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屠苏》轩辕凌天

11、叙话（中）

　　此时已过午夜，苏府中却是灯火通明。连日来折腾得府上人心不宁的源头已经被除掉了，连带着也除去了压在仆役和丫鬟们心上的一块大石，人人脸上皆带着喜气，整座府邸亦是一扫白日里的森森阴气，终于有了几分大户气象。

　　苏文和那名女子仍处在昏迷当中，被下人送回房中歇息了。苏老爷这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也感到十分疲惫，但依旧强打精神招来下人，让其领着百里屠苏和晴雪去往厢房休息，确定把二人都安置妥当后，才回房歇息。

　　厢房中确如苏老爷所说，早就备好了充足的热水、干净的衣物，甚至桌子上还有一些宵夜，看上去置办这些的人想得倒是十分周全。

　　晴雪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安歇，始终牵挂着另一间厢房中的人。

　　脑海中有许多画面走马灯一样轮番闪现，有曾经一起经历过的，也有过去这十年她独行世间的，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过往，最终定格在今夜里少年侧头望来的那一刹那。

　　那场景太美好，美好得让她到现在都觉得很不真实，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梦。

　　当年她在灿如烟霞的桃花中与他初遇，十年后又在清冷如水的月色中与他重逢，缘起缘定，细想想，两个画面竟是隐约能够重合的，除了景色不同、心情不同，她初初看到的那一眼却是别无二致的。

　　这是否意味着这场寻觅，真的会在今晚终结？

　　想着那人熟悉的装束、容颜，神情、举止，想着焚寂今夜的种种异常和那人暗带着疏离的言语，想着他看着她时透着些许陌生的眼神，许多种猜测在最初的激动心情沉淀后一一浮上心头，想了想，晴雪索性出了门，直奔百里屠苏所住的厢房。

　　到了门口，透过窗纸看到屋里的灯还亮着，确定人还没睡，轻敲了两下后，房内仍无动静，她也没多想，就径自推开了门。

　　“苏苏……诶？”

　　“什么人？”屋内，刚刚沐浴完毕的百里屠苏只来得及抓过一旁洗净血迹的衣服披到身上，凌厉的眼神在看到进来的人是晴雪时软化了下来，冰冷的警惕和杀意迅速被尴尬及……羞恼取代，同时脸上也泛起薄红，“你……”为何不敲门。

　　虽然撞到……，但晴雪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因此神态如常地为自己的闯入致歉道：“……对不住了，苏苏，我不知你在沐浴，只是看到屋里有亮光，以为你还没有睡。”

　　“……”晴雪坦然的样子倒让百里屠苏不知该说什么好，更感窘迫的同时有一瞬间甚至闪过了是不是自己想太多的念头，定了定神，道，“姑娘，若有事情，可否稍后再说？先容在下整理片刻。”

　　“……”

　　“……”

　　良久，谁都没有动作。

　　“苏苏……不是说要整理一下吗？”晴雪很是疑惑道。

　　百里屠苏几乎要怀疑她是真不懂还是故意的：“还要麻烦姑娘……回避一下。”

　　“诶？”晴雪单指抵唇，有些呆呆地道，“为什么要回避？当初我也是这个样子和苏苏说话的啊。”

　　嗯？！

　　这回轮到百里屠苏有一瞬的怔愣。她这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眉头随即微微蹙起，他看着她，眸色很是复杂，她和他过去，又究竟是什么关系？

　　晴雪见状，却是误会了，忙摆手道：“你、你别生气，我回避就是了。”说着，背转过身。

　　百里屠苏顿觉无奈，但也隐隐明了了少女的性格，当下也没有再说什么，扯过架子上的外衣和腰带，飞快地穿好。

　　几乎在他收拾好自己的同一时间，晴雪像是也知道了一样开口道：“苏苏，好了吗？”话音未落，人已转过身来。

　　百里屠苏这时已经恢复平日神情，漆黑眼瞳中全不见方才尴尬，反如古井，无半点波澜：“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唔……苏苏忘记了，之前我提过，要跟你讲一个关于七把古剑的故事吗？”

　　百里屠苏双目睁大了一瞬，看了看少女隐含期待的神情，略一沉吟，便往厢房外走去。

　　屋内，晴雪看着他的背影，抿嘴微微笑了。

　　两人并肩在苏府中走着，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花园。因为再往前走就是苏府后院，所以百里屠苏率先停下脚步，紧接着晴雪也在他身边站定。

　　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少女的声音，百里屠苏侧头望去，见少女微微低头，双手负后，脚尖在地上无意识地来回划动，似乎在思考什么。

　　眸光闪了闪，百里屠苏沉声道：“不是有话要说？”

　　“我……”晴雪仰起脸，有些迟疑，“想和你说的事情太多，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停了停，她接道，“还是……先从七把古剑说起吧。”毕竟，这一切的事情，也皆从这七把古剑开始。

　　柔和的嗓音不自觉低沉了下去，她将曾经与他讲过的那个故事再次娓娓道来：“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叫‘龙渊’的部族，为了反抗天上的神，由他们自己统治大地，铸造了七把力量强大的凶剑。”

　　百里屠苏瞳孔微缩：“七把……凶剑……”隐隐觉得此情此景此语有些熟悉，但这缕思绪很快又被另一件事盖了过去：少女口中的，与神秘少年教他寻找的，是否……是同七把凶剑？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切道：“之前，我看到的那把剑，是否就是凶剑之一？”

　　晴雪点点头：“那把剑，剑名‘焚寂’，正是七把凶剑中的火之剑。”说到这里，她望向百里屠苏，“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少年的神情有片刻茫然，旋即摇了摇头。

　　早在看到他暗藏疏离的眼神时，晴雪就猜测他或许是又失忆了，因此这会儿见他这般反应，也不意外，更没有急着追问什么，话头一转，又接着最初讲了下去：“天神伏羲为此大怒，决定要降罚给龙渊，另一位大神女娲娘娘不忍心看着他们受罚，就从龙渊人那里夺走了七把剑，将剑分别封印在大地各处，这样一来伏羲也就没有理由杀光龙渊的人了。”

　　百里屠苏听后沉默良久，就在晴雪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或许下一刻就会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道：“如你所言，七把凶剑皆被封印，那为何焚寂会在你的手上？”

　　“……”

　　“……是我多言。”

　　“不。”晴雪闭了闭眼，道，“并非不能……，苏苏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百里屠苏深深地看着她，片刻，慢慢地眨了眨眼，轻轻点头后，正待说话，就听晴雪故作轻松道：“说了这么久，苏苏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醒过来的呢。”

　　一个“醒”字，让百里屠苏更加疑惑两人曾经的关系。若真是故交好友，应该不会不知道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若是知道，等闲的朋友，恐怕也是不会这般避讳的。究竟……

　　脑中思绪电转，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百里屠苏并没有思考太久，便道：“当日……”然而他刚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晴雪把话头截了过去。

　　“还是先不要说了。”少女低下头，单手握拳置于胸前，像是想抓住什么，又像是想要给自己说下去的勇气，“等明天、明天苏苏和我去一个地方，去了那里后再告诉我好不好？”她语调如常，可百里屠苏却没有错过那一丝颤抖。

　　定定地凝视着她，他没有马上回答。

　　晴雪深吸了口气，迎上他的眼神，轻轻道：“那时，苏苏想知道什么，我也会全部都告诉你。”

　　“……好。”

　　第二日。

　　苏老爷依诺设宴款待了百里屠苏和晴雪，宴后还盛情挽留二人多住些时日，被百里屠苏谢绝后。

　　拿了酬金，告别了苏老爷等人，走到街头拐角，晴雪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百里屠苏本以为晴雪会带他去见之前在客栈偶遇的青衣男子，现在看来，却是不像了。

　　“苏苏还记得腾翔之术吗？”

　　“腾翔之术？”仔细想了想，“似乎有一些记忆，但不甚清晰。”

　　晴雪双手负后，微微倾身：“那……我把口诀念一遍给苏苏听？”

　　百里屠苏点头。

　　听过一遍口诀，再结合脑海中隐约的印象，百里屠苏很顺利地施展出了腾翔之术。

　　“走吧。”

　　此一路心有牵挂，不如之前来琴川那般悠闲，全力赶路之下，越过万里江山也只是半柱香的事。

　　百里屠苏稍稍落后晴雪半个身位，一路上本就觉得脚下的景致有些眼熟，再看晴雪飞行方向，顿时对目的地有了猜测，待山谷的轮廓映入眼帘时，少年眸光微闪，内心升起“果然如此”的感觉。

　　两人在山谷入口处落下身形，晴雪单手搭肩，另只手虚划一圈，两脚交错，对着山谷中的女娲石像行了一礼。
　　礼毕侧首望去，正瞧见少年恢复成站立姿势。

　　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视，少年也将目光投了过来，轻声道：“你说的地方，便是这里？”

　　晴雪点点头，望着荒谷，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这里……或许也可以说是一切开始的地方。如果没有当日的灭族之祸，此生她与苏苏就不会产生交集，更不会有接下来的那许多的事情。

　　“……”慢慢眨了眨眼，百里屠苏蓦地转身便走。

　　站在冰炎洞入口，晴雪忽然拦住正待入内的百里屠苏：“苏苏。”

　　百里屠苏扭头看她，目露疑惑。

　　“苏苏，我……”晴雪欲言又止，顿了顿，道，“你别生气。”

　　“为何？”如此说。

　　晴雪低下头，右手虚握于身前，轻声道：“明明所有的迹象都指明了……，可、”当年苏苏散魂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没有亲眼见到冰室的情况，她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虽然你已经站在这里，但我还是……”

　　哪怕心底始终有个声音在告诉她眼前站着的就是当年那个人，可她还是有种他会在某个不经意间再次随风散去了的感觉。也正是那种感觉，促使着她回来这里看上一眼，如此，方可安心。

　　其实她本可以再一次带他回幽都求见娘娘，十年前已经去过一次，想来再去的话，娘娘也不会降罪。然而寻求娘娘证实，又是全无必要的。因为她从没有怀疑身边的人，少年的眼神、焚寂的异动都是做不了假的，所以她此番回来，无关信任，也无关其他——即使……苏苏的复活或许关系到焚寂甚至是其他的凶剑。

　　这就好像已经知晓了的结局，只要没有尘埃落定，就总担心会出现其他的变数。她此行的目的，就只是为了确定那一个结局。

　　与其说她是想要证实什么，莫不如说她是想要见证什么。她，仅仅是想要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真实的结果——无论过程怎样，重要的是那个人，她喜欢的那个人，真的回来了。

　　而她也可以结束这十年乃至日后更久的寻觅，与他一起迎接未来。不管那份未来会有多少未知的凶险都无所谓，重点是那份未来里有他的存在，而她，也会陪伴在他左右，再也不走了。

　　“我明白了。”百里屠苏闭了闭目，睁开后用沉稳如昔的语声道，“进去吧。”

　　“嗯……”晴雪点点头，踏前一步，开启了机关。

　　…………

　　冰炎洞内十分宁静，还保持着百里屠苏离开时的样子——碎石满地，间或夹杂着几具化蛇尸体，与晴雪上次来时的景象却是截然不同了。

　　看着洞内这般乱象，百里屠苏固然对此毫无异色，晴雪却也没有露出太过惊奇的神色，只是不觉加快了脚步。

　　两人顺着盘旋石道一路向下，终于走到尽头的冰室。

　　这里曾经埋葬了他和她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当年少年满怀复活母亲与族人的希望地回到这里，最终却以那样惨烈的结果收场。晴雪侧头望向身边的少年，当年她在离开时，也曾经设想过很多种的结果，包括最坏的打算。但即使是在最好的设想中，也没有眼下这一种。

　　少年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将投注在周围寒冰上的视线移了过来，两人注视片刻，晴雪忽然微微笑了，跟着，迈着坚定地步子走上前。

　　泛着莹蓝光泽的冰室中央，本该有一玄衣少年沉睡其上的冰床，此时却是空空如也。

　　若是之前，她来到这里见到这般景象，定然会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胸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一样疼痛难忍，然而此时此刻，她能感受到的，只有正从心脏处扩散全身的暖意。

　　幸好，如她所料。

　　幸好，他不再在这里沉睡。

　　轻轻抚摸着意料中没有人在其上的冰床，晴雪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自己带着苏苏尸身来此时的心情，然而——

　　回首望去，百里屠苏就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看着她。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少年漆黑的瞳眸清冽胜冰，其轮廓在周围环境映衬下越发的棱角分明，肤色莹莹如玉，完美的不似凡人，然而其一身锋锐的剑意却又让他看上去那般有生气。

　　晴雪看着看着，突然再次微微笑了。

　　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那些都已经过去。

　　因为，她已经见证到了——他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