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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为谁风露立中宵 ...

  •   哥哥送给了他人生中第二份生日礼物。
      “那第一份……”
      “闭嘴。”
      他记得那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哥哥带着怯生生的他摸进了机库,哥哥奋力地拉着绳子,打开了机库上方的活动帘门。
      夜幕下,简易直升机像是巨大的蜻蜓那样拔地而起,他惊呼说:“哥哥这样我们会摔死的!”
      然而哥哥大笑着说,“你以为这是什么?这可是你哥哥驾驶的直升机!我们不会摔死的!我们会飞到最高的地方去!最靠近月亮的地方!”
      他那么恐惧地抓紧哥哥的衣袖,看着哥哥在一番手忙脚乱之后,终于控制住了飞机,在固定的高度上巡航,哥哥回过头来,脸上还有细密的汗珠,却一副骄傲的表情,“你看,我们飞啦!”
      头顶是澄澈如洗的天空,下方是绵密的森林,树冠密密地簇拥起来,就像是一个个深绿色的花球,在风中一波波地起伏。群山就像是巨人坐在天空之下,直升机像是神话中的飞车,带着他们翱翔云端。
      那时候的天地看上去那么像童话,那是梦中才会有的美景,兄弟两个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源稚生说:“生日快乐!”
      明明是那么美的景象啊……可源稚女无声地流下泪来,哥哥吃惊地问,“你不喜欢么?”
      “不,我很喜欢。”少年清稚的声音中饱含哽咽,“可是最好的日子过完就没有了啊……”
      他想每个人的福气都是有限的,最好的日子过完就没有了,他不想见到那么多的幸福,因为太惶恐,太害怕那不是自己能承受住的东西。幸福的尽头是什么呢?他害怕那个答案。
      “真是够了……”他听到哥哥无奈的笑声,秀气的手揉着他的发顶,温柔地为他擦眼泪,“好日子没有了……稚女你还有哥哥啊,有哥哥在,就有好日子……别哭了。”
      源稚女一怔,随即整个人扑进哥哥怀里,胡乱点着头,“好,有哥哥在就有好日子!我们一直在一起,到死都在一起!”
      “少说瞎话!”哥哥又捏他的脸,话音里带着恼怒,“什么死不死的!”
      冥冥中似乎有谁发出了嗤笑的声音。

      安翔力竭地躺在空荡荡的运动场上,左边的源稚生给源稚女擦药,右边的源稚女给源稚生递过一瓶水。少年痛苦地捂住了眼睛,“又是回忆……真是要累死了。”
      他在学校,我知道他肯定在学校!
      但先让我躺一会儿!
      安翔看着老旧的教学楼,视野中有微微的扭曲,这里的回忆之境最多,气息最浓郁——那么,源稚女本尊应该就在这里……做白日梦。

      那时候的山是那么美丽,最高的山顶有一片空旷的草地,曾有过他们的足迹,见证那场看不到的流星雨。
      “我还记得那年,你看报纸上说狮子座的流星雨要来了,日本是最好的流星观测点。”是谁在他耳边轻声说话,语气低沉而阴柔,仿佛鬼魂幽幽地自述平生,“你那么兴高采烈,我也很被你感染,觉得流星雨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准备,从体育室里偷了毡毯,从天文教学室里偷了望远镜,用省下的钱去小店里买了指南针和登山鞋,剩下中午的梅子饭没吃,把它打包放在包袱里。我们爬了三个小时的山路,爬到附近最高的山顶,架好望远镜等待太阳落山,可是傍晚的时候山上忽然起雾了,最后晴天变成了阴天。我很难过,但你鼓励我说云很快就会散掉的,我们一定能看见流星雨。你说我们是狮子座的,所以我们一定能看到狮子座的流星雨,狮子座流星雨是世界上最盛大的流星雨,它是为所有狮子座的人出现的。那时我真的相信。你把一半的梅子饭分给我,说吃完梅子饭云就散了,山里的云不都是这样么,吃完了梅子饭我们就能看见流星雨了。”
      那年他们十三岁,哥哥背着他走到山颠,一本正经地架起天文望远镜。他眼里的哥哥像是天神般无所不能,他说的,他都相信。
      那是无论对错的偏执,是乖乖地吃着梅子饭,靠在他怀里等待云朵散开,天空中划过盛大的流星雨。
      那个声音却依旧低低地叙述,莫名的哀伤,“但直到我们吃完所有的梅子饭……不,我说错了,我没能吃完所有的梅子饭,因为我吃得很慢很慢,梅子饭对那时的我来说就是计算时间的工具,我真怕数着数着时间到了尽头,可我期待的最美的东西却没有到来……天下雨了,暴雨倾盆……我很难过。”
      他突然就笑了,其实真的不是因为看不到流星雨而难过啊,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除了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好累啊,他和哥哥准备了那么久,期许了那么多,只是为了看一个景象,只是为了分享世界的一瞬光芒——却不能够。
      那种徒劳无功的愤恨和疼痛,钻进他的骨髓里,剥夺他的全部力气,连眼泪都流得那么无力。为什么不能够呢?因为弱小么?可那不是他的错啊。
      哥哥紧紧地把他裹在毯子里,凑在他耳边说“对不起”,他呆呆地看着哥哥,看着水珠顺着哥哥的额发流到脖子里,那么狼狈的模样,却掩饰不住他眼底温暖而明亮的光芒,那么多年的岁月里,哥哥的眼睛一直一直,那么亮。
      那是他一生都得不到的光。
      “这次不行,我们还有下一次,就算看不到流星雨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自己努力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不要哭啦。
      哥哥紧紧的抱着他,轻声询问,“稚女,你已经想好要许什么愿望了吗?”
      他闻言抱住哥哥的肩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带哽咽,“我们在一起,一直一直不分开。”
      ——不要丢下我,不要放弃我,在这么冰冷的世界上,如果我再也看不到哥哥眼里的光,那么弱小的我,要靠什么来活着呢?
      ——呵呵。
      “我保证。”哥哥凑在他耳边轻声承诺。
      他在哥哥怀里微微的笑起来,雨水冷得他直打寒战,他眼角含着泪,却笑得开心——看不见流星雨,真的真的没关系,因为哥哥的存在,已经是他生命中的奇迹,是他的流星雨。
      ——可是,也许许愿这种事,在出现的一瞬间就意味着“不能被实现”,所谓的流星雨,不过是一种好看的天文现象,许愿的传说,从来都只是一个谎言。
      就像誓言的唯一作用就是日后用来打脸。
      “因为那时哥哥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人,世界上只要有你,每一天都是幸福的。可我又想每个人的幸福都是有限的,我用完了幸福的额度就该跟哥哥分开了。”那个虚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那么悲凉而刻骨的恨意。
      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模糊的情景,齐腰深的水中,妩媚的年轻人被同伴扛在肩头,逆水而上,追寻着楼上残酷的枪声,鲜血顺水而下,却依旧不肯妥协,固执得像虔诚的信徒寻找天堂——可哪怕凭借着这样的信仰,终究抗不过命运轻飘飘的一个扭转,终究还是隔着咫尺之距,永不相逢。
      “够了!够了够了别说了!”他大吼。
      一片寂静,良久,又响起了声音。
      “跟哥哥说我曾经想回到鹿取镇去,但我回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我和哥哥,离开了,就回不去了。”是谁的声音那么轻那么空灵,带着哀凉的怨恨与无力——说出了最后的结局。
      ——你终究还是没有履行你的诺言,那我只好去找你,和你死在一起。
      源稚女终于听见了那个声音——清脆的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不知是心,还是梦境。
      他一直都知道,他在做着一场梦,梦中是他的故乡,他的哥哥和他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岁月如盛夏的阳光,温暖而漫长——因为这梦境太美好,所以纵然她一直都记得那些温软背后暗藏着岁月真像,却不愿意去想。
      可那美好的故事中处处埋藏着悲伤的阴线,他太聪明太懂得怀疑,这天性由不得他不去想。
      他终于想起了昔年宫司曾对他说过:“慧极必伤。”
      慧极必伤,所以你不要多想——可又怎么能不想?
      原来这便是他的命途。

      一个梦可以反复做上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只要不醒来,便能假装一切都还存在——暗影前行的人永不能回头,只能追逐的梦镜一直向前,直到那条路的尽头①,然而他的路没有尽头。
      每到十五岁的那一年,每到来到哥哥要走了的那个瞬间,他便闭上眼,一步一步倒退,从头开始。重走一遍那年少时光,被那些年的阳光再晒过一次,把那些悲伤都晒干,只留快乐温暖。
      他在十五年的梦境里流连,最后会是什么样子的结局?也许是成为游魂吧,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世事已经真的无法挽回了,当哥哥都已经不在了,他变成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如只争朝夕的,留下一点温暖,至少这一刻,他还能微笑着,看着自己和哥哥相拥而眠,听着哥哥的呼吸声,被欺骗一切都还好。
      然而虚空中突然响起了什么声音,不同于心中的质疑语气——是从未听到过的,属于少年的清冽的声音。
      “可你不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吗——你哥哥永远是那个有点蠢的中二少年,你永远是那个善良柔弱的小男孩,你们两个人在这里相亲相爱,没有任何阴影,没有未来……可是真的是这样的吗?你的梦境中的一切的是那么美,美好得像是被刻意做旧的假照片,你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怀疑它的真实?或者说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可是你不愿意去想。”
      “闭……”
      “你只想一直活在自己的回忆里吗?不,死在自己的回忆里。”那声音含着嘲讽,”何况是残缺的回忆。”
      “够了,够了,闭嘴。”
      他突然就哭了。

      安翔看着靠在墙边安睡的年轻人,有清澈的泪水顺着年轻人苍白的脸颊滑落而下,他放缓了声音,尝试着再次开口:
      “源稚女,如果我说,回忆之外,我能带你见到你哥哥呢?”
      源稚女的呼吸声急促起来,睫毛颤抖着,却迟迟没有反应。
      安翔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他眼前无数个哥哥的笑容重叠,那笑声漫上耳际,在一片混乱中有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穿过重重迷雾,到达他耳边,顿时整个世界都寂静。
      “醒过来,我带你去找你哥哥。”
      他睁开了眼睛。
      他在体育馆的地下室里,十五岁那一年他和哥哥在这里告别,十七岁那一年他在这里被哥哥的长刀贯穿心脏。
      而今他站在这里,站在故事的开始与结局的地方,地上没有半分影子的模样。
      源稚女抬起头,迷茫的目光复变得清而亮。
      白衣的少年站在他面前,目光灼灼,他的眉眼间有少年人的稚嫩温润,也有剑客的凌厉冰凉。
      少年唇角微弯,端的一派风仙道骨的意味,对着他行的是中国的古礼。
      “在下守灵人,安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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