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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殷殷求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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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只有周成衍和叶萧相对而坐。院角,经历了浓冬严寒的青竹似乎随着天气的转暖开始渐渐舒展直了自己的身体。然而,纵然有青竹相伴,他们两人却似乎都有些沉默。
桌旁的小几上,煮茶的工具齐备,小炉上冒着蒸腾的热气。而周成衍,便是今天的煮茶人。
将颜色亮泽的茶汁倒入茶杯,周成衍双手将茶奉与叶萧。
叶萧同样双手接过,端在手中怔了怔,然后轻轻抿了一口滚茶。茶刚入口,他便放下茶杯,等待着周成衍开口。
“长老闭门不出太久,我想我总应该来探望的。所以,今天,希望长老不要介意我扰了您的清闲。”周成衍诚挚地道。他虽说带着目的而来,但他心中也的确挂念着叶萧。特别是不久前苍蔚对他说的话,给他的冲击很大。他从未想过,叶萧的闭门是因为那样的原因。
“不会。”这两个字虽然生硬,叶萧竟也没失了恭谨。
或许因为叶萧的话,周成衍迟疑了少许,才道:“其实,我就是想来与您说说话。”
叶萧示意周成衍继续说。周成衍却突然噎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然而,他也知道,叶萧对他一向有耐心。
“我早就说过,您对我十分重要。虽然我们之间时有争执,但我明白长老对我的爱护之心。我会永远记得,两年前,我任性离国、重回穹原时,您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您说,这里永远都属于你,你为什么要主动抛弃它?难道你听不到它的哀泣吗?自那天起,我一直努力地感受着来自穹原的声音。它是否已经停止了哀泣?它现在又在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了?长老,您现在还听得到它在哀泣吗?”
“这样的声音,应该只有你才能听得到。它不会让其他人听到它的哀泣。因为其他人都不能够,你才是它唯一的主人。”
“可我也想让长老听听,因为我觉得长老是不会背叛我、也不会背叛它的人。”
周成衍虽然面带着微笑,虽然目光中全是真诚,然而叶萧明白,他的话并不像他的表情那么温和友善。因此叶萧也只是以一贯的自持语气答道:“臣不愿,臣也不能。”
“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长老。”周成衍依旧笑着收回了请求,然后他拨弄了下杯盖,突然道:“听闻,长老有东西掉在了月冷筑后院?”
叶萧面无表情地回应:“是一块玉石铭牌。”
“长老能否让我看一看?”
“当然可以。”
叶苏随即很快将一块翡翠色的玉石铭牌递给周成衍。
“这种雕刻手法,不同于穹原主流。”
“这是苍尔其灵派的特点,它们擅长于雕刻山水风物。”
“这,似乎是长老贴身之物。”
“臣的确佩戴多年。”
二人一言一语的试探终于结束,周成衍将玉石铭牌递还给叶苏。叶苏随即又退了下去。院子中依旧只剩下了二人。
然二人也知,他们都规避了一个问题,叶萧的贴身之物为什么会掉在月冷筑后院?
接着,二人继续着看似平淡的闲聊。
“易家的雾松矿距离雾州不过百里,听说那里出产的玉石都是极品,长老去过吗?”
“臣自然没有。”
“是啊,听说长老去往盛都后,都没有再回过明昼,更何况是其他地方。”
“臣其实想回明昼,但是不能。”
何以不能?
周成衍没问,也或许他在意的是其他事。
“长老似乎对玉石雕刻的流派很熟悉。”
叶萧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向往。
周成衍立刻便察觉到了,他想了想,低声道:“长老,我的话让您想起了什么吗?”
“是…多年以前的往事了。”叶萧的语气带着些许的怅惘。
“那必然是高兴的往事。”
“那是——最轻松愉快的一段时光。那时,我在苍尔,跟随一位雕刻大宗学习过一段时间,那位大宗是其灵派的翘楚,从他身上,我学到了很多……”
“难怪长老会随身佩戴,也难怪长老一眼便看得出其中的精妙。”
“可惜……那早已是已经快要被淡忘的往事了。”
“那或许是因为长老从不提起。若不提起,自然会慢慢淡忘。我想,穹原应该很少有人知道长老竟然也是一位雕刻大师。”
这不仅出乎周成衍的意料,也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眼见杯盏见底,周成衍立刻又为叶萧续了茶。
叶萧仍然双手接过茶杯,轻轻将它放在了桌上。他知道,周成衍今天与他的“闲话”绝不仅止于此。
果不其然,周成衍很快又开了口。
“长老,我刚刚收到了来自明昼的一封信。那封信上说,他有个盒子就放在雾州,让我去找到它。找到它,然后再打开,我就能立刻知道我现在最想的事。”
“信里是否有提示?”
周成衍略带遗憾地摇头,“没有。”
“那陛下心中是否有方向?”
周成衍仍然摇头,“还是没有。”
“那为何您会想来找我?如果您自己都没有方向,找我又有何益?”叶萧一扫刚才的惆怅,语气变凛冽了许多。
“信中只提到了我最想知道的事。”周成衍的语气里既有疑问,也带着思索。
“您最想知道什么?”
“我……并不清楚。”
“但是,您第一个想到了我。您想知道的那件事,您是否认为与我有关?”叶萧的话一句比一句强势,也一句比一句犀利。
“长老,你又为什么这样认为?”周成衍目光开始游移,他竟然有些无法面对这样的叶萧。
“陛下难道从没想过,您的任何举动在别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会代表什么意思吗?比如说,您是否想过,您今天来这里找我的举动,我会怎么看或者别人会怎么看?”
周成衍没有丝毫退却,直接道:“我想知道。”
“您在试探,也在求证。你所有的话以及所有的行为无一不在告诉我这些。”
“那您认为我得到想要的了吗?”
“我无法得知。”
面对周成衍直视的双眼,叶萧也无法隐瞒。一个人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看透一个人的心,他无法窥知接下来周成衍会怎么做。所以,他从来都是尽人事,由天命。
“长老,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您讲。我知道,那天,叶苏看着我进了囚禁夜天凉的大殿。而且,我也知道,是您派人提醒了我,让我马上离开盛都。因为楚家的人似乎打算利用我。甚至,我也知道,若非有您和叶苏善后,其他人可能很快就发现我来了雾州。”
周成衍话语一转,又将时间回溯到了两个月以前。周成衍目光紧盯着叶萧的脸,然而叶萧却依然无动于衷。
“您知道得没错。”
这些,叶萧本来也没打算瞒住周成衍。
可周成衍显然并不满意叶萧的回答,继续道:“您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来雾州吗?”
“那是您的事。”
言下之意,他当然不能过问,也不会过问。
“不错,而且我就快要查清楚了。请长老拭目以待吧。”
“那么,臣恭候。”
之后,周成衍又看了叶萧许久,然而他还没有从叶萧脸上看出任何的焦急与慌乱。他脸上的神情仍然一如往常,恭谨中带着自矜,永远冷静无澜的眸子映衬着他渐渐染上风霜的脸,那是一张极少有表情变化的脸,也是一张五官出众的脸,然而,在他成长的岁月里,他几乎一直认为那是一张不懂感情的木雕的脸。
——
见到周成衍一个人再次来到游猎场,君沐华和秋泓都有点意外。
秋泓策马过去,就着马背,直接便问道:“小子,听说你在找什么东西?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周成衍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秋泓。
“找我?”
周成衍这才道:“是。”
“小子,你真聪明。让我帮你找东西,当然快很多。但是,留音阁从来不例外,对任何人都一样。所以,你必须拿出相应的筹码。”
君沐华好笑地看着二人一本正经地谈交易。她也想知道,周成衍会拿出什么样的筹码。
“我没有筹码。”
“那当然就交易不成了。”
秋泓虽然这样说着,却偷偷和君沐华笑着对视了一眼,二人都从周成衍不加掩饰的小表情中感觉到,这只不过是他在欲扬先抑。
果然,周成衍很快便问:“你是不是很喜欢这片游猎场?”
秋泓直言,“当然喜欢。”
“那我将它送给你,或者送给留音阁?”
君沐华暗想,果然这个少年可不是没有准备和思虑。
“这可是很大的筹码了。”秋泓复又变得正经了些。
“如何?”
“当然,成交!”秋泓莞尔笑开,接着道:“你找的东西是什么?”
“一个盒子。”
“什么样的盒子?”秋涨和君沐华心中同时想到那个莫名的委托。
“不知道,只知道是个盒子。”
“线索呢?盒子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材质?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或者图案什么的?”
“不知道。”
“那如何找?”秋泓将问题抛回周成衍。即使她猜测周成衍要找的东西可能就在她手中,她现在也不会直接告诉他。
“我只知道,那个盒子之前可能不在雾州。但那个盒子里,应该放着的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事。”
“你的意思是,那个盒子可能最近才被送到雾州?”
周成衍点头。
“但是,你知道,这也并不能称之为有用的线索。”秋泓虽然察觉到了周成衍心中微微的挫败,然而她也只能照实说。
“那我——”
“你为什么要找到那个盒子?”
秋泓并不意外君沐华会开口相问,让她意外的是,君沐华似乎已经确定了什么,所以,她才开口。
她到底确定什么?
那个盒子真的是给周成衍的吗?
秋泓不能确定。
“记得我们在雾州初见吗?你说,你来雾州,是有事情必须查清楚。而且,那时,你还伪装进了葳蕤苑。你要查的事,他知道吗?”
“他……他应该知道。”
“听说在葳蕤苑那段时间,你们几乎形影不离。他知道也不足为奇。”君沐华突然笑笑,有点遗憾地继续道:“只是,他见到我们后,似乎就带着你逃了。我们一直跟在你们身后。但他不愧是最擅隐藏的敬家人,我们两个人竟然往往都晚到一步。”
“你是说,那几天一直是你们在追他?”周成衍从来没有问过敬悠追他的人是谁,之后也几乎根本忘记这件事,他完全没想到,一直追敬悠的人竟然是他们。
君沐华眼中含笑,唇角扬起,“就是我们。”
“他……现在在哪里?”周成衍真的不知道敬悠在哪里。虽然他怀疑到底是谁给他送了信,又是谁让他去找盒子,但他没有想过是敬悠。
“据我所知,他应该在——明昼。”
那么说,的确是敬悠从明昼给他寄了信,同时他也将一个盒子送到了雾州某处。但是,他为什么没有直接送给他?
周成衍心中犹疑,暗自揣度着。
另一边,秋泓悄悄靠近君沐华,问道:“他是谁?”
君沐华神情平静,淡淡开口道:“留音阁没有收到消息吗?周成衍早就来了雾州,那时,一直有个人待在他身边。另外,或许你也可以想想现在哪些人在明昼。”
“那个人真的在明昼?”秋泓似早已在心中把此时在明昼的人过了一遍。
君沐华看着眉头紧锁的周成衍,低声道:“那人知晓周成衍来雾州的目的,所以,特地将盒子送到了你这里。”
“他为什么不直接将它送给周成衍?”显然,秋泓和周成衍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君沐华笑而不语。这个,她还真不确定。
或许……
君沐华想了想,最终放弃了猜测。或许,只是因为神秘的敬家人从来如此。但是,那个敬家人为什么会那么恰好地出现在周成衍身边呢?对于这一点,君沐华还是很好奇。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找到盒子。”周成衍突然道。
对于他的这一突然之语,君沐华和秋泓脸上都绽开了鼓励的笑。尽管她们并不清楚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他到底又会想到什么办法从这里取走盒子。
距雾州百里,雾松矿。
易玕连夜兼程,终于在午后赶到了这里。她去偷偷翻过祖父的藏书,里面的确有关于其灵一派雕刻技艺的收藏。之后,她也偷偷去翻了祖父所藏的玉石铭牌之类的,但她看不出其中技艺到底有什么不同。然后,“雾松矿”三个字突然从她脑海中冒了出来,所以,她连夜出发,风尘仆仆赶来了这里。
易家经营雾松矿百年,早就是雾松矿唯一的主人。不论是守矿的管事还是其他人自然都不敢阻拦易玕,易玕也不用人指引,一个人在矿里漫无目的地逛着。她没有下矿洞,逛了几圈后,便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便让人引着去了原石雕琢和加工的地方。
那是一间小小类似工匠坊的地方。易玕挥手让仆从停在门口,一个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因为,她发现里面所有人都在专注地研磨着手中的玉石,根本没有人发现她的到来。她也不想打断别人的工作。本来,她来这里,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没有人关注她,易玕却更自在。她不懂原石,但看得出玉石的质地好坏。看着原石在工匠们的手中渐渐变得精妙,她觉得是十分美妙的一种享受。或许是因为易玕长久的凝视,终于有一位抬起了头,他看着易玕想行礼,易玕却制止了他。随后,工匠悄悄离开位置,带着易玕绕到了身后的陈列室。
“这里出产的最稀有的玉石是什么?”易玕耐心地向老工匠询问,不过一转眼,却被一块渐变的棕绿色的原石吸引住了。易玕走近陈列架,双手忍不住在衣摆上抚了抚,才小心翼翼拿起只有约手掌大的石头,双眼里流光闪动,不禁道:“是它吗?”
老工匠看见易玕如此珍视的样子,也很高兴,带着几分自豪道:“就是它。它是这里出产的最稀有的玉石,名唤‘云崧’。”
“好美!”易玕由衷赞叹道。
“这种玉石非常稀有,出产也极少,而且十分难打磨,所以工匠们都不敢随意尝试,暂时只能放在这里。”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原石!”易赶不难想象它经雕琢后会怎样地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今年刚刚获得的。”年老的工匠似乎与有荣焉,然而很快却又长长一叹,“可惜只有这么一块,而且只会越来越少。”
“你们真的都不敢尝试吗?”易玕突然起了私心,她很想要这样一块玉制的配饰。
老工匠摇头,遗憾却又有些不甘道:“我们没有这个能力。”
“真的都不敢?那我能带走它吗?”易玕满眼里都只是那块原石,她现在根本不想再想其他了。
老工匠有点为难,但还是摇头道:“请小姐不要带走它。”
“您是怕有人技艺不精,损坏它?”从老工匠恳求的话语里,易玕似乎听出了一些伤心。
老工匠又叹了一口气,双眼紧紧盯着那块原石,“它非常难打磨,我不希望……若是……
易玕连忙道:“好,我不带走它了。可是,就这样放着,好可惜!”
“若是您能找到那个人的话,或许他能帮助您满足心愿。”老工匠的眼里渐渐泛起迷离,似乎是想起了某段时光和某个人,“他曾经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不过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有二十年了吧,那时,他就是唯一一个能够游刃打磨‘云崧’石的人,在他来这里之前,他师从其灵派的大宗学过,所以……”
“那个人是谁?”易玕几乎急不可耐地问。她太想得到了。
老工匠认真想了想,才缓缓道:“他好像是叫……肖祁。”
“肖祁,是吧?我要马上去找到他!”
易玕兴冲冲地跑出了陈列室,因而,她并没有听到老工匠后面所说的话,“但是,听说,他好像早已不在了。”
——
自游猎场回来后,君沐华和秋泓便一直坐在亭子里,盯着那个盒子。
盒子表面的确也没有任何线索,那人也没有给周成衍任何线索?那么,周成衍如何寻到这里?她又如何将它交给周成衍呢?
这是秋泓自刚才便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还有,那个敬家人为什么不直接将它交给周成衍?
难道是不想让周成衍找到?
虽然觉得自己是白费心思,胡思乱想,但秋泓仍然无法不去想。
“如果……”
君沐华刚刚说出两个字,突然一跃起身,直接奔上屋顶,飘然离去。
如果什么?
秋泓有些莫名其妙。接着,她又忍不住腹诽,还有,她为什么总是这样?这样随意地丢下她就离开!
君沐华快速地穿过雾州城,直达丰华阑的居所。
丰华阑正在院子里与人说话,见君沐华从屋顶起伏而来,随即便打发人离开。然后,轻松跃上屋顶,同时也将一壶酒递给了君沐华。
君沐华接在手里,却似乎并没有喝的打算。她看向丰华阑,直接问:“敬家除了擅长‘隐’以外,还擅长什么?”
“很多,但很多也都不确实。”
不确实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敬家人的隐世。
“你应该知道,那个敬家人从明昼送了一个木盒到雾州,同时他也送了一封信让周成衍找到木盒。但除此之外,他没给出任何线索。”君沐华索性将事情全部摊开,虽然她觉得恐怕丰华阑早已知晓。
“知道。”丰华阑淡淡道。
这双眼,似乎总让她无法抗拒。但是,她现在的确还什么都不能确定。想着,君沐华告诉自己,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周成衍,最关键的是那个盒子。而眼前这个人,或许根本不仅仅是只知道这么简单。
“你认为关键在于那个盒子吗?”
君沐华不答,也不反对。
“那秋泓应该会想到。”
“什么?”君沐华低语如喃喃。
“据传,他们非常擅长木制机巧之术。”
也就是说,敬家人其实擅长在木制品中巧设机关。
君沐华仿如豁然洞开。
“周成衍不知道这点,是吗?”
二人目光同时看向院门,周成衍恰好刚刚跨过石阶,进了院子。但他还没有发现屋顶上的他们。
“或许。”丰华阑的回答依旧淡淡。
君沐华却肯定道:“但他一定给了周成衍暗示。”
所以,秋泓也没有乱动那个盒子,甚至拿起放下都十分小心。或许就如丰华阑所说,秋泓应该是想到了。但是,她不能确定,也不能破坏留音阁的规矩。
因此,最终的关键还是周成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