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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   夏枯草挥汗走在最前方,过于疲累的身体抗议这种连着两日两夜不眠赶路的负荷,两条腿已麻得几乎感觉不到痛楚,就连用手去掐大腿也只有平日十分之一的痛。肩膀上挂着装着白米的粮袋,麻绳的痕迹早穿透衣料狠狠地烙印在两肩的皮肤,由于体力的消耗,觉得背上的那袋粮就像被施了妖法,随着日子一天沉过一天。分就连担重量的腰骨也疼得让人恨不得能平躺地上,哪怕地上满是刮人的碎石子也成。
      放眼望去,五百人的运粮队伍无一人不是如此,草履衣衫破得比路边行乞的乞丐还惨,从头到脚被草叶树枝划出的伤口斑斑条条多得难以数清,有的伤口已结了巴,有得还沾着细细的血珠子,显然是不久前才刚被划出的伤口子。五百个人的体力全到了极限,喘气成了这五百个汉子唯一的语言,一边喘气,一边回头看看后头的兄弟,抿嘴点头用这样无声的动作给彼此打气。
      坚持,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把背上的粮食送入东晴关内,一定。
      共同的信念,支撑着这五百个人疲累至极的身体,继续一步接着一步朝前方跨出。只要每跨出一步,便能让关内的缺粮窘境多一分生机。
      突然间,所有的人听见夏枯草沙哑却兴奋的嘶吼:「看到了,东晴关就在前头。」
      夏枯草的声音低哑得只有他背后的十几个人听见,可这让人亢奋的消息却像激起的涟漪,被听见的人回头向队伍的后方传去。一个传一个,听到消息后每个人脸上都是激动和兴奋,就连队伍最末的伏汕听了消息后也难掩波动的情绪,仰首压抑险些要夺眶冲出的男儿泪。
      随着队伍继续前行,五百个人陆续看到了夏枯草方才看见的景象;随着队伍继续前行,东晴关的高墙和关门渐序地落入眼底。
      最后不到半个时辰的路,在大伙儿兴奋的情绪下用不到一半的时间走完,本以为只能靠着意志勉强走路的双腿,不知为何竟自个儿跑了起来,好多人跟着大伙儿跑着跑着,忍不住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条腿,显然是给自己吓着,不晓得这能跑能奔的力气是从哪儿冒出来,只知道整队的人都在跑,自己就像被催眠似地也跟着。
      终于,五百个人站在了东晴关的关门前面,城墙上站岗的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人潮吓傻了眼,瞧这群人身上破破烂烂还以为是哪来的土匪流氓,直到夏枯草扬起官印和铭黄诏书,直到还能拉着嗓子大声说话的人陆续喊着「送粮、送粮」,城墙上的士兵才回过神来激动地大吼大叫,欢庆的声音很快地被传信的小兵送入各位将军及皇帝的营帐里。
      经守门将领验过夏枯草手中的印信放人入关后,闻风而来的人们对着进入关内的五百个人高声欢呼,像在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军,激动挥舞他们的双手。被夹道欢迎的那五百人也被这景象感动,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深刻明白,自己担负的是多么重要的责任;背上的那袋粮,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无论这一路上被利草刮出多少道伤口子、无论这一路上他们的体力消耗得如何厉害、无论这一路上他们曾多少次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
      直到这一刻,一切痛苦全都化作值得。为了守在东晴抵御外侮的将士、为了捍卫家园不受战火摧残的同胞,这一段路,他们走得值得。
      五百袋米粮很快地被稽疋带着人手一一接下,每接过一袋,稽疋便对那人弯腰鞠躬。五百次行礼、五百句道谢,让这些汉子在知悉稽疋的身分后错愕不已。
      堂堂将军,竟对只是粮仓小兵的他们行礼道谢?
      五百袋米被分批送入各方粮帐,让明晚即将断炊的锅灶,又有了升火的机会。带领这五百人送粮入关的夏枯草被请入王帐谒见君王,方要跪下面君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着他的肘弯,将他托起。「朕受不起夏卿一跪,快快请起,来人,赐坐。」
      立在一旁负责护卫帝王安全的长风忙搬了张椅子置于帐内中央,对着夏枯草感激颔首:「夏大人请坐。」
      夏枯草本欲婉拒,却听见皇帝开口说道:「这一跪本该是朕跪爱卿,可按祖宗规制朕受命于天,除上天和祖宗外不得另跪他人。夏卿若坚持不坐,朕也只好破例了。」
      看着帝王边说边撩起衣袍便要跪下,夏枯草瞠目结舌吓得连魂都飞了大半,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抓着皇上的手肘,仗着自个儿比平常人高出一截的身材猛把人往上一提,这才让君王跪臣这等荒唐又吓死一堆人的举动没有发生。
      「你你你──」
      夏枯草被这一吓,吓出了怒气,口不择言沙哑开口:「你不是皇帝吧?你这哪来的杂苗敢冒充皇帝?这是死死死、死罪的你明白不?皇帝就是那种高高在上很很很、很有威威威、威严,还还还、还很会砍人脑袋的,怎怎怎、怎么会有有有、有你这德性?
      你别闹了,真正的皇帝在哪?你你你、你趁皇帝老子回来前快快快、快走,不然得掉、掉脑袋的。」
      夏枯草结结巴巴好容易才把一句话给说完,只是才刚说完就惹来帐内二人放声大笑。
      刚才搬椅子给他坐的那位青年笑得最是夸张,腰弯得几乎要把整张脸黏在腿上,一会儿后还直起身来用力大拍他的手臂,狂笑:「啊哈哈哈夏大人请相信吧!眼前这位真的是不折不扣的皇上,没掺水的。」
      「真是皇上?」
      「对,噗哈哈哈──」
      而那个被证明是皇上的男子,正收了笑对着他点头。
      「……」见过大风大浪,曾经人人闻风丧胆的白朮帮大盗夏枯草……
      整根草──僵了。

      傍晚时分前方探子回报,夷东大军两日便会抵达东晴关外。
      列丹毓递上另一份密函,「列丹郡和花子君有消息回传,说布置已妥,等您下令便启动计划。」
      楚云溪展开密函,迥异于楚勤的笔迹跃于纸面──属于花子君的笔迹。
      「子君……」忍不住低喃某人的名。
      要用多少苦练,才能将打小练起的笔迹整个毁去不留半点痕迹?
      可是他明白,不管是练字还是逼自己学做奸细,无论过程有多苦,花子君也只愿做花子君,不愿再做楚勤。从他脸上的疤、从他重新苦练的笔迹,都让看的人,清楚明白。
      『这一仗,让弟帮你。』
      花子君的话言犹在耳,本以为筹划多年的一仗将因缺粮而被毁灭,却又因为夏枯草的出现路转峰回重现生机。
      终于,终于能有足够的备置打这一仗。替百姓、替已逝的老将军、替自己、替所爱的人,甚至替那天下太平的大梦,打一场不能不打的仗。
      「传朕谕令,列丹郡、花子君从今晚起,按计行事。」
      「微臣接旨。」列丹毓退出王帐准备联系埋于前线,由四弟与花子君指挥,已等待多日蓄势待发的死士。
      「启禀陛下,夏大人到。」帐外传来长风扬声通传的声音。
      「快请。」
      王帐被人重重挥起,可见揭帐而入的人气得不轻。「小的夏枯草,第、二、次晋见皇帝陛下。」
      第二次三个字压得既重又沉,还伴着尬尬磨牙的声音。
      先前全身僵硬魂飞魄散被王帐内的年轻人拖出帐外梳洗用膳,才知道这年轻人名叫长风,是负责贴身护卫皇帝的人,军阶嘛居然是仅次于大将军一职,与将军同等级却又有独立职责的副校。
      当然啦这些当官的人才知道的事情是那个叫长风的年轻人一边帮他刷背一边解释给他听的,要不他一个大老粗,又是个被关了好多年与世隔绝的囚犯哪晓得这些五四三?好不容易在澡桶里回过神,夏枯草忍不住揪着长风的衣领追问,头一个问题自然是那个皇帝老子到底是真还是假?再三确认后夏枯草忍不住咬牙骂了句,不愧是君臣。
      陈固堂堂宰相跪他,现在倒好,连皇帝老子也一见面就要跪他。祖奶奶的,这是要他折寿折到死吗?
      不怕死是一回事,给人跪到折寿短命那又是一回事。于是他忍不住问了长风第二个问题,现在的大官都这德性吗?不会吧?
      可惜,长风用一种同情悲悯的目光盯着他瞧,直把他瞧得头皮发麻才叹气说道──
      「唉……哪天你要能见着咱家列大将军或是皇后娘娘,那才真叫精彩……」
      「啥?」
      长风的话他越听越胡涂,这关大将军什么事?又跟后宫的皇后娘娘有何干系?夏枯草的疑惑长风没给他解,瞧瞧已把满身脏污的人刷了个干净,接着扔了套干净的衣裤给洗刷干净的人,等他衣服换好后又领着夏枯草去吃了顿饱,最后才按皇上的吩咐把人带至王帐。
      一天之中第二次踏入王帐,见到果不其然还是同一张脸的皇帝陛下,夏枯草终于相信这人果真就是那天下第一──也是第一个把他吓到魂飞魄散的人。
      「来,来这儿坐。」
      楚云溪含笑对着夏枯草招手,帐内左侧的桌子上早放了一盅酒和两只碗。夏枯草庆幸自个儿已见识过一回──不,连同陈固那里算是两回──这种高贵的人却不见颐指气使气焰嚣张的模样,反倒像是要跟你说心里话的哥儿们。
      「属下遵命。」
      开始有点习惯眼前的情况,夏枯草心底虽仍有惶恐却也依命落了座,手脚麻利地抢来酒盅,先在皇上面前的那只碗里斟满了酒后才在自己的碗里注入半碗的量。
      「为何不斟满?」楚云溪好奇询问。
      夏枯草抱拳歉道:「属下明天破晓前还得动身返回栺实,请陛下恕臣只能饮半碗烈酒之罪。」
      楚云溪点点头,微笑:「夏卿果然另有计划。」
      当稽疋回报送来的米粮数量时楚云溪很是意外,意外送来的量竟如此之少。然而却又听稽疋道,送来的量正好是全军三日的用度,补上了本要断炊的窘境,于是断定这个夏枯草很不一般,方才听了他的话后,更是确定。
      「不知夏卿是用什么方法送粮入关?可否与朕说明一二?」
      夏枯草端起酒碗轻啜一口,表情甚是严肃,问:「敢问陛下,可知夏某来历?」
      「朕不知,宰相只道有人可解粮危,奏请朕准允其赐下官印好让那人方便行事。」
      楚云溪的话,让夏枯草呆滞张大了嘴,「就这样?您就用了完全不知来历的人?」
      楚云溪端起酒碗,缓饮两口后,道了两句谁都听过的俗谚:「疑人勿用,用人勿疑。」
      八个字,就算不识字的村夫也曾听过,可真能做到的,万千之中又有几人?
      然而眼前的帝王却做到了,用了他这个穷凶恶极的大盗,去干送粮这种一但不成便将毁去几十万大军性命的事儿。只因用人不疑,用了宰相便深信他力荐担保的夏枯草;只因疑人不用,陈固若有怀疑绝不会择用此人,同样地皇帝若对陈固有疑也不会让他担当宰相此一重任。帝王如此、宰相如此,于是授命,于是给了他得以便宜行事的权力,却从不过问这个人究竟是何来历?有无能耐?是否真能解去缺粮之危?
      这样的深信,夏枯草听到后忍不住红了眼白,不受控制涌出热泪。
      他想,若是连一个像他这样杀人无数早就罪该万死的匪寇都值得这般信任,连像他这样的人皇帝都能半句话不问便愿任用。倘若当年也有这样的皇帝、有这样的官吏,四十多年前响北夏家的十七口命,也不会含冤惨死。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明白伏汕的改变、明白卫洙卫枸脸上总藏不住的喜悦。何以最恨官吏的兄弟却愿为了宰相大人成为粮官;何以本是小混混镇日只求温饱的卫家小兄弟俩,为了追随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列大将军,眸子里透着想成大器的渴望。原来,在他与世间隔绝的这些年里,发生许多许多他来不及闻问的事情;原来在这些年里,让他亦恨亦苦的世道竟已改变,变成让最低贱的人都能怀抱梦想,变成他曾经连作梦也不敢奢想的世道。
      允诺送粮,本只为了两个理由。一是宰相答应重启调查响北夏家的冤案;另一个则是他本以为早已死绝的白朮帮兄弟居然有一人仍存。为了夏家的冤案、为了即便上当受骗也要见上一面的兄弟,为了这两个理由,他应了陈固的请求,答应将粮草送入东晴关。
      却未曾料想,单纯的两个理由,会在这个晚上变得不再单纯。
      变得,想多做些什么……
      「夏卿?夏卿?」
      担忧的声音传入耳内,夏枯草猛然抬头,入眼便见皇帝面上浓浓的关切。
      「属下失神,请陛下恕罪。」
      楚云溪摇摇头,道:「何罪之有?可是连日奔波身体不适?」
      「属下没事,让陛下担忧。」
      担忧的面容终于缓下,问道:「夏卿送粮入关的方法朕甚是好奇,可否与朕说明一二?」
      「属下遵命。」
      抱拳拱手,夏枯草行了个尊卑之礼,侃侃说起自己的运粮计策。
      一人说,一人听。
      听到五百人从草高于人的山里直取而行时,楚云溪脸上漾着担忧;听到夏枯草将米粮依新旧分批派送,又将粮袋分做五百袋以减轻送粮人路上负担时流露赞许之色;听到第二批第三批乃至于其余所有粮草都将用同样的方法陆续送抵关内,并且同时抢修原本运粮官道时又换上钦佩的神采。
      夏枯草说得分明;楚云溪听得认真。
      不知不觉间夜晚已逐渐褪去透出破晓晨光,两人碗里的酒除了最初啜饮的那几口外,再也没有减去。朝阳升起时,夏枯草站起身来开口辞行,楚云溪满脸歉意对着他说。
      「是朕不好,明知卿一早要赶路还将你留下聊了整宿。」
      夏枯草只是哈哈一笑,脸上毫无倦意精神抖擞:「属下有一个请求,望陛下准允。」
      「卿直言无妨。」
      「属下的请求,待战争结束后再告知陛下,恳求陛下到时候务必答应。」
      「朕允了。」
      「夏枯草谢主龙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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