的确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因为…因为……我不知道!”
乐泠挣开祁熠的手,跑开了。
因为什么呢?
或许只是一种直觉。他不该逼迫乐泠的。难道他自己不是也说不清吗?祁熠来不及多想,立刻朝乐泠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两人口中所说的“她”真的会是君沐华吗?
她被谁带走了?
齐萦看着乐泠和祁熠奔跑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这时,同样在看着乐泠和祁熠的人,还有秋泓和秋自照。
“那个人……是沐华?”
秋泓震惊于这个猜想,同时也呆怔于这个猜想。
但秋自照并没有回应秋泓的呓语。此时,他更好奇的是,那个离开的少女为什么会这样想?这是那个少年的疑问,也是他的疑问。
站在巨石的上那两人的谈话,难道那个少女听懂了吗?
还是她知道其他的事?
这是猜想?
还是一种潜意识?
秋自照情不自禁地越想越多,越想越深。最后,秋自照将目光转向了朝他们侧身而立的角羽,那么,角羽呢?
角羽在沉默什么?
角羽的沉默是因为什么?
秋自照很想与他聊一聊,但正当他准备迈步时,秋泓却已经抢先向角羽跑了过去。
“角羽,他们所说的到底是什么?他们话中所提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那样说?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
“我不知道!”
秋泓再次怔在了原地。因为在她的记忆中,角羽从来都是温和礼的。虽然她知道人的多面,但角羽的确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这样沉厉的一面。这一刻,她既有点欣喜,也有点失落,更多地,却是她自己也无法描述无法述说的复杂。这一刻,她完全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但你认识她,不是吗?”秋泓看着巨石上的红衣女子,无论她是谁,也不管她像谁,秋泓想要求证那个想法。
秋泓自有她的坚持,角羽也自有他的思量,虽然角羽明白秋泓的坚持,但角羽并不打算现在就将有些事揭开。而且,那些事也并不该由他来揭开。
所以,角羽走开了,一言不发地从秋泓面前离开了。他离开了沙滩,但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再拦他。
“姐姐。”
这是秋自照第一次这么叫秋泓,也是秋泓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秋自照始终就在她的近旁。而且,她的弟弟的双眼,秋自照的双眼,总是在看着她。
“我不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也不相信她会这样的遭遇。你相信吗?”
二人的视线刚一相触,秋泓便无声移开了。她想,她不期待这个问题的回答,也不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回答。只要她心中认定了,那就足够了。
这一次,看着秋泓与秋自照离开的人,换成了宁照。虽然自始至终,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也并不太懂其他人到底在说些什么,更没有人注意过她,但她却明白,原本最终或许并不应该是这样的局面。角羽不应该这样离开。然而,因为巨石上的那两个人,一切才变了。有人忌惮红衣女子,有人忌惮墨诔,还有人心中自有考量,所以,原本该发生的并没有发生,一切硝烟对立消散于无形之中。因为没有人轻举妄动。
不过,那两人口中的那个“她”会是她吗?
怀着相同的疑惑,宁照也静静地离开了沙滩。
当沙滩上只剩下了他与另外一个人时,顾攸景低头默默想了很久,然后才迈着缓慢的步子,小心谨慎地走向了与他几乎相距最远的那个人。
那段路,并不长。因为沙滩并不长。
但顾攸景的步子却迈得很慢,很慢,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步子为什么迈得这么艰难,一路上,他不敢想太多,却一直被自己的思绪所纠缠。
他该怎么称呼他?
他会回应他吗?
他会真正看他一眼吗?
他会不会决然地从他眼前离开?
他明明已经说过再也不想见到顾家人了?
……
此时此刻,顾攸景也不得不承认,他之所以来一叶岛,最重要是因为他来了,而不是其他。顾攸景知道,他一定能在这里见到顾修宜。
“他的祖父……”
顾攸景心中从来毫无畏惧。但自从他知道顾长思就在苍尔,自从他知道顾长思就是他的小叔,从那个时候起,他的心似乎再也没有那么坚定了。
“等等。”
顾攸景慌乱地叫住了正欲离开的顾修宜,同时加快脚步,奔到顾修宜的面前。顾攸景站在顾修宜身前,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他的祖父,虽然顾修宜的目光里焦点并不是他。
“您……就要离开了,是吗?”
虽然这只是顾攸景的预感,但却也是此时顾攸景心中最迫切最想知道的问题。在顾修宜面前,他总是显得笨拙的,完全不像平时的他,他也几乎不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挽留。
顾修宜将目光从巨石上的两个人身上收回,但他依然没有看顾攸景,而只是道:“不是。”
顾攸景心中立刻泛过了浅浅的喜悦,“那太好了……太好了……”
至少现在还有时间,至少他现在还能见到他,而且他也没有直接走开。他并没有忽视生而为顾攸景的这个人,他没有忽视他。
顾攸景觉得,微末的喜悦开始在他心中渐渐荡开。那一刻,他突然有种想大声喊叫的冲动,他急切地想将他的喜悦与其他人一起分享,他……顾攸景想得完全出了神。
顾修宜却已似乎不准备继续停留。
“再等等——”
但是,这次,顾攸景没有能让顾修宜停下脚步。
“祖母的墓就在明岘山,二叔最近也回到了明岘山,还有父亲,父亲即将致仕,他也很快就会回到明岘山,明岘山上有我许多关于幼年的回忆,我从小就跟着祖母跑遍了山里的每个角落,此外,还有博川城,还有方圆数里的每寸土地,祖母坚持带着我一一走过,我知道那些地方其实都是保留着你们记忆的地方,不仅有祖母留下的印迹,也有你曾经到过的印迹……你真的不想再回去看一看吗?你真的永远都不会回顾家吗?祖母在等着你,父亲在等着你,二叔也在等着你,我们都在等着你,所有人都在等着你!——祖父!”
顾攸景终于将那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称呼叫了出来,他叫得声嘶力竭,也喊得声嘶力竭;他用尽所有的力量在挽留,然而,顾修宜的背影还是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是不是我的方式太过笨拙?
是不是您没有听到我的呼喊?
祖父,您走得真得太快太远了,似乎无论我怎么追,都追赶不上……
夜,悄悄侵袭了沙滩。
站立在巨石之上的那两个人却仍然没有离开。
“他为什么始终不回头?”红衣女子眼中似有些迷茫和困惑。她似乎问的是顾修宜,也似乎是在问自己,更是在问墨诔。
“他不想回头。”墨诔顿了顿,又道:“此外,他也没有了回头的理由。”
“他们不是祖孙?”红衣女子目光中闪着沉思。
墨诔道:“是。”
即便这样,也还需要其他的理由吗?
迷茫和困惑渐渐开始在红衣女子眼中弥漫。
却听墨诔又道:“他离开临渊太久,也离开家太久了。”
“那么,他不回头,难道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吗?”突然之间,红衣女子似心有戚戚。他无法面对离开太久的亲人,那么往事呢?是不是他也无法面对被他抛在了身后的往事?所以,他只能逃避。这似乎是大多数人最本能的选择。
“又或许,他并不是不愿面对,也并不是不想面对。他不回头,是因为他早已将一切都主动舍弃了。”墨诔终于将目光悠悠转向了红衣女子,“既然他早就舍弃了,他又何必再回头!不回头,是因为那些早就与他无关了。”
“他当真会这么想?他的背影……”红衣女子最终仍然只是淡淡摇了摇头。
或许他真的会这么想,也或许他真的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更或者他也早就决定忍受一切所必须承受的后果和痛苦。所以,他执拗坚持,冷淡远离。所以,他才不会再回头。至少在这一刻,看着那个孤独远去的背影,红衣女子心中更愿意接受这样一种猜测。
为人,做出选择,承受后果,如顾修宜,也如她。
漫漫岁月,孤身一人,她早就习惯,又何妨继续尝试,或者继续等待?
海天落日之下,盈盈微光之中,墨诔再一次感受到了红衣女子傲然且不服输的坚持。他的脑中,也再次回荡起了曾经从红衣女子口中听到过的相似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