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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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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望湖楼的小院,辛欣安置父亲歇下,来到院中,雨不知何时停息了,一盏风灯悬在扶柳下,随着枝条摇曳。
望湖楼后进共有四个独立的院子,分别是静园、留园、琢园、福园,专供贵宾居住。辛元父女住的院子正是琴心阁包下的一处暗点,名叫静园,有十余间厅房,平日里琴心阁的人若来齐州都是在此地落脚。
“红绸、蓝玉。”她轻声唤道。
日间丫环打扮的两个女子应声现身,一个红装,一个蓝衣,眉目如画,倒也赏心悦目。
“都到了么?”
“已经到了,正在厅上候着。”
“都去书房吧。”
经过几年来的苦心经营,琴心阁的一切事务都已走上正轨,几位管事都是多年同甘共苦、鞠躬尽瘁的兄弟,在商事上各有所长,辛欣自是放心得下,她这阁主早已不用事必躬亲了,每季一次的例会是商家不可或缺的形式,往往言谈间便可运筹帷幄。
趁着陪父亲还乡,便将此次聚会地点定在了齐州。
辛欣换了男装,带着红绸和蓝玉来到书房。墨希、白祁、伊多、玄湖,琴心阁的四大管事都起身行礼。大家在桌前坐定。
几位管事详细介绍了自己负责的方面三个月来经营的收益和状况,几乎各处都有不同程度的增收,无甚大事。红绸端坐一旁,运笔如飞,细细记下。
墨希执掌铁矿和牧场,白祁掌管农田、钱庄和当铺,伊多主管布庄和酒楼,玄湖负责船运和商行。四人说完,都将账册放在红绸面前。几人齐齐看向蓝玉。
蓝玉早把杏仁眼瞪得如铜铃一般:“看什么!辛家的产业,还是那几笔老帐,七家酒楼,十三家店铺和三千亩水田,一个不多、一亩不少。”说着随手将帐簿扔给了红绸。
红绸脸上怒气一现,又缓缓压了下去,淡淡道:“蓝管事莫不是不服我这个总管的调配么?”
“不是——”蓝玉脸一红,也知道方才做的鲁莽了,讷讷道,“我不耐烦做这营生。”
“咱们琴心阁可不都是做打打杀杀的营生——”
辛欣抬手阻住红绸的话头,正色道:“红绸是咱们琴心阁的总管,大家万事都要听她安排,有什么不满意的说在当面,咱们再商量,不要因为些许小事坏了兄弟的情谊。”
大家都点头称是,蓝玉低下头不作声了。
辛欣又道:“至于蓝玉手中辛家的产业么,我也打算交还给爹爹了。他老人家辞官回乡,若没点俗事牵挂,恐怕也无聊得紧。蓝玉,待回到临州,你便都交给我爹吧。你呀,还是专心做你的暗部生意吧。”说罢,故作无奈地摇摇头。
蓝玉大喜,连声道:“好!好!”
红绸嗤笑道:“谁能想到江湖最大的暗部‘如花’的首领是这样一个傻丫头!”
墨希四人听了大笑,蓝玉顿时恼了,看了看辛欣,勉强忍下火气,道:“暗部这三个月生意增了两成,估计和辛相辞官、范瑜拜相有关。具体名目帐目上有。”
红绸收了笑,逐一查看账册。半晌,抬起头,缓缓道:“玄管事,商行生意怎得只长了一成?”
玄湖身着水墨色长衫,面色黝黑,呲着白牙笑道:“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这几个月,阁主先忙于选秀,这又陪辛相还乡,咱们最赚钱的物事可一向都是阁主亲自去提来的,如今库房可都空了。待此事了了,阁主还是尽快再出海一趟吧。”
辛欣狠狠瞪了蓝玉一眼。
“阁主莫要责怪蓝玉,并不是她泄露的消息。”伊多披着绸衫,摇着绸扇,晃着油光水滑的长发,施施然道,“如今坊间头号传闻可是阁主您的。”他掌管的酒楼、赌坊、妓院都是消息密集之地,蓝玉的暗部有时还要靠他相助呢。
白祁和玄湖忙凑上来问道:“怎么说?都怎么说?”
伊多洋洋得意,眯着眼道:“无盐女惊驾,辛相爷辞官!要不要我来说一段?”
“成何体统!你们这也算是琴心阁的一方管事!”辛欣一拍桌子,怒喝道。
墨希在一旁开口劝道:“好了,咱们还是接着听‘铁笔’红绸的。”
几人见辛欣面色不善,也不敢再多言。
红绸清了清嗓子,道:“再有就是墨管事的铁矿生意了,不仅没有盈余,还有略微的亏空。”
墨希回道:“咱们年初新接了铁矿开采的牌子,这生意和官府关系较密,初上来必得上下打点,颇花费了银钱和功夫。下次清账时便不会如此了。”
红绸将各人账册归还,示意辛欣自己已经无事了。
辛欣看了看眼前诸人,或温柔、或和善、或豪迈、或尖酸、或精明、或沉静,都是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姊妹。世事无常,这般相聚,又能到几时?便如爹爹,一人之下的当朝宰辅,只因龙颜一怒,便沦为一介平民百姓。
她轻叹口气,道:“如今生意也做得大了,如果哪位兄弟乏了,便找几个才识出众的,多担待一些,别累坏了身子。”
人人都不料阁主口中竟说出这几句话来,都相顾愕然。
末了,墨希道:“前日收到新任宰相范瑜的帖子,要约见阁主,时间、地方都随咱们定。”
“他倒大方得紧,就不知是否真有这能耐。”辛欣哼了一声,略略沉吟,道:“十日之后,望湖楼,福园。”
墨希诧道:“阁主打算亲自见他么?”
“我这几日正想向他讨个生意,原先若给我爹说,必是不允的,怕琴心阁独揽了国之命脉,会有二心。想咱牧场刚建那年,为了朝廷允许喂养战马,费了多少心思。如今我思量着,咱们既有了铁矿,便可自己打制铁器,农具、兵器等等,若要大量制造,必得要官府许可。你们看可好?”
众人一致赞同,这样可又开了一条生意路子,一时都争着要。
辛欣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思忖片刻道:“这事墨希出面好了,办成了就是你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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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重更深,独坐静思。
画舫上那双柔润的眼睛不觉在眼前浮现,那蓝衫男子,气宇轩昂,此时与英王同游,莫非就是范瑜?不觉对这皇帝信任的宰相有了探寻的想法,辛欣略微有些不安。
犹豫片刻,她起身装束,戴上人皮面具,穿上夜行衣,没入暗夜之中。
在商场、在江湖,她都习惯了着男装,若不是此次随爹爹还乡,便是衣服都不用换了。
虽是夜半,范府依旧灯火辉煌。奇怪的是几进院子竟都空无一人,琉璃灯沿着回廊十步一盏,华丽中透着淡淡的凄冷。
一直寻到后园,九曲回廊尽处,亭中蓦然传来男子浑厚的大笑声。
“范兄再不小心应付,可要输了!”
辛欣悄悄掩了过去,亭中两人对坐而弈,蓝衫儒袍、锦衣华服,锦衣男子的身后随着两位青衣汉子,肃然直立,不言不动,瞧相貌倒有些相似。
灼灼目光细细描绘不远处的蓝袍身影,宽阔的额头被散下的发遮住一角,低低垂下的眼帘、长长的睫毛、直挺的鼻梁、微微抿住的唇,闲敲棋子的修长的手指,宽大儒袍包裹的略显单薄的身子,无一处不透着温润平和与——纤弱。
这样温和的一个人,能做得生杀大权集于己手的一朝宰辅么?
“范兄今日似乎不能专心于棋,本王胜之不武啊。”英王说罢推枰而起。
“夜深了,王爷今日未能尽兴,明日范瑜再来讨教。”
英王并不就走,在亭中来回踱了两步,回身道:“你果真不随我立即回京?”
“是,我有些事情未能了结,请给我一月之期。方才琴心阁回了话,十日之后,我要在望湖楼与琴心阁主见个面。既要为相,自是不能不见这金龙王朝第一商贾。”
“你是一国之相,招他去京城,他又如何能不去。”
范瑜微微一笑道:“能人异士,不可轻慢。今日,我是民,他也是民,或可倾盖相交。他日,我为官,他为民,便是远隔千里了。”说着,眼中的落寞一闪而逝。
身居高位者,应是高处不胜寒的吧。
英王也不劝说,只道:“你既然已有打算,那好,一月之后,我再来接你。总要让我给皇兄交了差就好。”说罢,舒展手臂,冲身后两人招了招手道:“洛珉、洛炎,明日启程,托范相的福,咱们有一月的逍遥了。”
宽袍锦衣,向前院行去,两位护卫紧紧跟随。
范瑜也不随行,拱手相送,然后只身在亭外静静立着,双手负在背后,微微仰着头,双眸如星,远望暗寂的苍穹。
辛欣伏在暗处,放缓内息的流转,渐渐掩住气息,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忽然,不远处“咔”地一声轻响,刺得几乎进入谛听的辛欣心头一颤。
暗处有人!
两个!
杀气!
渐渐靠近!
范瑜却并未觉察,轻舒广袖,喟然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辛欣心里忽然有些别样情绪,淡淡的,未及捉摸。
忽然,剑刃披风,一冲胸膛,一奔咽喉,双刃直指范瑜。
范瑜却纹丝未动。
“呛”的一声轻响,刺向胸前的利刃已被斫断,封喉之剑却被一双纤长的手指捏住剑尖,停在范瑜咽喉仅一寸之处,锋锐的剑气刺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两名黑衣刺客被点了穴道,扔在地上。
宝剑入鞘。
范瑜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知怎的,辛欣心里有着一丝淡淡的失望。也许在她心里,原本希望这个得皇帝赏识的儒雅人物能是个文武双全的英豪,看来这世上也是人无完人。
好容易缓过气来,范瑜忙叫住欲转身离去的救命恩人:“这位大侠,请留下姓名,救命之恩,容图后报。”
辛欣回首傲然一笑,低沉着声音道:“我便是无双剑客。范大相爷可要小心性命!”
目视无双剑客飘然远去的背影,范瑜由衷赞道:“真英雄也!”
这时,府中护卫和英王的侍卫纷纷赶到,有人要去追辛欣,让范瑜给拦下了。
英王龙天畴亲自夜审刺客,谁知两个刺客未及说话便咬了牙齿间的毒药自杀了。龙田畴大怒,连声斥责手下无用。范瑜忙着解劝。
搜遍刺客全身,也未发现任何线索。
“范兄可有仇家?”
“我范家世代书香,并无仇家。”
龙天畴阴沉着脸,目光闪烁,半晌才道:“我明日带着洛炎和箐儿走,禁卫军和侍卫队都留给你,洛珉、秦剑贴身护卫。要多加小心。”
洛珉应声领命,下去安排。
洛炎道:“王爷,多带几个侍卫吧。”
龙天畴摇头道:“游山玩水,哪里需要这么多人。”
范瑜深深望着他道:“王爷当真是去游山玩水?此地已是远离京师,若生变故,可是鞭长莫及。王爷还是将人都带了去吧。”
龙天畴朗声大笑:“区区一个太湖草寇,还不在本王的眼中!”
“王爷真是为了太湖张宝。”范瑜脸上变色。
龙天畴愕然:“你早已料到?”
范瑜微微一笑:“区区范瑜,哪里用得着英王大驾亲自来迎?再说,这五百名禁卫军难道只是护着仪仗的不成。听闻最近年余,海上盗贼猖獗,杀人越货,不留余地,朝廷屡次出剿不利,来往商旅怨声载道。张宝曾是先帝手下的水师营统领,尤擅水战,朝中无人可出其右。后因得罪了权臣而获罪,得宰相辛元所救,好歹留了性命,却已是妻离子散,对朝廷怨恨颇深。如今在太湖盘踞,做了山大王。如此人才,就此埋没山野,实是可惜。英王此来必是欲请他出山,重新启用,为国效力的。”
“皇兄果真有识人之能,你倒也有些本事。本王此来,迎范兄入朝是真。皇兄对范兄之情谊,不必言表。”龙天畴眼神清明,缓缓道,“此次若能再请了张宝出山,也是我社稷之幸。范兄既知他为人,便知我若带了数百禁军和侍卫前去,他便连面都未必给我见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