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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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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年之后,L依然能回忆起离别东都时月孤身一人站在巍峨的城楼上目送他远去的幽深眼神,那是一个非常合时宜的坏天气,风雨如晦,黑云欲摧,即使尚有挟带着离情别绪的话语想在最后时刻倾吐,大概也迅即飘散在无边风沙中。于是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繁华一时的都城向远方而去,却从未比此刻更为明晰地看见月凝望他的神情。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他低声说道,不知是对自己的呢喃还是对那城楼上实质比他这居无定所的旅者更为凄寂的孤客,彼时我们或将重逢。
后来他陆陆续续听到了很多有关东都的流言或者真相,他无心去分辨,任由这些流言在酒肆卖酒的胡姬和客栈作乐的游子间口耳相传,待问到他如何看时不过是付之一笑,敷衍着自己不过是个西方人对这些事物皆是一知半解便不在其他人面前贻笑大方了。于是那些人便抛了他,继续热闹非凡地讨论着这远方被称为酷吏之都的异邦城市,说着监狱中拷打至死的夜哭之鬼多至找不到栖身之处而晚晚绕着宫楼盘桓,说着每日城楼前的木杆上都会挂着犯罪者的头颅,说着连有名的学士,太子之师都无法逃脱这种严酷而被黔面示众。这样的话每日皆在变换,唯一不变的便是那个造成这一切惨烈行径的主使者,那个容貌清秀若少女内心却残酷如蛇蝎的法术之士,在世人的印象里他总是影影绰绰地隐在所有这些骇人故事的背后,对着血流成河的情景也不眨一下眼睛,无动于衷地看着民众的悲哭哀号然后以一如既往的蔑视态度转身离去,复去御前戴着那张精美的人皮面具蛊惑人心。必是如此,如此之残酷只可能是鬼魅亦或妖魂所为。
并非如此。
L有时会想去反驳,但想想便也作罢,世人之毁誉那人想必是早已不在乎的,在沉沉熏香之中那人漠然端坐于帘内,嘴角却勾起一丝嘲讽微笑,平淡地说着我早已知道外人如何看我,想必来日彻底失势身首异处之后只会被更为激烈地咒骂。他突然在此时抬眼看了L一眼,暗褐色的瞳孔中闪过几缕稍瞬即逝的哀意,但我明知死后一切成灰却仍无法克制住自己对人亡政息之忧,大概是过于执迷不悟了。
L记得自己当时只是以同样冷淡的态度回道,人岂可尽知天命?廷尉对我说这些话难道是期许从我这儿得到安慰之词,这样的话我当然也可以说上一打,诸如以廷尉对国之大功必不会落得如此晚景。但人皆有一死,这样的话就算说了仍只是朝露浮沫,虚妄之极。何况不久前刑狱中的盛情款待言犹在心,或许从我个人来所人亡政息亦不失为功德之举。
月听罢轻轻一笑,也未再说什么,自顾自转身离去了,甚至没有客套性的再见之辞。
L从不拘泥礼法,看到此景便也毫不犹豫起席离开。但正在他将出府之时,有一侍者匆忙地从后面追上,气喘吁吁地说着府上主人命我将这件物事交给您,说您远道而来之前招待不周多有得罪,献上此礼聊表歉意。他正想厌烦地说我并不在乎他的歉意,但看到那侍者殷切的眼神又还是有些不忍,便耐着性子等那侍者把包裹打开给他看,在外围的包装尽悉剥离后他颇为意外地发现这礼物竟是他在这边颇为喜欢的一种小点心,虽然算不上多么昂贵但对这点心的偏好他从未对任何人讲,故而月如何知道这一点便成为一件十分可疑的事了。但美食当前,他也无心去想其他便痛快接受了,临走时还听到那侍者欢欣地道若还想尝试其他风味随时都可以来廷尉府。
随时都可以来么,他皱着眉打量了一番悬于高处的黑底红字的牌匾,衬着府内几无人烟的死寂而显得更为暗沉,与其他达官显贵截然不同,月似乎对华服美饰从无兴趣,兼着孤身一人无妻无子,虽然身处高位平素起居与一般平民亦无二致,无怪乎外面有人认为他的癖好只是掌握生杀权柄且令人痛苦罢了。L对这边的诸多恩怨与纠葛殊无兴趣,于是驻足片刻后便回去了,虽然心里已经开始考虑下一次该什么时候来此处才能正好吃到点心而不需做更多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