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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一日(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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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其实已经很老,去年生的一场大病更是毁损了他身体的元气。我看到他的脸苍白得已无人色,身子像一片寒风中的秋叶,簌簌得抖起来。我不知道父亲此刻的心情,这样被人诅咒、被踩在脚下蹂躏,任凭最温和的人恐怕也会勃然大怒,意欲杀之而后快。
“你……你是韩飞将军的后人?”
“没想到吧?当年被你进谗言诬陷而获满门抄斩的韩氏一族还留下一个遗孤,日日想着报仇雪恨!我父亲韩飞是何等的英雄,却被你等小人构陷,说他与北漠蛮人勾结,意欲谋反!可笑,可笑——我父当年挥师北伐,三月内便收复中原洛北、并州等大片土地,又在周口镇大败蛮人,蛮人闻我父威名而心寒丧胆。眼见故土收复在望,若不是尔等小人阴谋蛊惑那昏聩的皇帝老儿,连发十二道金牌退兵,中原失地大约早已收回!卖国贼却诬陷忠良为卖国贼,千古冤案,何止可哭、可泣、可笑、可叹——”他说完,仰天长啸,内力震动竹林,竹叶铺天盖地地簌簌落下来,本是终年常绿的竹林霎时一派深秋的萧杀。
我看父亲此时的神情竟十分古怪,不像是悲观、绝望或愤怒、羞愧,反像是有些癫狂的喜悦,“皇天护佑,韩将军在这世间还留有后嗣,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父亲的这种古怪连我都理解不了了。按照常理,既然是皇帝下圣旨让韩家满门抄斩,我父亲完全可以第一时间推脱责任,说皇命不可违啊,自己无可奈何啊,无力感深重啊。再者,除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父亲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凭我父亲的能力,他要去灭门,估计连只蚂蚁也难以逃出去,怎会容许这么大一人好端端站在我家后院口口声声要把我们卫家满门灭口。逻辑上,他该是多么懊丧当时办事不力。所以连我都觉得父亲在故弄什么玄虚。
“卫公瓒,你在弄什么玄虚?老天无眼,不然怎容你这等奸佞小人苟活于世!天无道,便以人力匡正。终有一日我会为我韩氏满门五十几口报仇雪恨,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卫公瓒的真面目!”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一种仇恨似乎如一个冰窟,将他整个人吞噬了进去。他所有的情绪,除了“恨”,其他大概都只是伪装。他似乎就只是为了复仇而生。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觉得,他其实是顶顶可怜的人,如果我的死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那也是值得的。于是,我拼尽剩下的所有力气,呓语般,“你杀了我吧,子文大哥,如果能平息你的怒火……可是……你能不能别伤害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的本意是,我父亲母亲已经老了,即使不杀他们,无情的岁月也会蚕食他们的生命和健康,老人其实是很可怜的,不仅失落于世界的易主,还要时时对抗衰老带来的疾患。所以才有人说“风烛残年”,蜡燃到最后,风一吹,将灭未灭。
他却理解成了另外一个意思,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我,那目光像是同情——老虎玩弄兔子时的怜悯,“凭什么你的父亲母亲可以寿终正寝,我的父亲和兄弟姐妹就活该早死?你既欣然赴死,那我就先成全你好了!”说着手上加力,我分明听到骨节的脆响,我慢慢闭上眼睛,想着,人生真是讽刺,还从未预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种死法……
“不——不要杀她,你不能,你不能,”我父亲急向前跨进一步,“她……她……”突然,他身子晃了晃,骤然倒了下去,好在我大哥一把将他扶住。众人一时间手足无措、慌了心神。大哥急声道,“二弟,你看着妹妹,三弟,快先救父亲!”“快快,去请大夫!把老爷扶进房里!”立时就有两个小厮跑去请大夫。我眼睁睁看着父亲陷入危局,却身在敌人之手无能为力。残存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难道今日便是我父女共赴黄泉之时?
五六个家丁上前围住我父亲,有经验的便去掐人中,折腾了半晌,父亲终于长长抽了一口气,慢慢苏醒过来。
在这当儿他竟松了手,我扑倒在地,新鲜的气流压进胸腔,我开始剧烈地咳嗽,贪婪地吮吸每一缕空气。
“你以为你能走得了?”我二哥还算镇定,他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你可知就刚才那会功夫,我父亲已经命人去向最近的羽林军借兵,这阵子估计我卫府里里外外都已被围得铁桶一般。”说到这里,二哥击掌三声,后园的围墙上立刻便冒出许多脑袋,每人一张长弓,正拉满了瞄准目标,但考虑到我还是对方的人质,怕伤到我,没人敢动手放箭,“识相的,赶紧滚,今天就先留着你的小命,若我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本公子定要你挫骨扬灰!”
“没那么容易!”赵子文说着,一把拎起伏在地上病猫一般的我,看这样子,他的意思大约是要拿我当盾牌。
他一扬手,飞出两三只袖箭,直直飞向围墙上的几个羽林卫,那几人躲闪不及,竟生生被击中额头,惨叫一声后,瞪着已无生气的眼睛,跌下围墙去。有箭从他背后射过来,然他背后似乎长了眼睛一般,一拂长袖,箭镞尽皆落地。他挟着我,就奔向刚刚打开的缺口,同时——又有一只袖箭奔向我父亲的方向,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我大哥硬生生挡在父亲前面,那支箭直直没入了他的胸膛。整个过程快得匪夷所思,我只觉得一切像个梦,眸中升腾起一团水雾,终于,解脱一般,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