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古罗马》思兮彼方

3、第3章

　　母亲犹豫道：“可是……”
　　“不要太担心，孩子就像小马驹，等长大了想栓都拴不住，只会撒开蹄子乱跑，”恺撒安慰着她，朝左右一望，忽然轻叹一声，“时间过得真快，是不是，阿提娅？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躲在父母身后连招呼都不敢跟我打的小姑娘，一眨眼，孩子都这么大了。”

　　母亲微微一怔：“是啊。”
　　她望向站在不远处在父亲的墓碑前一一问候的恺撒的扈从们，忽然迟疑道：“听说您……三年前离婚了？”
　　“嗯。”恺撒轻轻一点头，略微一停顿，似乎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顺手拂去肩上的雨水。

　　水滴顺着他的指尖落到我的额头鼻尖上，我揉揉鼻子，正要打喷嚏，忽然发觉眼前多了一张放大的脸，于是顿了顿，放下手与他对视。
　　恺撒的鼻梁很挺拔，几乎快要碰到我的鼻尖。那张脸线条柔和，眼睛却异常深邃，漆黑还有些明亮，像星空。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表情茫然的自己。
　　他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父亲？”

　　幼年的我性格很烂脾气很臭，不自信又软弱，但在某些细枝末节处又有异乎寻常的执着。一方面是祖父惯的，另一方面也是自身原因。我生下来左腿就不大利索，胸腹上还有大片深色的胎痕，看上去像烫伤，挺恐怖的。因为这样的事我曾在浴场被笑话过不止一次，这让我敏感又孤僻。

　　“我不需要父亲。”我干巴巴地回答。
　　他愣了一下，又问：“为什么？”
　　我转头看一眼正在朝这边眺望的祖父，踌躇一下，低头看自己脚尖：“我跟着祖父就好了。”
　　对于他怜悯的口吻，我本能地抗拒。

　　“哦，”他不死心道，“那你母亲怎么办？”
　　“母亲还可以再嫁。” 我小声说。
　　“天呐！图里努斯！”听见我的话，母亲伤心地喊一声，捂着脸快步走开。
　　我立即不说话了。

　　“为什么要跟着祖父？”他继续问。
　　我不再看他，沉默着转开视线。
　　恺撒以为我没听懂，也不生气，又低声重复了遍。

　　他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我从没见过的优雅得体的贵族做派，我心里莫名产生一丝愠怒和焦躁，开始不自在地踢踏土地，想要离开这里。
　　正在他锲而不舍地准备换第三种说法再问时，终于有人打断了他。
　　一个扈从跑过来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句话，恺撒瞥我一眼，从防寒斗篷中伸出手，轻揉额头。片刻后，他向我作最后的确认：“你真的不想要父亲吗？”
　　我用力点头。
　　他温和笑了：“你还真是固执，很像我的一位朋友。”

　　我终于不再耐烦，扭头去看那些戏剧演员滑稽的表演，其中一个打扮酷似父亲的人举着一只酒杯在对着几位客人呵呵傻笑：“我要葡萄酒就可以了。”
　　“什么？没有葡萄酒？哦，你这个可怜的倒霉鬼，”那个青年惊讶地大叫，扭动屁股夸张地朝那人一掀衣角，随即又嬉皮笑脸地伸手，“唉，唉，你真是太可怜了，不如我送你点葡萄酒吧。还有牛奶，对了，烤牛肉要不要？”
　　周围轰然爆发一阵大笑，我也跟着笑，等笑完再回头，恺撒已经不见踪影了。

　　半个月后恺撒派人送信过来，说是给我找了一位来自罗马的贵族继父，叫菲利普斯。他还特意在信中嘱咐母亲嫁过去时“一定要确保我在身边”。
　　听母亲念到这儿，我气得一下就跳起来：“凭什么！我不去，我都说了我不需要父亲，我明明跟他说了的！”
　　“图里努斯，脑袋清醒点，听我说！”母亲也很生气，按着我的肩膀使劲把我按回座位上，“祖父再亲，他毕竟也只是你的祖父！我才是生你的人！再说你是我们朱里娅家族的子嗣，以后还要去支持恺撒的事业，你呆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去，我要呆在这里，还有，我的名字叫屋大维，我是屋大维家族的人！我不想也不要支持他！”我气呼呼地叫喊起来，并且拒绝念出恺撒的名字。强迫别人去做不想做的事，他这样对我，我凭什么还要支持他？谁稀罕去罗马，谁稀罕受他摆布？我宁愿学祖父，当一辈子骑士！
　　“图里努斯，注意你的称呼！”
　　我激动地在椅子上扑腾：“妈妈，你连那个男人一面都没有见过，恺撒说嫁给他你就嫁给他，你难道就没一点自己的想法吗？是你要和那个男人生活，不是那个突然冒出来、随便说两句话的亲戚！连……”
　　不等我说完，母亲干脆地冲上来甩了我一个耳光。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她的眼神凶得吓人，像野兽一般，带着股狠劲。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永远是温柔甚至有点懦弱的。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凶悍的模样，一时呆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
　　房间里霎时安静了一阵子。

　　母亲突然回过神来，惊慌地看着自己的手，吓得一把将我抱住。
　　“天啊，我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小图里努斯，朱庇特在上，我刚才做了什么！”，母亲手足无措地抱着我，哭泣起来。她断断续续道，“我的小男孩，你怎么可能明白呢？你只有四岁啊，你才四岁啊。”

　　母亲一向整洁利索的黑发凌乱地披在肩头，扳住我肩头的双手颤抖得厉害。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一点一滴落到我头顶。父亲死后的这段时间，她似乎已经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生在罗马，你可以没有衣服没有食物，没有亲人，甚至没有安身之处，但是，你不能没有权力。”母亲压抑着情绪低声道，“图里努斯，身为贵族，没有权力就无法生存，只能成为别人的依附品、政治筹码。你明白吗？没有权力，就算是妈妈，也跟一件礼物没有任何区别，只能被到处送人。”

　　其实那番话对当时的我来说还是太过深奥，我只是突然从她的口气中听出来很深的无奈，我知道她并不好受。
　　我费劲地伸出两只胳膊，用力回抱母亲，她的怀抱温暖又柔软，还带着淡淡的香气，跟从前一样。
　　她对我说：“图里努斯，妈妈并不希望你成为多么伟大的人，妈妈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不受任何干扰，安静健康快乐地长大，然后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你能明白吗？”

　　我将脸埋在她头发里：“嗯。”
　　“不要想太多，你舅父说菲利普斯是他的挚友，他是很有名的政客，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母亲勉强笑着亲亲我额角，“你会在罗马接受最好的教育，过体面的生活。”

　　没有权力，就无法生存。
　　不知道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是我接触到的人生第一条法则。

　　“小图里努斯啊。”
　　三天后，母亲指挥着家奴收拾行李，祖父陪我坐在羊圈的围栏上，看着草原上没有尽头的远方。
　　“我猜你肯定不知道，”我听到他欢快地念叨着，“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罗马待过一阵。那里有雄伟的斗兽场，威严的元老院，哦，对了对了，最重要的是非常巨大的公共浴场，唔，和风情万种的姑娘……”
　　我很勉强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该走了！”母亲的声音从对面远远传来。
　　祖父转过脸来，眼睛里有水光在闪烁。他跳下篱笆，使劲将我一抱，力气大到让我感到生疼。然后依依不舍地将我放下。他笑着，点头向我示意。

　　“一定要回来，小男子汉！”我刚迈出几步，祖父忽然在身后高声大喊，“这里是你的家，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回头看他。
　　蓝天，白云。有微风拂面而来，吹动他身后那片高高的清脆欲滴的草原。祖父朝我挥手，花白的短发有些散乱，海蓝色的眼睛微微眯着。他宽大的白色托加袍被吹起漂亮的流苏一般的褶皱，他站在那里，和身后的仆人和羊群，好像永远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我会回来的。我想，我一定会回来。

　　***

　　经过了几天颠簸，清晨，阳光正好，我们平安无事地抵达罗马城。我的继父菲利普斯的家奴并未领我们进城，而是在近郊的地方停了下来。

　　“如今罗马城里头人口都过百万了，治安很差。一到晚上就有流氓和不正经的奴隶出来乱逛，菲利普斯主人觉得太乱，所以前几年搬出来了。”那个家奴身材矫健，肤色偏黄，松松套着件棕色的佩奴拉。他一边赶车，一边对母亲道：“这边是主人新建的院子，里面漂亮得很，您一定会喜欢的。”
　　我很喜欢佩奴拉，这是种带帽子的斗篷，一般都是用熊皮或者毛毡做的，能把人整个套进去，很厚实也很耐寒。不过母亲从不允许我穿，她说这是下等人的标志。

　　“到了。”随着他一声示意，马车停在长几株古柏的淡黄色别墅门口停下。我坐在马上，倚在一个家奴的怀中仰起头。
　　一座巨大的堪比小型宫殿的四层建筑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