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世》一日晴

1、（一） 一斗花酒 半盏薄凉

　　七月十五，中元时节，阴气极盛，鬼门中开
　　余杭镇上的十字街口，无不是青烟袅袅，烟香沁脾
　　间或低语绵绵，哀怨幽幽
　　细听来，唱的正是：

　　亡人也，昨日见无常
　　生人兮，白发独自殇

　　阴魂荡悠悠，早把家来忘，
　　切莫留人世，来生把愿偿

　　（一）一斗花酒半盏薄凉

　　西子湖畔楼外楼，春光旖旎天下秀。

　　美酒佳肴歌舞杂艺远近闻名的金俗地
　　此时正是锦绣大堂，遍掌灯火

　　描金扑粉的高楼歌坊，少年官差斜倚在垂丝软蹋上，正把着一盏琉璃金樽，
　　轻挑起嘴角，
　　当歌一笑，淡漠灼人。
　　笑中却是有意
　　满眼莺燕歌舞，脂粉霓裳，皆也是见多了烟柳场面的，却被这一笑，勾得七荤八素了。
　　少年左右侍候着的三四个姣好女子，都是余杭镇上色艺双全的红倌，
　　若说江南女子皆是媚眼如丝，此刻这丝怕是要织已了布匹
　　斟酒调笑，大献殷勤，无不是使尽了风流妩媚的本事亲近讨好当中的这位俊俏有才的小捕快，
　　而那少年却意外地坦然自在，淡淡眉目，温温笑颜，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对众多美女的情意，似是照单全收，来者不拒。却又不知如何与花间席下如何漂亮周旋，竟将这温柔殷勤一一化解，
　　万花丛中过，终还是片叶不粘身，到头来，他怀里揽着的，始终只是一壶冷去的酒罢了。

　　一曲终了，又是一曲
　　风花雪月，脂砚迤逦，楼子外面的肃穆凄楚，与这楼外楼里的人，毫无半点相干……
　　谁不是有美当歌，有酒且醉

　　下一刻，
　　琴弦，
　　曲子未完而停下来时，众人未免都是一愣
　　抛下手边事，定睛下来时，发现大堂之中闯进来了一个人
　　是个女人
　　是个很年轻，也好看极了的女人，

　　江南余杭本就盛产美女，楼外楼的这座厅堂更是聚着了不知多少千金难买一笑的妙人，
　　偏偏这女子静静地往厅堂之中一立，周身清水梅花的衣衫，稀疏宁淡的分外安静，轻轻柔柔的折出一片光晕，一种风姿，便是道不由你不看的，俗世绝无的景致。
　　一双酒窝浅淡，隐约水气蒸腾，眉目之间蹙了几分清愁怨妒的神色，招人疼惜

　　然而这女子却是态势高傲清冷的厉害，众人一时便不知该作如何感想了
　　只是觉得这女子即便是一脸忿色，也是春风和煦的娴闲，夹带了的淡淡的冷香气味。
　　说不出的闲淡舒服，却又无所适从。

　　女子眼中自然没有众人的诧异，只是慢慢得走到金粉堆中的少年捕快面前，一片怨恨的目光牢牢的钉在那张俊秀脸孔上，凌厉的恨不得变做刀子，
　　却仍旧是半个字都不肯说上一句，
　　突然间，整个大堂里的人都听见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啪——”那漂亮女子手中，一个快的惊人的动作便一闪而过了
　　再看少年左脸，已然看得到清清楚楚地，淡红色的一个手印，由浅变深——似乎是结结实实的挨了人家一个巴掌
　　打完了人，女子还是一言不发，步子轻盈，一个转身便要下楼去了
　　却被少年扯住了衣角，“你等等……”
　　女子果然也就停下了，没有回头，衣袖一翻，飘飘而定。手中像是探了什么东西
　　少年立刻像是怕被蛇咬一样的缩了左手，投降一笑，口气温软，“罢了罢了，我不拦你就是了……”
　　而那女子也就收了手，身形一动，也是婉转如风，抬眼不见了影子。

　　而当众人回神过来时，少年已转眼间回到榻前，颜色如前，他眉毛灵巧的弯出一个弧度，便又是笑得暖人心脾，仿佛他脸上浅红印的不是巴掌，而是女儿家的胭脂。
　　既然挨打的人不放在心上，看热闹的自然也就不该多事。
　　不肖片刻，厅堂里刚才那一股子的清冷的便消散的一干二净，而那女子出现的事就好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了。

　　可这一段插曲，有些莫名，十分诡异，虽于勾栏彩娱之地，醋坛子的女人闯进来打花天酒地的男人这种套路怕是俗之又俗，司空见惯。却总也是因人而异的，至少眼下发生在这位十七岁的江南名捕身上，足叫人大大意外了。

　　至少今晚做东的请客的余杭镇的总捕头薛号，还是忍不住好奇，借着酒意半开着玩笑的问了一句，
　　“晴兄弟，恕我冒昧，刚才这位是……”

　　少年眉眼有些精致亮光，若有所思，一字一句淡至极处：
　　“她是我妈。”

　　薛号嘴一歪，脸都白了，后半截揣度了轻重的调侃话连着一口茶水咽回了肚子里。好在也算是什么场面都见过，反应也还跟的上，
　　“江湖人言一日晴是个不寻常的年轻才俊，竟然连母亲都生的如此年轻不俗……”

　　话还没说完，少年便忍不住的大笑出声，几乎笑倒在桌上，正值酒意有些上头，脸色红霞晕染，越发肆意倜傥的漂亮，
　　“哈哈……我说薛大哥，你真是好骗的老实人，看那女子的年纪样貌不过十七八岁，怎么会是我娘？”
　　一双琉璃眼色满是戏谑，直直对上薛号，不知为何竟看得他有些慌怕了，连忙会意地接下话茬，
　　“咳咳，难不成那位是……”

　　“正是——内室无礼。家教不严，让薛大哥见笑了。”

　　薛号方才恍然大悟，“这就难怪了，果然是才子佳人，年少夫妻让人羡慕，只是早知兄弟你已有这般佳配，我特意安排这楼外楼上的一干女子，怕是白费了心思……”

　　少年笑得越发不羁，道，
　　“薛大哥哪里话，喝酒若是少了美女，铁定索然无味，有没有老婆，也都是一样……”

　　话语行事明明是轻佻浅薄之举，现在看来又是另一番姿态。
　　薛号看来，似乎无论什么事，由眼前这人来做，就是一种中规中矩的闲适妥当，连彩娱风流之事，竟也不例外。
　　毫不出格，且正经的很。

　　少年眼神突然冷澈了起来，一时间判若两人，却还是温和的笑了笑，
　　“还有，我也该走了……”

　　“时候尚早，为何就急着走？”

　　“今天是七月十五，走夜路怕是会遇鬼也说不定……何况还有位故人约我去烧纸。”

　　“既是兄弟有约，我自当不强留，只是沈员外家那件案子还望……”

　　少年若有所思，却答非所问，“薛大哥，我记得沈应钟是余杭镇上最有钱的人……”

　　“若是酬劳的问题，兄弟大可不必担心……”

　　“薛大哥误会了，我只是想，若要我入府办案，就要沈老头买下这楼外楼的厨子给我做饭，该不是难事。”

　　少年口气温淡，笑得有些认真
　　我在府上办案一日，就要他给我下厨一日，如何？

　　“这也并非过分之请，只是……？

　　少年不等他问话，起身拂了袖子，自顾着走下楼去，边走边道，
　　“他答应，我便去。薛大哥尽管慢慢考虑，日出之前，我可保尚还在这镇上。告辞……”

　　薛号连忙追着送下楼来，少年也恰停下脚步，晚风愁淡，衣袂飘停。回过头来，似有些犹豫，末了又是浅淡一笑，
　　“……还有，虽然今日我尊称你一声大哥，也是碍于你劳顿酒筵招呼与我，但薛大人还是不要叫我兄弟的好，做我的兄弟，不是好事……
　　明日若得再见，同为公捕，还望礼数相称。”

　　语毕，转身而去。
　　语气是再温和不过，却能让人既不能问，也不能拒。

　　一身淡蓝衣衫，几番曲酒声色后，竟也干净的一丝不苟，泛出柔柔的光，薛号远远的于背后看着，觉得这光晕好像在哪里见过。细细想来却无头绪，再等下一个抬眼时候，那袭衣衫早已化入了更深的夜色之中，难以辨别了。

　　惨败月色，不忍举目。
　　好一阵子，薛号才回神过来
　　转身进楼时，并未发觉本该消失于街市尽头的少年，此刻却正与楼外楼精致的屋檐上坐的舒舒服服，手执着一盏草纸花灯，笑眯着眼睛看他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