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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劝金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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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短暂的相会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虽然我还保有着后妃的头衔,但我以为奚铮必是对我彻底放弃,不会想再看见我了,谁料无需三年五载,仅仅过了一个月,我就又与他如此近距离的面面相对。那一瞬间,我除了吃惊,居然还有种松了一口气的庆幸。
他脸上的伤已经愈合,但是还有一道浅浅的印子斜跨眼睑与眼角,这痕迹留在脸上,天天会被人看见,会被人记着他是被自己的妃子所伤,所以不难想象奚铮的恼火。见我打量他的脸,他随即冷笑一声,“怎么,没刺瞎朕你很遗憾?”
我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已经过了一个月,我当时可以摧枯拉朽的意气业以熄灭,对他的怀恨如同冷却的篝火灰烬,还有零星火点,可已不再熊熊燃烧。意识到这一点,其实我也颇为沮丧,为什么我不能对奚铮始终贯彻一种态度?要么恨到不死不休,要么干脆全盘投降。然而我跟他就总是这么进一步再退一步,好不容易维持一段相安无事,又不知何时因为一次冲突前功尽弃,如此起起落落的波折,竟让我已经不知拿自己、拿他怎么办才好。
奚铮见我无话可说,也不再开腔。他撩袍坐于殿外阑干上,久久静默,似乎也在看远处那群小姑娘。她们不知道皇帝驾临,仍在自由玩耍,欢声笑语反衬着殿前沉默着的我们两人,显得分外悲凉。
祀儿在见到我心满意足地喊了一通之后,这时已渐渐安稳下来,因被我抱着,他放心地开始打瞌睡。一旁的乳母见了,便上前几步,从我怀里接过了孩子,这轻微的动静也打破了奚铮的沉默,他站了起来细细看了祀儿一眼,终于流露出几分情绪。
“对祀儿来说,纵然是无情无义的娘,也比没娘要好,朕真替他不值……”奚铮拧着眉头,忿忿不平对我道:“这次朕看在他的份上饶你一命,你日后再为南朝寻死觅活的时候,就想想自己对不对的起他!”
说完这句,他便拂袖而去,前后一共也就对我说了三句话,而在第二天,有旨意从南宫中传来:我搬回阊阖宫,迁往茅茨堂。
那茅茨堂在整个后宫中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偏僻角落,可对于我将从瑶华宫搬回正经后宫的事情,周围的人还是艳羡不已,唯独那位与我有短暂主仆关系的胡氏道贺之余,微微叹息道:“奴婢在瑶华宫里当了三十多年的差,御女无疑是奴婢遇见的后妃中最幸运的一位了,不过重新投入那修罗道,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她虽说自己不了解南宫,可所用“修罗道”一词,却很值得回味。修罗道为三善道之末,修十善心却傲慢、本性善良却嗔恨,非善非恶、非人非鬼,岂不是宫中之人最好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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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回宫之事,郁久闾氏是最为高兴的。尽管我御女的身份没有变化,但回宫这件事本事似乎就表示我不再是个“戴罪在身”,这让她更加相信我不会就此陨落,而且她也不用再避讳与我见面。
除了又见到她,在茅茨堂等着我的还有原先那些熟悉的侍从,这其中南朝跟来的宫人自然悉数都在,而银叶等几位往日近身的侍从也都留了下来。对此我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记下了一份感激,需知下人都是靠主人晋升的,我如今地位一落千丈,与那些另觅出处的人相比,她们的驻留就显得难能可贵。
可惜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中,我并没有看到祀儿。看来出了那样的事,奚铮已不能对我放心,他为了让祀儿能方便与我见面而将我召回宫中,却也提防着我再用自己一心为南朝的思路去教导祀儿,因此祀儿现在仍归于卢双妙名下,只是每隔几日由乳母带到茅茨堂来与我团聚。
面对这样的安排,我虽有介意,却并无太多怨恨。毕竟奚铮吞并南朝的脚步还没有停止,这就是我与他之间一个可以预见的火药,迟早还会爆发。如果离我一段距离能让祀儿少受点伤害,我也是甘愿的,不过前提当然是卢双妙得对他好。
“御女能这样为三皇子考虑是最好的,卢贵嫔性子……虽然跋扈了些,但也是万万不敢怠慢三皇子的。”这日,我于茅茨堂中见到了久未见面的于氏,在我犯事后的那段时间,她都没出现过,直到我迁回宫中风平浪静了数日,她才姗姗来迟,并为自己之前的疏远而道歉。
“于娘不必道歉,你的情形我明白。”她没有靠山,为人又低调文弱,不敢在敏感之时见我,完全可以理解。不过我看了看于氏神色,猜测她来见我,致歉只是其一,恐怕更多的还是要对我进行苦口婆心的劝说。毕竟以她视奚铮为神祗的态度,我伤了奚铮的脸,她不可能不发表意见。
果然,在对我劝慰了一番奚铮对祀儿的“苦心”安排之后,于氏小心地重提了我刺伤奚铮的事情。
“妾听闻御女是因南朝之事与陛下冲突,御女出生南朝,爱护故国之情固然可以理解,但千不该万不该,御女也不该伤了陛下啊。”一向温婉的于氏说到这里,难得露出苛责之色,“万幸陛下眼睛无碍,可脸上留下疤痕,于天威乃是莫大耻辱,御女动手之前,连一点点于心不忍都没有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氏的问题,不是我理屈词穷,而是我知道自己根本改不过来她一切以奚铮为尊的思维。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对他于心不忍?他发动战争,何曾对我于心不忍过?
“于娘……我与奚铮之间的种种,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但你应该明白,不是人人都会跟你一样的想法。”我最终没有选择对她反唇相讥,如今我已比她低了数阶,可她进屋时还执意先向我行礼,冲这份心意,我也不想让她难堪。
然而于氏今天好似带着莫大的决心而来,一定要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御女是不用与妾一般想法,可天下总有一个准绳,人人都该遵守。”她殷切地注视着我,带着一股护犊般的坚持,“论道理,陛下是天子,哪怕御女是南朝公主,也大不过陛下去;论感情,陛下这些年对御女用情之深人所共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件事都是御女有负陛下。”
我心里苦笑一声,决定向她妥协,“是的,我有负于他,不过他想要毁灭我的国家,是不是也有负于我?那就算扯平了吧。于娘,我们难得再次见面,能不能不要说这个了?”
她为难地看了看我,踌躇半晌,却还是摇了摇头,“妾也知道妾不该多管闲事,可看到御女如此对待陛下,妾总是寝食难安,陛下已经做了他能做到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御女就不能对陛下好一点呢?”
“我要怎么样才叫对他好?要像你一样放弃自己的一切,才叫对他好吗?”我一时冲口而出,虽然不想对于氏发脾气,可她滔滔不绝的偏帮之言,实在让我忍不住要对她说个明白,“奚铮对你有恩,可是对我没有,他哪里做到一切了?那些小恩小惠,又如何能与我故国万千人命相比。南朝之于我,就像大皇子之余于娘你,如果哪天奚铮杀了大皇子,你还能对他好一点吗?”
“这、这是不可能的……”于氏在我的驳斥声中面色惶恐,可我打断了她,禁不住涌起股怒其不争的感慨,“于娘,你也是好端端的良家女子,不仅生有皇长子,还忠心可嘉,你何至于要把自己放到低贱的位置上,连奚铮对你的不好都全盘接受?如果你喜欢这样,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我做不到!我若与人做夫妻,就需互相敬重,我不会为了奚铮,连自己的自尊和思想都不要了!”
我一通说完,换来于氏良久无言,她脸涨的通红,紧抿着唇,似乎都要哭了出来。我深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绪,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于氏就像那瑶华宫中的老宫女一样,一生未曾得到过什么,所以哪怕奚铮的一颦一笑,在她看来都是巨大的恩赐,我与她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又怎么可能讲到一块去呢?
“对不住,于娘……我也不是想责备你。”我放缓了语气,释出歉意,可是有一点,我也不想敷衍她,“道不同不相为谋,于娘,我谢谢你至今对我的照拂,但我与你是做不了一路人的。”
她闭上眼睛,眉目中饱含沉痛和遗憾,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妾明白了,妾日后……不会再与御女说这些了……”
见面到了这般地步,似乎也无甚可以客套的了,于氏起身告辞,我亲自送她离去。望着她渐行渐远的纤弱背影,我也有些失落,预感着从今以后,大概就要与她分道扬镳了。不过好在几日之后,于氏派人给我送来了一个礼盒,言明是她平日调和的合香,有安神助眠之效,希望我收下,不要因偶有争执而与她生分。我欣喜于她还能敞开心怀接受我,便也备了一份回礼,感谢她对我的友善。
日子就这样又单调乏味的流逝了月余,除了定时来见我的祀儿外,我偶尔接待的就是郁久闾氏、于氏、清奴这屈指可数的三人。绝少再有人踏足这间茅茨堂,奚铮更是自从我搬回后就没有露面过。我感到自己已经在被人遗忘的路上,也渐渐脱离了真实的世界,就仿佛于氏所送的帐中香,余味寥寥,若有若无,随时消失都不足为奇。
只是再平淡的生活也不过是假象,在这宫中,但凡还能呼吸,就不可能真被人遗忘。奚铮虽然不再见我,可有公众场合之时,我总还是要露面见人,于是便可知道在我已沦为御女并无威胁的时候,也逃不脱被一些妃妾惦记嘲讽的命运——这其中毫无悬念的,以重回宫中第二人的卢双妙为最。
她如今不仅有亲生的两个孩子,还负责抚育祀儿,而在她之上的郁久闾氏被限制插手宫中事物,又一直被奚铮刻意孤立。于是在沉寂了四年之后,卢双妙似乎再一次获得了无冕之王的地位,一时风光无限,脸上的娇媚之气都平添了三分。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又被她寻衅上门,而原因却是起于孩子们之间的天真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