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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戒疤 ...

  •   长孙皇后于贞观十年六月中猝然病去,先时李承乾所议度人入道,曾使房玄龄为他做说客向李世民请准。这三千人剃度仪式还未开始,皇后仓促已逝,遂将祈寿改为祷祝冥福,时间即定在七月中盂兰盆后。仪式须行七日夜,于普光寺聚集僧尼颂不断经,三千人斋戒沐浴,经核准户籍无误,由鸿鹄寺崇玄署通过,遂剃度为小沙弥。

      普光寺与李承乾颇有渊源,还是贞观五年那次伤病,出愈后圣人为太子求福所建。钟鸣祷祝声从寺内冉冉而出,黄泥墙内的寺庙建筑被熏蒸的青烟缭绕。从凌晨起辘辘车轮连绵不绝驶进普光寺所在坊,宫里的人、东宫的人、官员、侯爵、或是看热闹的白衣,趁热闹的胡商……各色人目络绎往来。

      人流涌向普光寺,却有灰衣乌骝的骑士逆人潮出来。因人太多堵住了路,他耽搁在马上十分被动,□□畜生有些茫然失措,全凭马上人紧勾住缰绳,一手安抚马脖子才叫它镇静。

      他戴着青纱斗笠,露出脸,紧抿着唇,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接着惊喜地落在不远处停靠路边的一辆马车上。

      马车边有接应的人,三个,一色款式的短打,分散围着车站着。车厢里似乎是一道来的贵人,车边的仆从发现了困在路当中的骑马人,向车内人禀报。一会儿,青袍人从车上下来,手下人替他分开人流,他得以向那戴斗笠的灰衣人靠近。

      他到他面前很近的地方,灰衣骑士忙下马,背上箱箧步行。“辩机……”青袍人托着他的手肘,两人十分亲密地向马车走。

      车夫掀开车帘,辩机将斗笠摘下,率先上车。青袍人将下摆撩开,亦跳上车。“怎么,你已受具足戒了?”他望见他头顶烫的戒疤问。

      “嗯。”辩机点点头,他是七年前剃度做沙弥,上个月正式受戒,寺籍马上要迁往会昌寺。厢内正中架着矮几,几上摆着杯子,壶里盛着热汤。辩机自顾拿起杯子喝水,在车上举止十分自在。端着杯子递到嘴边,被马车踉跄了下溅出一些水来,他呼呼地吁气,一面低头快速整理被打湿的僧衣。

      车外切切嘈杂了一阵,车夫在帘外问:“大郎,长孙大人的车架向普光寺去,咱们是否避让?恐怕要等上些工夫……或者就现在冲出去,抢在车马过桥前出去。”这车里的贵人,那青袍的年轻人就是梁国公长子,房遗直。听车夫那样建议,他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接着扯起帘子叫车夫附耳过来嘱了几句。

      马车铃铃作响,调换方向,向后绕过普光寺避开人群。

      这是往西市的方向。辩机往窗外看了两眼,疑惑,索性问:“不是直接去房府讲经?长孙无忌来了,暂避即可,去西市做什么?”房遗直笑道:“几日前有胡商当街贵价卖经,称世间经是假经,唯他的梵本是真。我已经买下,顺道取来送你。”

      辩机皱眉不语,房遗直问:“怎么?觉得那胡儿满口大话,觉得经书是假?”他哈哈一笑,“就算佛经是假,至少我的心意诚,这笔金权当礼佛,也无大碍。”辩机依然默默无言,良久,才听见他说:“不是,只觉得以前的时光恍如隔世,这般豪掷千金的意气,使我恍惚回到从前了。”他原本靠后坐着,这会从阴翳中出来,端水又饮了一口。

      房遗直仰头笑:“刚受戒就想要还俗了?”

      辩机懒懒一瞥:“说到哪里去了。不过是一时喟叹而已。”

      “瞧瞧这些俗夫,为了生计徒劳奔波,一匹丝绢价值他们大半年的劳作,你有万贯家财,却轻易舍弃。哎,你看那个捧着经筒的布庄伙计,你说,把你俗身的财产分一半给他,他是要现世的荣华富贵,还是要那虚无缥缈的来世福报呢?”房遗直指着窗外,好笑说。

      原来已到市集,听他这样说,辩机亦瞥向车外。道路不像外面的街道那样宽阔,但马车通行绰绰有余,两面夹道是榆荚和琳琅店面,各色招幌缭乱披挂在风中。从普光寺水泄不通的人海中挣扎出来,西市的行人寥寥落落,相形竟显得冷清。他淡淡扫过去,这些店掌柜各有各忙,落入他眼底是一幅乐生画卷,暖融融的人情。

      “当然是现世。念几句阿弥陀佛就能成佛,西天同鬼域又有何分别?”他收回目光。

      “现世?”房遗直随着默念一遍,却看着他笑了:“你竟然是这样想,我以为一入空门,除求佛荫与来生,其余事都与你无关了。既然修现世,何以又出家?沈......”车内那僧的面孔沉下去,房遗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辩机......”

      “施主,那个俗名小僧七年前就已舍弃,请不要再提。”他说,“现在的我,是释辩机。”

      “好罢。”房遗直悻悻别开视线,恰好车行到他与胡商约定的酒肆,便着下人将经书取来。包装极精巧,梓木书盒黄铜锁,一打开,还有淡淡的熏香。辩机直身坐,眼角余光看着这边。房遗直随便翻看几页,递给他:“我不识梵文,还请法师指教。”辩机取过书,房遗直百无聊赖捡起那盒子看,摇头自语:“是宝珠善藏,还是鱼目混珠?”

      辩机一面翻看一面皱起了眉,房遗直问:“怎么?”“《十七地论》,可惜是赝本。”他声音意外地颤抖,很细小很细小的战栗,他自己听得出。房遗直“哦”了一声,对这个结果不置可否,但确实在他意料之中。

      他舒展手臂,在车厢里伸了个懒腰。掀帘往外瞧,“呵,这么快,就要到务本坊了。”坊门即在眼前,房府也不甚远,房遗直又想起什么,“今日讲《法华经》?往日是惠静来讲经,家父与他互为法友,义结俗兄弟,十分称道他的智能。你可得本本分分地讲,莫说什么西天恶鬼的胡话。”他顿了顿,“净土宗立地成佛的把戏沸沸扬扬,我也不喜,可究竟大势如此。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虽然是我府内,除家父外,来此听讲的仕宦贵胄却不少,你注意分寸。”

      “我知道。”辩机对他笑笑:“房郎在乃父面前如何,小僧也能学个十成十的。”

      呵,他这样笑,实在有当初名冠京华小沈郎的样子了,房遗直一阵恍惚。辩机比他大三岁,贞观三年,他九岁,那时的沈郎十二岁,满头青丝尚在,用蓝玉冠垛在头顶。他们俩,还有杜相公的爱子杜荷,自封叫西京三霸。虽然“称霸”,于他和杜荷,无外乎是仗着父亲的威名,做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于那时的辩机,则是凭借累累家财挥金如土,在东西两市乃至各个坊内深巷的酒肆赌坊珍宝铺大显声名。

      他们结伴游戏的欢娱因小沈郎剃度戛然而止。他至今不知那是为什么。他出家的决心如此坚定,这个决定看起来也不像是忽然兴起的念头。他在自己家中就已经落发,自愿将一半的家产奉献给供他修行的大总持寺。他花钱买了那一年入道的名额,将名下奴仆全部散尽,剩下的金帛堆在街上,任人拿取。他的双亲数年前已过世,家财弥散后世上仿佛真的从未存在过那一位丰神俊逸行动风流的小沈郎,而灰衣辩机身上几乎已经找不到从前沈郎那些倜傥天真的神气。

      七年了。

      房遗直的眼皮狠狠地跳,直至辩机跟随府内奴婢向佛堂走,渐渐消失在他视线之中,他才终于惶然收拾好翻腾的情绪。

      今日另一件俗务,要到东宫走一遭。

      皇后遗言薄葬,李世民将爱妻停葬于九嵕山之石窟,依言不备厚殓,不藏金玉,只用泥土木头做些人马偶及器皿。凿工不过百人,数十日即毕。皇后冥穴如此俭朴,李世民虽依言照做,不免心里放不下。九嵕山在大兴宫西北面,李世民先是愈加高苑中阙楼,再则令工部新盖殿宇,要楼愈高愈好。此次忽兴土木,与李世民一向勤俭的作风大不同,但念及帝后之深情,朝臣也就沉默不言,似乎建楼一事板上钉钉,这几日东宫甚至已集百工详细商讨起新造殿宇的形制、结构。

      此事并未知会房玄龄,但他既为东宫詹事,总领左右春坊诸事,自然耳目通明。房遗直挂着银青光禄大夫的散职,并无实权,亦无正务。应父命往东宫探看情况,到底也是一件难得“打发时间”的正经事。

      他未乘车,信马至东宫。李承乾并未即刻接见,黄门将他引至右春坊匆忙离去。他百无聊赖,索性在附近宫殿间转来转去。

      东宫与大兴宫仅有一墙之隔,那一壁是武德殿,殿宇嶙峋,阙楼高耸,和圣人起居的立政殿仅隔了一座大吉殿,又有便宜东宫之利,地位可谓超然。但身居人臣,房遗直的目光望着南面。出了武德门,就是弘文馆和门下省,和另一面中书省相对,错落的楼阁耸立在太极殿两边。他的目光久久望着那方向,仿佛确有其物——尽管隔着高耸宫墙什么也看不见。

      听见身后有动静,他才回过神。转过身却听来人大骇猛吸了一口气,他看清是个小黄门,瑟缩着脖子,身量太小,只比他腰高一些。接着是更糗的事情,那小黄门怕是忽然被他吓到,一口气岔开,在原地打起嗝来。他又只顾低着头,便见帽子一耸一耸,两支软翅在后颈随之抖动。

      “太子传我?”房遗直问。

      小黄门用力缩紧脖子,飞快摇摇头,背转身要走。房遗直感到奇怪,拉住他,“这么急着走?从哪个宫来,可见到太子了?”他比那黄门高太多,一伸手直接拽住了他领缘,稍微用力,对方便小鸡似的被半提溜起来。“放开我!”他叫喊起来,声音软软糯糯的,简直像个女孩子。

      房遗直叫他转过来,他死活不让。“该不是混进东宫的歹人吧?”他挑眉,吓唬他。

      “我不是......呃......呃......”小黄门转过身,打嗝还没消停,“呃......呃呃......”捂住嘴抬起了头,露出一双亮亮的杏眼。

      女的?房遗直心里纳闷,后退半步,直发憷。怎么是个小丫头扮的太监?

      我......呃......我能走了么?“她神色慌张,好像怕他叫人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戒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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