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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汉武/刘卫/霍卫 黑眸子·寒眸子·火眸子】86~9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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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霍去病也没吃午饭,一直在卫青屋里等着他回来。
平阳和侧室看着他的脸色,也不好去劝,只好由着他,两人只在另一院,哄着嬗儿,给他量裁新衣服。
卫青过了午回来,直接进里面,就见霍去病在里面跪着呢。
卫青忙扶他起来,他跪久了,腿麻得站不起来,又坐下去,连卫青一起带倒了。卫青心疼的扳直他的腿,轻轻的给他垂。
霍去病腿麻得浑身蹩着劲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卫青摸摸他的额头,“舅舅的外甥……”他哽住说不下去了。
……
“嬗儿,爹要到河西巡五郡,大概一年才能回来。嬗儿会想爹吗?”
卫青眼圈儿先红了。
嬗儿搂住霍去病的脖子,“爹。”
霍去病心里添了从未有过的酸楚,掩饰着长出了口气,对霍光说,“霍光,你也要听舅舅的话,好好念书。”
卫青垂了眼眸。
……
夜深了。
霍去病埋在舅舅肩窝里,舅甥二人谁也睡不着。
虽然从小到大,卫青连年征战,后来霍去病也征战六年,总是聚聚散散。但要说是离开一年,倒真是从未有过。
“去病,你睡了吗?”卫青轻声问。
“没……”霍去病摇摇头,“舅舅……去病真不想长大……永远在舅舅身边……”
卫青没有拦他的话,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胳膊。
“小时候,去病最喜欢舅舅来家里看我,把我扔起来又接住。舅舅成了家,去病是故意赖在舅舅家的,一住就是十多年。天天可以见到舅舅……”他的声音开始哽咽。
卫青的眼泪已经滑下来。
“去病喜欢舅舅带我去骑马,给我讲打匈奴的故事……舅舅出雁门回来,生了病,去病记得第一次给舅舅擦背……去病还记得舅舅给我带回的秦长城的城砖……”霍去病在卫青怀里呜咽起来。
“去病记得小时候,每当打雷下雨,舅舅都陪去病睡。舅舅最怕去病哭……去病最怕舅舅你生气……去病打到祁连山,连夜穿过了乌盭山口。那时……去病看到月起祁连,弱水映着月光,从山前脉脉流过,那一刻,去病忽然想起舅舅……去病跪在弱水边,掬一泓弱水映着一轮朗月,就像舅舅的眼眸……从小到大……不管有什么烦难的事,只要在舅舅的怀里,看着舅舅的眼睛……去病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舅舅……”霍去病搂住他,滚烫的嘴唇鼓足勇气吻上舅舅,“舅舅……去病其实是爱你的……舅舅,不止是外甥爱舅舅……我是……爱你的……”
……
霍去病从火热的烧灼中渐渐感到一些醉人的清凉,天渐渐亮起来,淡淡的蓝中一点朝霞的绯红,映得祁连山千里雪线如一条纵贯的玉龙一般。秋风荡起弱水的涟漪,舅舅温润澄澈的眼眸带来清凉的慰藉……拉着他的手坐在弱水边,舅舅轻轻的用那秋凉的净水帮他洗净面庞,那清凉的、温存的好像云一样茸茸的、安全而熟悉的怀抱拢过他。舅舅轻轻的拢着他,绵软的唇吻上他的眼眸,火眸子渐渐熄灭了。弱水明净的倒影里,映出他和舅舅,他的眼睛是一样的春天涧水一般的寒眸子了……霍去病笑了……
……
“去病是永远爱舅舅的……舅舅,你看朔方的草场都绿了。天多蓝哪!舅舅看那鹰!看那溪水!舅舅……你看那连绵如玉龙一般的就是祁连山……舅舅看,那山脚下闪着碎金一般的光的就是弱水了……舅舅……”
祁连山的天是暗红的,夕阳掉到山背面,汗血马长嘶一声由远及近鬃尾腾乍的冲过来,后面绵延千里的祁连雪线一道崩塌,滔天血浪从那洁白的冰雪间铺天盖地的卷来……
“啊——”卫青一下坐起来,嘴里一股甜腥翻滚着喷出来,染红他的中衣,淋漓在榻沿、地面。
卫青来不及擦拭嘴上的血,“不好!!”
隐约有马儿的嘶鸣声划破静夜,卫青只穿着中衣,冲出去。
平阳看着地上的血,软在那里。
卫青听得那嘶鸣声不在马厩,而在大门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卸了门闩,开了门。
汗血马!!
汗血马一见他,便将头垂到他肩上……前踢一软,高大的身体跪下去。
卫青搂住马脖子,马儿浑身是汗,摸到那丝缰,卫青一下蒙了!丝缰是挣断的!
“去病上战场,我是一万个不放心,说实话,也舍不得。你知道吗……”
“我从小把他带到大……从他小得可以搂在怀里,扛在肩上直到如今。他长了这么大,连你都能撂倒了……按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可那战场上的事儿还能有准儿吗?我舍不得,不放心……但是不放心不等于永远把他盖在翅膀底下,那样男孩子就毁掉了。你知道吗?”
“我把他托付给你了,你比他见的战场厮杀要多得多。带他去吧……你会跑得比任何一匹马都快,也比任何一匹马都耐劳,你更黯熟草原大漠的地理环境。带他一路前进,放手让他去打。如果有什么闪失……”
“把他安全的带回来!带到我身边,后面的,我一人承担……只要带他平安的回来,答应我……不管胜败,一定要把他平安的带回我身边……”
热泪从汗血马湿漉漉的黑眼睛中落下来,打湿卫青冰凉的脸颊。
卫青胸口一紧,那滚热的血沫又涌出口角,眼前黑了……
……
“舅舅!看,我在这儿!!”
“舅舅,再快些!”
“舅舅,去病知道错了……”
“舅舅!舅舅!舅舅——”
“舅舅……去病其实是爱你的……”
……
“陛下!!大事不好了!!”春陀慌慌张张的冲进刘彻的寝帐。
刘彻惊醒了,“出了什么事?!”
“骠骑将军!骠骑将军薨了……”
“什么……”刘彻一口气顶在那里,人一下仰过去……
……
“骠骑将军薨了?!”
“骠骑将军才多大年纪?!”
“二十三四岁怎么说没就没了……”
“是瘟疫……”
“祁连山塌了——”
……
“遗体呢?!不,不,人呢?!朕的骠骑将军呢?!霍去病他人在哪里?!”刘彻在御医的针灸作用下缓醒过来,“朕做梦了?”
周围若干人等都低着头,没一个回话的。
“说话啊——春陀!!”刘彻甩开御医的手。
“……陛下……确实是……不是梦……”春陀哽咽着低声说,“是瘟疫,军中无人敢动,军医束手无策。不过半日,高热而终。因此疫恶而疾,故骠骑将军遗体以石灰覆之。以骠骑将军营中大旗裹覆成敛,由从骠侯赵破奴护而连夜抵长安,暂停灵于营中……”
祁连山塌了……刘彻冷汗一下湿透中衣,仲卿知道没有……仲卿要是知道了……仲卿……怎么办,这回怎么办……去病,这……“去病竟……朕骠骑将军是天生富贵的……是祁连山精魂附体的战神……怎么会……怎么会……不!!朕不信,朕要去看!!朕要去看——春陀,快,传朕的旨意……传,传……拦住去大将军府上报丧的人……去!快去!!朕先去看看……让朕想想,朕想个妥当的办法……快去……”
……
“将军!将军你要干什么去?!”平阳和侧室哭着一起拉住缓醒过来就从榻上挣起来的卫青。
“放开我,去病出事了!”卫青用力甩开她们。
“将军……若有事,军中怎能没有人来?”平阳扯住他的衣袖,他中衣前襟上的血迹还没有干。
卫青浑身发僵,用力的摇着头,眼前一片花,“不对……去病出事了……马,马回来了……”
“那马许是脱了缰……”
“不!别拦着我!!”
“将军,你看地上的血,都是将军刚才呕出来的……将军……不能去……况且军中没有音信,去病前日还有信笺来,说河西军务,说一切安好……”侧室哭着起来,拦在他面前。
“卫青……平白的马回来了,你就去,你往哪里去……”平阳仍拉住他。
“……”卫青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就是出事了……我骑去病的马去,马会带我去……都别拦我……都听我说”,卫青晕得合上眼睛,定了定,“我没有事,看看就回来……都在家看着孩子……衣服……快……”
平阳蹙起眉头,叹了口气,拦不住了,只好给他拿衣服。
侧室忙接过去,给他穿好。
“我问将军一句……那马若是从河西跑回来的呢……”平阳的眼泪纷纷而落……
“……”卫青没有说话,强迈开步子出门带马而去……
……
祁连山精魂附体的战神竟然在半日间撒手人寰,营中的哭声、招魂声荡破了长安的夜空……
“陛下!不能进去!”赵破奴跪在刘彻脚下,“陛下!!骠骑将军所染乃是瘟疫,疾且恶,几乎不到半日,已然……陛下……臣请陛下回舆!”
“请陛下回舆——”
“请陛下回舆——”
满营将士尽伏于地。
军中的医官也都跪在刘彻身边,“陛下,臣等无能啊——如此恶疾,臣等无力回天——请陛下治罪——”
“朕是天子,何惧瘟神?!”刘彻不信邪,挑开帐帘就往里走。
春陀想抱他的腿,被他一脚蹬开。
刘彻一步闯进去,春陀爬起来跟上他,赵破奴和众医官都拥进去。
素白的大帐,白绢素麻垂吊繁复,满地祛疫防腐的石灰如白雪一样堆积在地面上。未防石灰烟尘而用大银盆装满水围着帐沿摆成一周。一口黑红大漆的棺椁停在正中,棺盖平放在一边。
四周白烛如昼,刘彻眼前一片花白,心里不停的绞痛着。举步迈上停灵的灵台。他难以置信那黑红棺椁里填满雪白的石灰,衬着一领明赤的战旗,那艳红火炽的底色上,顶天立地的浓黑的一个霍字。
难道这下面覆的就是那天之骄子强健年轻的躯体……
“朕的战神……”刘彻的声音颤抖了,伸手探下去,要掀开那战旗。他要亲眼见,不然他永远不能相信,这白雪上、火焰下的是那个从骨子里像他,天不怕、地不怕,轻狂不羁,杯酒狂歌,马踏匈奴,生龙活虎的霍去病!
“陛下!!”春陀大喊一声伏跪下去,“请陛下为国珍重!!”
“陛下为国珍重——”
“陛下为国珍重——”
“快看!!骠骑将军的马!”
“汗血马——骠骑将军的马——”
外面乱了营,帐里也都愣了。
“是大将军——”
“是大将军——”
“大司马大将军到——”
“是谁说出去的!!!”刘彻脑子里如同打了一个炸雷,一嗓子吼出来,“谁敢抗旨告诉他的——”
吓得帐里帐外一时都没了声息。
卫青一头撞进来,抬眼看到刘彻。
寒眸子几乎登时凝固在那里,黑眸子震开他的错愕……
卫青忘了跪拜,抬腿迈上灵台。
刘彻伸手拽他一把。
卫青的手像冰一样的冷,脸色惨白。寒眸子直直的盯着黑眸子,似乎急于在那里寻找一个做梦的借口。
可黑眸子里的梦是醒的,那攥住他的细腻的富贵手,也是冰冷颤抖的……
寒眸子慢慢的俯下去,白与红,红与黑……
那一刻,卫青竟全然识不得那黑色笔画组成的含义,那繁杂的线条变得胡乱错综……认得,不,不,不认得,不认得……
卫青额角的冷汗划到脖项,“不……”他的呼吸重得震着大帐里的绢麻。
卫青探下另一只手,手抖得不听使唤,几次抿住却掀不起那旗角,卫青闭了眼睛,握起僵硬的手指,攥住那战旗,猛的掀开。
黑眸子、寒眸子同时睁开看下去。
仍是雪白的石灰,只看得出一个人形,卫青颤抖的手一点点的从头部拨开那厚厚的覆盖住的石灰。
他感到了那熟悉的鼻梁,冰冷……
雪白的石灰上两滴水点,如同滴落入黑眸子中……
卫青机械的继续拨……
泪水泠泠而落,渐渐在雪白的石灰上洇成片,起了烟雾,湿了……湿了黑眸子……
那年轻英俊的面容露出来……蒙着一层雪白的粉……
那高挑的剑眉仍然不羁的扬着,高直微翘的鼻梁依旧带着顽劣的挺着,只是那火亮的眼睛平静的合上,那眼角略微现出一些柔和的弧度,那倔强乖戾的嘴唇弯成舒展的弧度,霍去病的笑从没如此的欣慰而平和……
雪白的石灰上,寒眸子滑落的泪水腾起了雾气,鲜红的血,点点滴滴落在泪湿的白雪上……
“仲卿……仲卿!!”刘彻眼看着那眼泪之后,他嘴角一道鲜血洇出来。
卫青整个人软下去,刘彻一把用力揽住他。
卫青瘫在刘彻怀里……
(八十七)
张骞一去三年,斡旋西域诸邦,唯到乌孙,其王不识汉,不信汉之强大,固不与结交。张骞周旋一年有余,乌孙王终于同意派部分近臣同张骞到大汉看一看。张骞见有了契机,便同意带着乌孙使团暂还汉庭。又恐延误了大宛、大月氏、大夏的事务,于是即遣副使先往西勾联几国。自己带着乌孙使团从楼兰过玉门关回汉。
走到玉门关,就见满城裹素,张骞心中一紧。难道陛下……不能啊,这么大的事……
乌孙使团见了玉门关的宏伟,震惊未消,就看见满城穿孝,“汉使大人,贵邦如此远碍竟修建得如此宏大,我等长了见识,只待看长安之富庶。只是这城中怎么尽是缟素?”
“待我差人去问。”张骞忙差人去问。
“回中郎将,说是陇西外五郡飞骑连报,早晨骠骑将军薨了。”
“什么!!”张骞简直无法相信,“谁?!”
“骠骑将军昨日傍晚,突发恶疾,入夜高热不退,医官以为疫,尚未及用药,一夜而终。如今从骠侯赵破奴已经率快骑千余,护骠骑将军灵柩返长安。河西走廊沿途俱孝,以悼骠骑将军英灵。”
“这……快,我们速奔长安!!”
……
未央宫门即让乌孙使团叹为观止,愣愣的候在宫门外。
张骞进宫,一路上门庭冷落,殿宇萧条。猛见殿上添了高有丈许的金人,手托金盘,仰天承露。甘露殿宫阶上从上到下都是跪着素服的妃嫔,最上面焚香主祈的当是卫皇后。甘露殿四周全是驱邪祈福的方士。
张骞心中不安,直接往甘泉居室来。
……
“陛下三天前知骠骑将军薨,急往营中。命瞒大将军,暂不报丧。谁知道,骠骑将军的汗血马挣断缰绳奔回大将军府。大将军连夜骑汗血马找到大营停灵帐中。大将军掀了蒙着骠骑将军遗体的战旗,陛下和大将军都看了骠骑将军的遗容。大将军登时心血不能归窍,吐出来,不省人事。陛下遂病笃,如今三日不进药。后妃、皇子、贵戚、近臣俱不见,宫中无人敢劝,奴卑也不知如何是好。宫中方士四方祈福,仿骠骑将军于匈奴休屠王部虏祭天金人,冶丈许祭天金人,托金盘承露于甘露殿外,日取仙露混软玉粉进上……奴卑真是……”
“这如何了得……”张骞蹙了眉头。
张骞出了未央宫,暂将乌孙使团带到馆驿休息,酌人安排他们在长安暂留,尽览长安繁华。
自己一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三更即起,往营中探灵。
……
“娘……娘……”
“舅妈……”
孩子们都围在侧室身边哭。
嬗儿在平阳怀里大哭……
三天了,卫青水、药、餐、食一概不进,躺在榻上只闭着眼,眼泪干了,没有一句话……
平阳擦了眼泪,抱起嬗儿,要往卫青屋里去。
“公主,中郎将张骞探望大将军。”
“……张骞……”平阳虽然头昏得厉害,却也还记得张骞三年前复出使西域了,怎么回来了……
“回公主,乌孙不信我大汉富庶,遣使随中郎将到我大汉亲历长安繁华。”
“原来如此……请……”
“臣张骞参见平阳公主。”
“张骞一路辛苦……”
一屋子女人孩子哽哽咽咽的哭。
张骞心里难过的摇摇头,长公主就是不一样啊,都这时候了还得寒暄这虚礼。
张骞叩了头,“不知大将军……”
“……”平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怀里的嬗儿嘤嘤的又哭起来。
张骞看着那三岁的孩子,雪白的皮肤,衬得小嘴红红的,乌黑的头发略有些卷,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一双大大的火亮的黑眼睛,大颗的泪珠滚在小脸蛋上。张骞一下一下就明白了。这就是那个嬗儿吧……看那眼睛……真是像……
“他已三日水、药、餐食一律不进,只躺着,不睁眼也不说话……”
“公主……臣请见大将军……”
“……”平阳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搂了嬗儿,点点头,抬手往院中另一边指了一下。
……
张骞愣在榻前,眨了几次眼睛也不敢相信躺着的是卫青。这两鬓难道是一夜间斑白的……那憔悴的面容,沉沉垂着的眼帘,紧紧抿着的嘴唇已经苍白发干。若不是静静看发现他胸口的起伏,还以为人已经……
“大将军……竟憔悴至此……张骞来看你了……”
那眉关良久微蹙了一下……
“大将军,是张骞来看你了。大将军也不愿见最后一面吗?我可能过两天还要再出西域,只怕不能再见了……”张骞轻轻的推推他。
那沉重的眼帘半晌抬起一些,里面没有光……
张骞盯着他看,也不确定他还能否看得见,“大将军……”
卫青勉强眨了一下眼睛……
张骞眼泪一下落下来,“这真是苍天弄人……大将军既已如此,张骞也无力回天。只临别和将军说三件事,将军听得见就听得见,听不见便也是天意了……我长将军五岁,我为官时,将军尚在微末。如今虽然显贵,然今日既是绝别,我只叫将军名讳……卫青啊……”
那失了水光的寒眸子半垂着,长长的睫毛遮得那眼眸愈加黯淡……
“其一,我从乌孙回来,路过河西沿途,各郡俱孝,以悼骠骑将军。我昨夜往营中祭去病……”张骞也哽住了,“赵破奴说去病是笑着去了的……”
那眼帘沉沉的垂下去,泪水从眼角滑落。
“卫青……去病生而有不凡不羁之神形,三个月打通河西走廊。那是你从小娇养带大的孩子,你待他比亲生骨肉还要上心。如今夭亡,人何以堪。然而,我说句不该说的宽心话。人生老病死皆是天命,去病一夜而亡,未尝多受人生老病之苦……卫青想来,去病一生没有坎坷,没有败仗,杀虏匈奴十万有余,连个伤疤都没有,这一去,竟是一夜而终,未多受辛苦……不是前世修来……”
“听说你亲见了他的遗容,可是笑着的?人之将死,竟是从容展颜,卫青……去病他是无憾的啊……”张骞给他拭去泪水,可那寒眸子还是没有再睁开。
“其二,我才见了那孩子……卫青,嬗儿还小……他的母亲已然亡故,如今去病又不在了……张骞问你一句,卫青随着去病去了,把嬗儿托付给哪个你最放心……”
卫青的嘴角轻轻的颤着。
“那孩子在公主怀里哭呢,不怕忌讳的说,公主比你年长十岁,不知还有没有这个心力,抚养嬗儿成人……你三子加上霍光,再加上嬗儿,难道都交与你侧室不成?她照顾得过来吗?卫青……你还不能去……去病本是没有遗憾的,他唯一的牵挂也就是这孩子了,若你去了,见了他,去病问舅舅一声嬗儿的事,卫青你怎样答……”
寒眸子忽然睁开了,黯淡而混浊……
“他本是无牵无挂,无悔无憾的笑着去了,他这二十几年虽短,可事事唯有‘顺心痛快’四个字。去也竟去得如此干脆痛快,你定要叫他去得笑不出来……”
平阳不知何时已经抱着嬗儿站在门口,冲着张骞深深的点一下头,叫个侍婢把嬗儿抱过去,便慢慢的离开了。
孩子的哭声让那枯竭的寒眸子寻着声音有了一下转动。
张骞冲那侍婢摆摆手,又对卫青说,“你还是不要见了,如今你不知自己何等憔悴,嬗儿已是省事了,会吓到孩子的。”
卫青蹙了眉头,强顺着声音侧过头去。
张骞的眼睛又湿了,慢慢扶起他,他瘦得全没了往日的骨架。张骞把他的枕头立起来,扶他靠好,把他的锦被往上掖了掖。冲那个侍婢使个眼色,示意她端水来。
张骞端着那漆碗,温热的水飘着蜂蜜的甜香,张骞用勺子盛了,看着他,送到他口边,“卫青,你喝若觉得我说的还在理,你不要叫我从此一去西域,心里也有个抱憾……”张骞知道他的性情最不愿牵累别人,看他有了松动,忙将他一句。
卫青抿抿嘴,慢慢张开口。
张骞手抖了,眼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忍着一刻不停的把一碗蜜水都给卫青灌下去。
卫青呛咳了两声,沉沉的呼了口气,喉咙里哽咽着呜咽出来……
张骞放下碗,心里难受得厉害,陪着掉眼泪,等他平静下来。
卫青慢慢又没了气力。
张骞又叫侍婢倒水,又喂他喝了半盏,“卫青,我再说最后一节。”
“太子也十二三岁了,你看太子撑不撑得起这天下?”
卫青愣了。
“哼”,张骞苦笑一声,“陛下怕是也没什么牵挂了,你知道吗?”
寒眸子睁大了,注视着他。
“我陪陛下从太子学舍念书到而今都入不惑之年。陛下年少之时,唯志在灭匈奴。如今匈奴也平灭了,天下也太平了。这牵挂就没了。听说陛下是见你吐了血躺倒在他怀里的……卫青,陛下病了……不进药,不见人……我看,太子也立了多年了……”
“……陛下他……”卫青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昨日入宫,春陀说的。陛下不吃药,宫里在甘露殿立了仙人承露盘,早晚接天露,混上软玉粉进上。皇后不敢劝,只好在甘露殿求神祈福,方士日夜祈祝……卫青,陛下他是帝王之尊,他的命就是天命。天命硬得很……”
“仙人承露……不过是石头露水……”
“……”张骞凝重的看着他,“这有汉八十年,正是四海臣服,八方来朝的时候……卫青,你听着!我劝得了西域诸邦,我没把握劝你。如今我劝得了你,可我绝劝不了陛下……慢说是‘他为君,我为臣’,那是‘他为天下人君,天下人皆为其臣’。可这些与‘他为君,你为臣’有什么不同,你用我道破这天机吗……”
寒眸子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眉头蹙起来,一痕水光涌起来……
“陛下只有你去……你看你什么时候动得了……你也看看陛下这天命,喝石头渣子就露水能有多少时日……卫青,二十年前,我在上林苑第一次见你,你在陛下鞭下吼了一句‘大汉朝没希望了’,这大汉朝不会到头来真应在……”
“博望候……博望候费心了……卫青无以为报……”
“大将军……”张骞扶住他的肩膀,“你还不能走……嬗儿需要你,这天下还需要大将军……去病在天之灵,不会愿见他舅舅如此,他若知道累你如此,魂魄会不安的……大将军,生老病死不过早晚的事,将军总有见到去病的一天。可大将军,三日……三日内,将军一定要进宫去……将军,只有你劝得了……”
(八十八)
“舅公……”
卫青昏昏沉沉的从斑驳困顿的梦魇中慢慢睁开眼睛。
“舅公,舅公。”嬗儿自己从门口跑进来,攥着小手爬到他榻上。
卫青努力的往起坐,嬗儿使劲儿的推起他的靠枕,卫青无力的靠在枕头上。
嬗儿爬到他腿上,柔软的小身体靠在他怀里,张开小手,“舅公,给你吃葡萄……”
卫青心里酸楚,眼泪夺眶而出。
他胖乎乎的小手把那粒葡萄珠送进卫青嘴里,“舅公不哭……”
卫青噙着那粒葡萄,伸手搂紧嬗儿,“嬗儿……”
“舅公不哭,舅公……”大颗的泪珠从嬗儿火亮的大眼睛中滚落,那暖热的小手轻轻擦着卫青脸上的泪水。
那神情动作,简直和去病……“舅舅……舅舅……”卫青一阵恍惚……
“舅公……嬗儿怕,怕舅公哭……”嬗儿哭着搂紧他的脖项。
小身体穿的素麻孝衣涩涩的磨着卫青的脖项。
卫青颤抖着呼了口气,“嬗儿不用怕……有舅公在……不用怕,舅公不哭了……”
天凉了,卫青恐他着凉,把他抱在怀里,掀起自己的被子连孩子一起盖住,垂着头看他。乌黑柔软的卷发,雪白剔透的娇嫩皮肤,粉扑扑的脸颊,高高略翘的小鼻尖,深深的眼窝上,弯弯的眉毛像新月一样,那大大的黑眼睛闪着璀璨的光,长而浓卷的睫毛挂着滚圆的泪珠,“舅公不哭,嬗儿给你笑一个,舅公”,那红红的湿润的小嘴抿着,慢慢的抿开一个笑容,露出一点稚嫩整齐的小牙,“舅公,嬗儿和舅公玩儿,你不要哭了。”
“……舅公不哭了……舅公和嬗儿玩儿……”卫青磨莎着他的小脸颊,“嬗儿也不要哭……”
“舅公,嬗儿已经吃完饭了。舅公你吃午饭,嬗儿去给你拿……”说着挣开卫青的怀抱,跑出去。
卫青忙直起身子,冲外面说,“看着嬗儿……”他不放心,强挣起来,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便踉跄的跟出去。
“将军!”侧室听见他的声音出来,平阳早出来一步,抱起嬗儿。
看着卫青,两人都落下泪来。
……
“我没有事了……”卫青吃了午饭,喝了药,坐在榻上搂着嬗儿对平阳和侧室说,“我要进宫……”
“将军……”侧室蹙了眉头。
平阳却垂了眼帘,拦了侧室的话,“天凉了……将军若去,该多穿衣服……”
“姐姐……”
平阳摇摇头,叹了口气,“将军暂骑不得马,我叫人备车送将军去……”
卫青看着她,眼睛又湿了。
平阳接过他怀中的嬗儿,侧室扶起卫青,给他穿衣服……
……
春陀和张骞候在未央宫门两天了,傍晚余晖中,一辆华丽的车驾停在宫门。
“是平阳公主的车驾。”春陀往外看。
张骞摇摇头,“不,是他来了……”
春陀不相信,忙过去。
张骞也跟过去。
车帐很久才从里面挑开,一个清癯的身影扶着车门,从里面出来。
张骞一看忙过去扶他。
春陀愣愣的盯着看着他,好久才让自己相信那是卫青,“大将军,这……”
“春公公……陛下他……”
春陀眼泪纵横在眼角的皱纹间,扶住他,“大将军……陛下卧病五日了……大将军,宫中路长,请大将军乘车入宫……”
……
车在未央宫里走,方士求仙的乐舞声更显得凄凉。天擦黑,卫青挑起车帘,甘露殿香烟缭绕,灯烛映天,金人托盘,高可接天。卫青慢慢放下车帘,回过眼眸看着张骞。
张骞摇摇头,车停在甘泉居室宫阶下,张骞扶他下了车。
春陀先上去进里面通报。
张骞扶着卫青艰难的走上宫阶。
卫青从没觉得这甘泉居室的宫阶有这么高,这么多……
……
“陛下……”春陀隔着幔帐看看里面昏睡的陛下,幔帐外盛着仙露的金碗中还留着一些湿湿的玉石渣子。
“……”刘彻厌烦又无力的背过身。
“陛下,大将军来看您了……”
“谁?”刘彻五天来第一次开口说了句有语气的话。
“大将军……他来看您了……”
这多天,刘彻的梦太多,不知哪个是梦,哪个是真。
“是大司马大将军来了……奴卑扶他进来,奴卑再多一句嘴……陛下见了他不要慌……”春陀没再多说,叩了头出去接卫青。
张骞一手扶着卫青的胳膊,卫青一手支着甘泉居室正殿的殿柱,头顶在手背上,闭着眼睛缓过口气。
春陀从里面出来扶他。
卫青摇摇头。
张骞也冲春陀摇摇头,放开他的胳膊。
“多谢博望侯……”,卫青扶着殿柱,喘息渐渐平复,“春公公……传晚膳吧……”
春陀看看他,又看看张骞。
张骞点一下头,春陀忙去传晚膳。
卫青冲张骞艰难的点点头,自己慢慢扶着殿柱往寝殿里去了。
张骞看着他进去,什么也没有说,走过去从外面关上寝殿门。
……
卫青转过屏风,那熟悉的布置,熟悉的暖热,熟悉的灯烛香,灯火映亮那熟悉的幔帐……
刘彻透过幔帐朦胧的看着那走来的身影,竟如此的清癯,只有那蹒跚的步履间脉脉流露着难以名状的熟悉……
卫青看着那幔帐下平躺着的身影,心里一阵绞痛,往下跪,失了平衡,伸手扶了一把,只抓住幔帐,险些把那淡黄的龙纹暖帐从殿梁上拽下来。卫青忙松了手,手肘顶在榻沿上。
刘彻一下欠起身子,挑开帐帘,伸手拉他,却也无力。
卫青慢慢抬起头来。
那面庞的憔悴尽皆交互落在两人的眼中……
黑眸子里的错愕无法掩饰,寒眸子中的震惊难以抑止。
“仲卿……头发……”刘彻无法相信那柔顺乌黑的鬓发几日间,竟飞了霜。那英睿平和的面容竟憔悴得难以辨认,若不是那浸着泪水的寒眸子,单薄的在眉宇下流露着从未有过的惨淡,刘彻几乎认不出他。
颤抖的手拂过他鬓角的斑白,覆上他清癯的面庞,“……是……是朕的仲卿……”
卫青蹙紧眉关,不停的摇着头,“陛下……”君臣二十多年,他的帝王是从未有过些许憔悴的,如今熬得两颊都陷下去了,黑眸子更深的嵌在眉弓里,失了光泽。那原本只有几丝银发的鬓角突如堆雪……
寒眸子对着黑眸子,黑眸子对着寒眸子,泪水在眼眶里转,却只无声的淌到心里……
卫青覆上刘彻停在他脸颊上的手,刘彻要欠起身来,卫青屏住一口气扶他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两人只是十指交握的对视着,没有言语,也仿佛足够了。
……
“陛下……”春陀的声音在寝殿外传进来,“晚膳……”
等了一会儿,侵殿门开了,春陀进来,转过屏风,看见两人坐在榻上,春陀心里踏实下来。
两人脱开手。
春陀也当然不会多看,亲自把小几案跨过刘彻的锦被在两人中间放好,把汤粥小菜摆好,什么也不说,偷偷叹了口气出去重新带上殿门。
……
卫青看了看几案上的菜肴,箛菜鲤鱼羹是刘彻平日喜欢的。卫青盛了半碗,一口一口的喂给刘彻。
烛火、暖笼的暗香中,无声的寝殿氤氲着多日不见的柔和的静谧,融融的饭菜香散在殿中,时而一点点安箸推盏的响动,荡起沉郁哀伤中一波暖人的微澜……
刘彻呼了一口气,轻按在他还要喂的手上,摇摇头。推过那碗红豆莲子粥到卫青面前,黑眸子只看着他,不说话。
卫青心里翻绞起来,泪光湿了寒眸子。卫青默默的拿起勺子,垂着头艰难的咽下红豆莲子粥……
……
卫青想把几案搬开,却自知未必有这个气力,只好站起来。
刘彻看着卫青站在那里,背影一点点颤抖的起伏,定一定才出去叫春陀进来收拾。
春陀忙进来,看看那残席,心里宽慰了许多,亲自收拾了,把几案撤下来,只横放在榻边,出去了。一时春陀端着滚热的红果水进来,摆在几案上,又出去,不一会儿托着漆盘,上面两个玉盏中露水映着软玉粉。
“陛下,今夜风露重,秋深了,许是要下雨了。”
刘彻只点点头,叫春陀把漆盘放在几案上。
卫青看了看那玉盏,暗暗叹了口气,绕到刘彻榻前的小方几前,把那上边喝过仙露玉粉的金盏端起来,放在玉盏的漆盘上。看看刘彻又看看春陀。
刘彻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春陀把漆盘撤掉了。
春陀又出去带上殿门。
卫青把红果水给刘彻盛出来,要喂给他。
刘彻按住他的手,叫他放下碗。慢慢握住他的手,“仲卿……你在朕面前扛了二十年,朕的仲卿还扛得住吗……仲卿,别扛着了……你难道还能笑给朕看,让朕宽心吗……”
卫青的嘴角轻轻的颤抖,呼吸哽咽起来,再也无力控制……
……
秋雨劈劈啪啪的的打着甘泉居室的殿檐,似有小粒的冰雹,时而敲中殿角的檐铁,凄凉的冷铁声隐隐传来……
卫青二十年没有因为再不能忍的软弱无助而倒在刘彻怀里,刘彻消瘦的锁骨顶着他冰凉的脸颊,那闷声的泪水湿透刘彻中衣的前襟,湿透刘彻的心尖。
二十年了,刘彻又一次这样搂住他,那个十四五岁幼稚的面容浮现在回忆的流光中。他的仲卿是那么无力而单薄,那随和的性情,压抑的、克制的呜咽,让刘彻不自觉的搂紧了……
……
骠骑将军自元狩四年封狼居胥、禅姑衍、临瀚海后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发边郡属国军士尽着黑甲,吊唁。自长安陈玄甲兵直至茂陵,起骠骑将军功臣冢,形如祁连山。谥号景桓侯,以彰其生前孔武力战、广边地之功。其冠军侯爵子嬗继之。骠骑将军弟光十余岁入宫为郎官。
……
冬,乌孙仰大汉富庶,与通商。
张骞复返西域,刘彻命多寻汗血马,于是张骞转大宛。
卫青送至长安郊。
此生竟无缘再见……
……
元鼎元年,夏。
上林苑绿莽葱茏。
刘彻住了马,看着卫青,“仲卿曾和朕说……‘苍松翠柏,持节云中,千年成材。生而托梁架栋,起危阁以接天;死则黄肠缇腠,葬有功而殉地。劲骨当风,忠魂倚之,来去千年,万古不朽。’朕要在此以香柏为梁,修建一座柏梁台,祭奠……”刘彻不再说,只并过马去。
卫青脉脉的看着他,“陛下还记得……”
“柏梁台?舅公是柏树的柏,栋梁的梁,对吧。”嬗儿坐在卫青马上,仰头看着舅公,又看看陛下。
宏亮稚嫩的声音打破他们的对视。
刘彻和卫青都淡淡的笑了。
……
元鼎二年春,落瑛缤纷散落于柏梁台帝王的盛筵席上。
刘彻抿了一口葡萄酒,慨然长叹起联句,“日月星辰和四时……”
梁王接“骖驾驷马从梁来”。
刘彻没注意他的联句,眼睛只看着下边的卫青。
卫青端着酒盏,痴痴的看着他,“郡国士马羽林材……”
刘彻的眼前,那个骑在还未长成的黑马上的年少的建章监仿佛又从那莽荡上策马而来。
丞相的联句在痴愣间错过了。
柏梁台静了,无人接下句。
“还该大司马大将军。”
“对大司马大将军身兼两职,还该大司马大将军接。”
卫青心里沉了一下,酒盏里一轮水纹,惨淡的笑容绞起刘彻的新潮。
卫青叹了口气,哽咽了一下,“……和抚四夷……”他顿了一下,垂下眼帘看着杯中绛紫色的葡萄酒,眼前有些模糊,忙呼了口气,“和抚四夷……不易哉……”
刘彻忙仰头遮掩着喝了杯中酒,半晌睁开眼,卫青席上空了。
群臣继续联句,不知何时,帝王的上座也空了。
(八十九)
卫青这几年自觉精神体力一日不如一日,只要一入冬,那寒疾不用寻,自己就找寻上他,好歹折磨到开春二三月方见好转。真如当年初染病时那老御医说得一模一样。
美人有迟暮,英雄有末路,刘彻便再不敢想。时而在铜镜中瞥掠到自己的身影,那斑白的两鬓,额头、眼角慢慢浮出的细文,更让刘彻觉得空落与不安。他后宫的人物渐渐多了,甚至比他年轻的时候还要多。他要让自己时时刻刻了解到自己并不衰老,他比年轻的时候还要能干的多。但每当他平静下来时,那种由衷的寂寥和落寞便升腾起来……
漠北到而今,八年无干戈,军中事务清闲,卫青议政不多。而刘彻的召唤却多了起来。只要是一开春,花一打朵儿,卫青在朝堂上一露面儿,刘彻的口谕便一刻不停的传下来。
刘彻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一天到晚总要找寻他,尽管看着他原本经年习武,挺拔长键的身形在这八年间日渐清癯,看着那英睿的面庞在这八年间两鬓飞霜,不由得刘彻不一阵阵觉得凄凉心酸。但他还是常常要卫青带着嬗儿到甘泉居室念书,要他到渐台陪自己下棋、吃饭,要他到苍池陪自己钓鱼,要他到建章宫陪自己骑马,要他在上林苑陪自己射猎。
他们的话并不比八年前的多,反而也许因为八年无干戈而减少了许多。但刘彻总觉得只要身边有他在,哪怕只是病恹恹的坐着下棋、钓鱼,一句话也不用说,都让他觉得心里踏实。
而他的仲卿从来就是好性情。只要天暖了,就算气色仍未大好,也是随传随到。起先,刘彻总要编一堆的借口,后来也不用费这些事,只在退朝时看着那双寒眸子,便可在未央宫留他一下午。
霍光、卫伉、卫不疑、卫登都早早相继在朝中供职,也都陆续和卫青分府而居,自立门户。
那满朝第一贵戚重臣的大司马大将军的府邸渐渐变得空落落的。只有嬗儿每天围在他身边,念书,骑马,射箭,聊解他的冷清与寂寞。随着嬗儿慢慢长大,那幼稚的神情,俏皮的言语,顽皮的性情和那双火亮的大眼睛,常常让卫青一阵阵的失神,欣慰和心酸混杂纠结在一起,绞着他的五脏,让他在背人时暗自怅惘,久久不能平静。
卫青开始畏惧冬天,不止是那寒疾的折磨,似乎更因为心里空。空荡荡的装着一肚子的苦水,黄柏煎汤的苦口良药填不满那空……让他每每在隆冬盼着春天的到来,虽然他即使上朝也未必议政,即使下棋也从不能真见个输赢,即使策马也再不能驰纵,即使射猎绝无法连开数弓……但他竟觉得心里是踏实的,在那反复易变,喜怒无常的黑眸子前,他依旧谨慎隐忍却莫名的觉得习惯而踏实……
刘彻想在四个十几岁的年轻近臣中再看到一个从前的建章监,然而,他的期待落了空。
……
元鼎五年夏四月,南越反。
甘泉居室又挂起了地图。
“南陲平静多年,如今又起战事,朕要即刻发兵征讨。”
“陛下所言极是,从来南患为祸首。若不及早平之,后患无穷。如今匈奴败亡八年,没有音信。但当初仍有近八万匈奴脱于漠北,不可寻。就算余下一半,繁衍生息八年,不可不防。若我南陲不稳,恐北陲、西域欺我腹背受敌,就被动了。”
八年没有听到他议政了,刘彻感慨万千的看着那刚入不惑之年,两鬓已然飞霜的仲卿。他比出征漠北时真的清癯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但那神情中的大气沉稳和因南陲战事而重新激起的内敛果决的光芒,却在这地图前仍从那如水的寒眸子中再次泛起,映亮刘彻的黑眸子……
刘彻心安的笑了,“仲卿不减当年哪。”指着地图上的河道,“发桂阳、豫章、零陵、苍梧之南军从水路走。”
卫青也指着西南说,“这里,从巴、蜀也发一路楼船军;这里江、淮,也可同时出水军,多路从水道克敌,会于番禺,平定南陲。”
“好!”
……
南越平叛发军,战事时有捷报,但尚无完胜之象。
军中因久战不决,耗资巨大,刘彻酬金祭宗庙,接济南陲战事。然而,列侯献金成色不纯,短少斤两而获罪者竟达一百六十人。刘彻恼羞成怒,尽夺其爵。
元鼎元年到元鼎五年,卫伉、卫不疑、卫登接连因触汉律或献金成色不纯之事失侯。他们是贵戚之后,尤其是卫青的儿子,刘彻替卫青心里来气,连着办了这三个不争气的,免了他们的爵位,昭示天下。
办完了,刘彻心中又不安,觉得对不起卫青。然而想到世人常言“子不类父”,不由得替卫青烦恼不说,自己比况下来,皇子四人,也何尝不是一个比一个招他烦。便是太子刘据也越来越不入他的眼。别说南陲战事跟他说是狗屁不通,那孩子还总是呛着他,说些什么军耗巨大,天下疾苦之类。顶得刘彻心火撞得脑仁儿疼。
刘彻不知自己是不是有些老了,还是南陲总不能完胜,也或许是国无大事,使得他有些无所事事。每每想起甘泉居室和卫青秉烛议匈奴,想起卫青、霍去病捷报频传的那些时刻,刘彻心里的失落和空落无以言表,愈觉得目下的朝政全无建树,不疼不痒的尽是些琐事。
南陲作战的简直是一群不急不慌的肉包子!他习惯了卫青、霍去病的飞骑报捷,习惯了那速战速决的快意御虏。可而今这帮不中用的废物,让他再找不到捣龙城,收河朔,通陇西,连西域,平漠北的那种翻覆寰宇的快感和成就感。而他的战神已经去了八年,他的仲卿眼瞧着一年年的憔悴下去,寒疾愈重。
四十过半,他非但没有感到不惑的超脱,反而觉得自己那性情仿佛比年轻时更容易大起大落,不受控制的反复无常。每当他在这无尽的空落和失落里百抓挠心、坐立不安时,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在天气略有晴暖,而卫青稍有精神时,传他的仲卿下棋、骑马、射猎,哪怕只是随便坐着,他的心才感到平静。
……
“那三个不争气的在襁褓中,朕就封了他们侯爵。指望他们能像仲卿一样,没想到竟是三个不省事、不成事的东西。”刘彻心里烦,棋路乱七八糟,自己都看不出下一步是什么,“朕免了他们的侯爵,让他们都回家给朕想明白了。仲卿,你会怨朕吗?”刘彻一脸气闷的看着卫青。
卫青叹了口气,摇摇头,“臣岂敢。”
这句是刘彻心里早有数儿的。
“是臣教子无方,陛下替臣教训他们,臣不愿陛下。”卫青抬了眼眸,“陛下不必顾忌臣,不可因臣而避讳对那几孽障的责罚,惹天下人议论。臣也以家法责罚这些不懂事的东西。”
“仲卿,这三个是你亲生骨肉,你心里不气不闷吗?”刘彻牵连想起太子和皇子,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陛下……臣说句实话,臣是气而不闷……”
刘彻拈起的棋子掉到棋篓里,对上那寒眸子时,他发现那里面好像有无数话压在心里要和他讲,“仲卿,此话怎讲?”
“他们是臣的亲骨肉,非但于国未有勤劳,反而刚当了没几天的职,不该长的毛病就都长齐了,实在可恨。陛下罢了他们的官,臣也跟他们说明了,不用再进我的门,远远置了宅子……咳,咳……”卫青掩口闷声咳了两声,“陛下责罚他们,臣心里不知怎的,仿佛也出了一口气。陛下,他们不肖,臣是难辞其咎的……因为臣……”
卫青垂了眼眸,沉了好一会儿不说话。
刘彻看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蹙起眉头,慢慢拾起那粒滑脱的棋子,按在棋盘上。
“哒”的一声,卫青从失神中颤了一下。
“仲卿……”
“……臣把所有的关注和教导,其实都给了……” 卫青闭上眼睛,侧过脸去,沉沉的呼着气,那个名字顶在唇齿间,他却用尽了全力,才漏出微弱的一句,“给了去病……”
八年来,他从未听卫青再说过这个名字,刘彻心里也翻绞起来。
“他们出生时,去病正是八九岁。最是顽劣费心的年纪……不,也不全是……”卫青哽咽了,唇齿间的颤抖,抖得牙齿都轻轻的磕碰着,“他们从小到大,臣只知到他们吃穿用度,读书课业,若让臣在说说他们怎样性情……臣却说不出什么。都说‘知子莫若父’,可臣对他们的了解微乎其微……”
“臣只要在长安,每日围绕身边的都是去病……无时无刻不牵绊着臣的心……到好像臣只有去病这一个孩子……”
卫青努力控制着,仍掩饰着拈起一粒棋子,盲目的看着这盘谁也不知怎么下到这局面的棋盘,“八年了,陛下……”他用力眨眨眼睛,让眼泪不要掉下来。
刘彻心酸的握住他拈着棋子的手,“……说出来吧……”
“臣……臣想了八年……算上霍光,臣子、甥五人,而其实臣心里的孩子,只有一个……臣把所有的教导、疼爱都给了去病一个人……”
刘彻紧紧的攥住他的手。
“……”卫青咬咬牙,“陛下,臣请陛下永远不要再让那几个孽障为官……只会祸国殃民。备不住仗着臣,在朝中胡作非为,倒叫陛下难做。早办早好,陛下不杀了他们就已经是顾忌着臣了,臣明白……”
“仲卿……”
“臣用俸禄养他们,就让他们老老实实的在自己宅子里闭门思过。臣若不在了……分与他们应得的家产,由他们败尽了,自生自灭,臣也不管了……”
“仲卿……”刘彻手抖得拉住卫青的手,“看着朕……你答应过朕的……”
剧烈的咳嗽冲口而出,卫青别过脸,用衣袖掩住口……
刘彻心里的凄凉如卷着冰凌的寒潮拍过来。
“陛下……”卫青缓过这口气,抬起眼帘,那寒眸子中每每面对这句咒语所回应的不容置疑的光如今变得有些无力回天的黯淡……他努力的冲刘彻点点头,却自知未必挨得到……
“仲卿,明日带嬗儿到上林苑骑马吧……”刘彻不敢顺着那目光的含义多想,便转了话题,“正是射猎的好时节,恐怕再过半个月,秋风扫净上林苑的赤枫,仲卿便又出不得门了。”
……
(九十)
“嘘!嘘!”嬗儿冲舅公和陛下竖起食指,“舅公,看那里有个小兔子,我看见了……”嬗儿其在小马上,拽着舅公的衣袖,“我来……”
刘彻和卫青顺着他小手指的方向看去。
嬗儿拿起舅公给他的小弹弓,从衣襟里摸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啪!”弹弓的鹿筋一声脆响,那小兔子着实吃了一石子,打得在草丛里两个滚儿,不再动了。
卫青愣愣的看着嬗儿,刘彻吃惊的看着卫青。
两人还没回过神儿来。就看嬗儿一提小马的缰绳快速的冲过去,突然从小马上倒挂下来,探手薅住那小兔子的耳朵,小腰一挣,坐稳马背,抱着小兔子,笑着冲舅公奔过来,“舅公!!它装死!!是活的!!舅公,舅公,小兔子!舅公给我养小兔子——”
刘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八九岁的粉团一样的孩子,难道是他的战神又投了胎?!一愣间,只听见嬗儿兴奋的喊却发觉不见仲卿的回应,刘彻回过神来,一看身边的仲卿,忙推了他一下,“仲卿!”
卫青顶在胸口的不知是什么,让他喉咙一阵发紧,舌根的甜腥之气一浪一浪的往上涌,他努力往下压着,忽觉有人推了他一下,卫青缓醒过来,脸上一片冰凉,忙侧过头,掩了衣袖蘸干泪水。
嬗儿已经骑着小马跑过来了,他火亮的大眼睛,灿烂的笑容,衬得那小脸更加俊秀可人。一只小手扽着小野兔的耳朵,另一只小手托着小兔子的屁股,递给舅公看,“舅公!!舅公给我养小兔子!”
卫青勉强笑了笑,“好,好……”回眸看着刘彻……
朕的仲卿真的还能再给朕培养一个战神吗?!刘彻的黑眸子再次亮起了光芒,唤起寒眸子中遗失很久的光亮……
秋风果然在半个月间肃煞起来,风卷落叶,扬起未央宫的浮尘。
刘彻在朝堂上又看不到卫青的身影了,退了朝,兀自在甘泉居室笼着炭火看呈文。
“陛下”,春陀开了一缝殿门进来,“大司马大将军到了。”
“?”刘彻放下手中的竹简,天这么冷,“出什么事儿了?快宣!”
“陛下,陇西、朔方有军报传来。”卫青神情凝重的跪在甘泉居室中。
“仲卿起来说。”刘彻看着他神情如此凝重,也蹙了眉头。
“朔方探得匈奴在玉门关以北接连乌孙的地方落脚生息,虽元气大伤但其心未死。陇西近日转敦煌军报,截获阳关南部的西羌密报,是要越过玉门关送往北匈奴的。陛下此密报,事关重大。”
“什么?!”
“陛下若我军有截获的密报,就一定有已经瞒天过海的密报。况陇西外五郡尽多当年匈奴降虏。”
……
“报——”
朝堂上的军报让南部战事尚未平静的朝堂再起波澜。
“陛下,西羌十万人反!与匈奴残部越过河西通使,匈奴小部入五原偷袭,竟杀太守!”
……
“仲卿,天太冷,不用去营中。”刘彻口气已变成命令,把他留在甘泉居室。
卫青已经因病多年冬日不朝,如今有这等变故,他日日上朝,又开始彻夜干咳。平阳早把这些托霍光向刘彻讲过了。
“陛下,听臣说,匈奴残部势力已经衰微,小部入五原,要驰纵千里,虽杀太守,不过是声东击西的把戏。”卫青咳起来,春陀忙给他端水。
“那么……”刘彻听着他咳嗽的声音,心中有些慌了,头脑却还冷静,看着地图,“是要引开我军的兵力,而助西羌叛乱,而后余利,以求积蓄力量东山再起?!”
卫青那口气还没缓过来,只用力点点头。很久才平复了呼吸说,“陛下,调陇西、天水、安定的骑兵,孤注一掷只平西羌。匈奴可解。”
……
元鼎六年冬十月,发陇西、天水、安定骑兵及河南、河内士卒十万,遣将军李息、郎中令徐自为征西羌,平之。
而南越完胜的捷报也终于传入未央宫。
这让阴云密布的未央宫一下云开日出,刘彻将南越改名为闻喜县。
定越地,以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朱厓、詹耳郡。
未防匈奴余部东山再起,防河西外五郡原匈奴降虏有异,迁徙吏民入河西。
……
元封元年冬十月。
霍光一边帮陛下整理完堆在地上的呈文便站在一边轻声说,“陛下,臣前日去探望大司马大将军了。”
“是吗?”刘彻坐在条案后,抬起眼皮。哎……也就剩这霍光倒是老实谨慎,虽尚看不出他将来能有什么魄力建树,却不知哪里,时时让刘彻想到仲卿。算来他与霍去病是异母兄弟,本与仲卿没有亲缘,可难道是幼时常在仲卿府上的缘故?仲卿三个儿子俱是子不类父,去病在时,那性情是更不用说。怎么倒头来反是这霍光的性情倒有几分仲卿的意思。
“你舅舅今年寒疾怎样?”刘彻的口气听似有一搭无一搭的问。
“好像比往年倒好一些。”
“是吗?怎么见得呢?”刘彻继续佯装看呈文,嘴里却追问下去。
“听平阳公主说,大将军今年夜间咳嗽不多,能睡下了。还说便是咳也有时有晌的,不似往年,一咳就没完没了。”自从哥哥不在了,霍光在宫中任职,也便离了大将军府。为了少让舅舅伤心,霍光常常到府上探望,他渐渐发现,只要叫“舅舅”,舅舅总是先愣怔一下,很久才能平静下来。霍光心里知道他的难过,常常去看他,却尽量避免叫他“舅舅”,直接称他“您”。
“哎……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刘彻摇摇头,听着霍光叫卫青大将军,刘彻心里倒喜欢他的体贴顺意,“才十月,刚冷起来。再等两个月看看吧。要是过了十二月还能睡得安稳,不怎么咳,倒真是好些了呢……”
“可是陛下,臣是想说,大将军和臣谈到很晚,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挂虑河西外五郡。臣觉得大将军有可能想去巡陇西,到河西外五郡去查边……”
“……”刘彻蹙起眉头。
自从发现了匈奴余部的行踪,河西外五郡确实屡有事故,令人不安。亏他还想着这些,这五郡当初是霍去病三个月打下来的,随后迁徙吏民,又有匈奴降众十万,发五郡生息。如今若觉得去病不在八年了,卫青的身体又不好,万一与匈奴残部勾联,这河西外五郡就……满朝如此多人,竟再无一人想着这事,也无一人可以去巡边以镇匈奴……
可仲卿不能去,这个时节……
……
“大司马大将军到。”
刘彻听着外面的风声,心中猜到他的来意,定是霍光说中了。
“臣卫青参见陛下。”
刘彻看着他的气色,确实比往年这时节要好些,“大司马大将军要去巡边啊?”
一句就把卫青问得愣在哪里,抬头看着他。
刘彻摇摇头,“过来坐吧。”
“臣……”卫青没起来,仍旧跪着,“陛下,如今匈奴残部虽远遁于楼兰以北,乌孙以南。但河西外五郡多匈奴故将,若一旦与其单于有所联系,陛下……臣今年并未觉得寒疾有碍,臣请出陇西,巡河西外五郡。况匈奴故将多知臣有寒疾,冬日不会巡边,若有异心必趁冬日,因此臣愿往西北……”
多亏霍光是个有心的,早知会朕一声,他哥哥的在天之灵多半是给他托了梦了。刘彻是早打好主意,铁了心的摇摇头,“这满朝中亏朕的仲卿卧病还想着这些事。朕的‘二姐夫’不在了,听说那些余部都给了朕的‘外甥’……”刘彻脱口说了“外甥”两个字,觉得不妥,恐惹他难过,又咽回去了,“都是些子不类父的废物!不用朕的‘大姐夫’亲往……”
“陛下,不可玩笑。臣说得是……”
刘彻摆摆手,走过去拉他起来,“仲卿曾和朕说河朔草原天高云淡,苍鹰击于长空,横溪纵涧布于莽原。可惜朕叫你们打了半生,朕自己倒一眼没看见过。岂不可惜。朕要去看看,朕要亲自巡边。”
“……”卫青半蹙着眉头,看着刘彻。“陇西……这个季节……”
“怎么样?”刘彻也看着他。
“这个季节……朔风寒,物候冷,多有风雪……陛下不可亲往……”
“原来这个季节是寒的。”刘彻瞥着他。
卫青垂下了眼帘。
“大将军原来是知道陇西这个季节的物候的?”
“……”卫青没了话。
刘彻叹了口气也不再说,“朕已经想好了,朕不但要去朔方,回程朕还要祭黄帝,再到甘泉宫祝两天,然后朕还要去看华山,巡东海,最后朕要去封禅泰山。等朕回来了,长安想来也都要入夏了吧……”
“仲卿,朕看霍光倒老实谨慎,朕封霍光为奉车都尉,虽朕巡边封禅。朕既然到陇西,朕想带上一个人,不知仲卿你舍不舍得?”
“何人?”
“嬗儿。”黑眸子闪着年轻时的光芒,“仲卿,你看那孩子才多大年纪,那日骑马打兔子,可是凡人可为?朕想带嬗儿去,去看看他舅公,他父亲征战一生的战功。这孩子将来长成了,当可为我大汉河山,再立新功!”
“叫霍光照顾他吧,霍光性情随和,谨慎稳妥。把嬗儿交给他二叔,仲卿该放心吧。”
“臣谨尊陛下旨意!”
……
元封元年冬十月,刘彻自云阳出,自率十二部将,马步军十八万骑,旌旗千余里,威震匈奴。历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北登单于台,至朔方,临北河。
辽阔的草场覆盖着皑皑白雪,逆风横贯,旌旗冻结,千里黄云。风如利刃一般割痛刘彻的面颊,刺得他的黑眸子只能半眯着。
那广袤的草场果然如仲卿所说的一般,与天相接,无边无垠,此时望去虽一片苍茫,倘若是春来,这里该是何等的繁茂。相较之下,上林苑、甘泉宫不过沧海一粟一般。
这就是朕的仲卿给朕收复的河朔草原!站在朔方城的垛口上向西北眺望,刘彻不禁潸然泪下。
“来人!!”刘彻心中壮怀激烈,遣使告于匈奴单于,“你到匈奴乌维单于那里去,就和他说,南越王人头已献于长安帝阙之下,匈奴单于既然能战,可即刻发兵来战!朕就在这里等着他打!!若他不大,则速降。落个痛痛快快,免受亡匿漠北,受恶寒之苦!!”
匈奴单于惧怕,远匿且不敢稍动。
……
夏四月癸酉,刘彻登封泰山,降坐明堂。然而还在年幼的嬗儿,离家日久,不惯颠簸,夭折在封禅泰山的途中。冠军侯国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