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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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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秦四爷睁开眼,思绪空白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意识到那是远远传来的琴歌,断断续续、跌跌撞撞的,该是个新学曲的雏儿。
眨了眨眼,窗外似乎即将大亮。秦四爷还是习惯于早醒,只是宿醉的难受让他就那么躺着,凝视着纱帐顶的绣花牡丹,动也不想动,静静地听那清晨中破烂的琴歌。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真难听!秦四爷不由地想微微一笑,却又因太疲倦了而作罢。
闭上眼,仿佛又到了在江南那时。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四公子。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每天清晨,就传来隔壁那个十岁丫头的破烂琴声,遥远却又清晰无比。他每每低声诅咒着,把头缩进身边人的怀中,引得佳人咯咯娇笑,半点也不同情,于是他在懊恼中彻底清醒。
多久了?十年还是十一年?那时候……
罢了,秦四爷猛一甩头,张开眼,迎面扑来的是帐顶阴沉沉的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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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却有了动静,想是刚被惊扰了。他微微转头,那人依稀留着残妆的睡容,在清晨中显得有些苍白和松弛——这张脸,似乎有些陌生,秦四爷一时竟想不起她是谁来。芙蓉还是小柔?应该是她们之一,秦四爷记得自己每次上碧楼找的总不外乎这两人。
“四爷?”恍惚间,她却已经醒了。轻唤了一声,她坐起,给跟着起来的秦四爷披上外衣,然后开帐下床,轻扣了扣门,提示候着的丫头,便坐到妆台前,略略地打发起自己的脸容来。
许是烦那琴声,秦四爷此番倒没有闭目养神,只是看着她熟练地收拾,没一会儿,她便过来了。四爷眨眨眼,看她转瞬间就变得齐整多了,终于想起来她应该是芙蓉,细致沉静的芙蓉,不是冰雪聪明的小柔。
低着头,看她安安静静地伺候自己更衣,从这一侧看过去,特别像“她”。和小柔比起来,芙蓉在轮廓上更像“她”一些,只是太乖巧,反不如小柔的神似。
他看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说,四爷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芙蓉一愣,仰头瞥了一眼秦四爷,忽尔一笑:“四爷要什么有什么。男人到四爷这样的,就没什么缺的了。”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去继续扣着他的盘扣。
秦四爷摇摇头,叹道:“芙蓉,你知道我为什么更喜欢小柔?——你啊,总不爱说真话。”
芙蓉并不吭声,正这时,门轻轻扣响,随后丫头小红端着热水进来,放下,又轻轻地合门出去。
秦四爷站起来,踱到窗前,推开,一阵冷风寒进来。楼外的湖面上,飘浮着深秋的落叶,还未被园奴捞起。
原本已近乎听不见的琴歌声此刻又清晰了起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四爷——”秦四爷的声音压得有些低沉,“四爷不过是负心人罢了。”
芙蓉拿起外衣,起身给四爷披上,顺着他问:“四爷负了谁的心?”
秦四爷不说话,转过身来静静地看芙蓉的轮廓。
芙蓉垂眸,看向秦四爷的盘扣,忽然道:“四爷有心。”
秦四爷摇摇头。
他负人太多。他的故事,若说出来,该是多简单。如说书人口中一样的老套,和简单:年轻的世家公子哥儿,不涉世的小户家女儿,短暂的缘,最终世家公子抵不过家族父兄的压力,抛下了情人。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他会抛下她,他一直相信,他一定能够在半年内回去娶她。
——直到半年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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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你会一辈子等一个人吗?”
芙蓉转身去拧着脸巾,淡淡自嘲:“四爷说笑了,芙蓉没有等人的资格。”
“如果有呢?”
芙蓉垂下眼帘:“要看他会不会回来。”
“是吗?”秦四爷喃喃道。
是了,他回去晚了七年,所以雁儿以为他不会回去了吗?想起他最终妥协的那天,雁儿丢回他因为妥协而得来的银票,苍白而冷静的脸,一点也不像雁儿。
她说什么来着?——不需要用那么多的银子,来告诉她他不会回来了。
他没有留下银票,却留下了传家的白玉冰蝉——在那一刻,他曾发誓今生绝不负她。
雁儿在等他,她会一直等下去。他从来没怀疑过这点。那么小的一个人,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倔脾气,傻的很。
可是他却没有回去。
芙蓉递上热毛巾,问道:“四爷在等着她吗?”顿了下,低声一叹,“人人都道秦四爷颠狂古怪,却原来四爷是这么个痴情种。”
“她不在了。”秦四爷冷淡淡道。
“等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她的时候,才知道太晚了。”
芙蓉默然。一时间,窗子外的琴歌又反反复复袭来。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
真糟糕!芙蓉轻扯回毛巾,顺着叹道:“死生有命,也就这个不是顾得上的,四爷还是不必——”
“错了。”秦四爷冷冷截住她的话头,“我曾答应过半年后去接她。——你知道我晚了多久?”
芙蓉正收拾着水盆儿,似被他忽然的恨声一吓,盆中水晃出大半,她匆忙扶稳了,才略有些颤问道:“多久?”
多久?
一辈子。
不是七年,也不是十年十一年。
见秦四爷不答话,芙蓉走过门边,扣了扣环儿,要丫头过来收拾,回身又问:“那四爷为什么晚了呢?”
“为什么?”秦四爷似乎茫茫然地自问。眼神游离到窗外,好半晌,又忽地回神。然后苦笑,长指捻了捻外袍,“这个。”
“为这个。芙蓉——这辈子,四爷还没有自己完整地穿过一次。”
芙蓉垂下眼帘,懂了。
“四爷好福气。”
秦四爷静静看着芙蓉,芙蓉的平静,让他想起他怎么在这儿来了:昨天上碧楼,径过了内院转廊,恰巧听到几个婆子姑娘在那里七嘴八舌地怂恿:
“象四爷这样的,哪还找的到?”
“别让小柔给占了先。”
“最最难得的是到现在屋里头还没个主儿,你要是肯多多用心……”
一堆掩不住嫉妒的示好中,他只注意到芙蓉轻柔平稳的声音:“好了,都安分些。——四爷若家里有几个妻妻妾妾呢,倒还有两分可能;他屋里头既然到现在还空着的,大伙儿就都别做梦了。”
正说间,一眼瞄见门口的秦四爷,“哎呀,四爷来了!”娇俏俏的招呼地脱口而出。
“说啥呢?”他微笑,轻轻揽住美人腰,进门。
“大伙儿正说呢,要是全天下男人都像四爷就好了。”芙蓉若无其事地抿着嘴笑,无视一屋子的突然静默。
“哦?”秦四爷微微挑眉,笑道,“那你怎么说?”
“我说呀——天底下男人要都像四爷,那就没男人了。”她刻意一顿,侧头去看四爷略讶的表情,一边笑着,一边也就往他怀里偎过去了,“——都变成女人等四爷宠了呀!”
秦四爷哈哈大笑,一晚也就顺势在她那儿了,倒忘了原是打算找小柔下两盘棋而已。
正想间,“四爷在这儿用吗?”芙蓉征询。一看,两个丫头已经进来了。一个收了水盆出去,一个端了早膳来。
秦四爷摇摇头:“不了。”
——转瞬间,这里就热闹了。这芙蓉,真也是个晓事的。只是太晓事了些。四爷不免一叹,起身,欲出:“芙蓉,也不知怎么个来历,养出你来。”
芙蓉微笑着,倒了杯水给秦四爷:“我们这些人的故事,也不就那样儿,四爷还听不腻么?”
秦四爷好笑地摇摇头:“看你滑溜的。小柔学上十年也不够。”言笑间,已是踏门而出,迎上一脸焦急的贴身僮仆秦安。
“唷,敢情四爷是嫌芙蓉老了?”芙蓉笑着倚门相送。
秦四爷呵呵笑着走开,看见小柔一身鹅黄出现在曲桥那端,一时想起她的任性可爱,又可惜起昨日未曾找她下棋了。
罢了,过两天吧。他带着秦安,绕过曲桥,慢慢地在园子里踱步开去。
深秋了,入眼的景致似乎只剩了菊,金黄金黄的,一丛丛开得正凶。园佬儿该是还未起来,山石间,小径上,菊丛里,尚留那落叶乱纷纷的在。
那破碎的琴歌已是完全听不到了,想是在园子的那一边。秦四爷摇摇头,觉得精神了些。
他素来最爱这秋晨的寒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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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阁里,有两人默默地看着园子里慢悠悠远去的背影。
半晌,小柔转过身来:“四爷今个儿起晚了。”
“是啊。”芙蓉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拖着身子离开窗边。
小柔又回头,看了会儿空园子,叹了口气:“真要能把他变成四儿就好了。”
芙蓉扑哧一笑:“他还没见过你那只癞头猫吧?”
小柔也笑:“哪敢呢,——四儿可不癞头。”
芙蓉想笑,一边却觉着倦,直往被窝里缩。
“对了,刚进来时,姐姐扔了什么东西出去?”小柔装着没看到芙蓉困倦的动作,似乎兴致正浓,“好像是块白玉。”
芙蓉稍一愣,顿住打了一半的呵欠,似乎才想了起来:“哦,是啊,不小心磕破了的。你也知道,玉这东西破了就不值钱了,不值钱了还留它干什么,是不是?”
“叫四爷再赏一个便是了。”小柔心不在焉地搭着。
芙蓉疲倦地合眼,只微微扯了下唇角,给出一个浅笑。
沉默了一会,芙蓉以为就要这样进入梦乡了。
“你喜欢他了?”小柔乍响的声音里,带一点点的无措。
芙蓉张开眼,看见小柔那么年轻那么坚定地注视着她。
“没有。”
“你喜欢他了。”小柔稍稍昂起头,声音轻柔的,却是不容她否定。
“出去!”芙蓉冷冷地逐客。
小柔站直了身子看着她,终于,高傲地转身,不一会儿,传来“砰”的一声甩门,“嗡嗡”地在芙蓉耳边振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