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师》琴挑

17、苏醒

　　国王坚持把莱昂带回了摩耶国的塞尔维皇宫。
　　临行前，莱昂的父亲伯努瓦跪下来请求他并不知道身份，但能肯定是位贵族的少爷：
　　“莱昂这孩子是我第一个儿子，最珍视的儿子，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就因为天生和别人不一样，没有犯任何过错，却不得不被亲生父亲赶出家。您能了解作为父亲的心情吗？离开后就一直没有音信，是生是死都不想让我们了解，我知道，在他心底，一定对这个家彻底失望了。就连逃命，也宁肯选择躲在山里，而不愿回到家中。。。”
　　“他从小就对气味特别执著。虽然，从一出生身上就没有人的气味，可是，上天赐给了他灵敏的鼻子，如今又无情地收回了，这个事实该如何让他接受？生活在没有气味的世界里，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吗？”
　　“虽然烧山令他失去了嗅觉，但是，看得出来，您是真正关心他的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曾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过得并不幸福，从他昏迷中仍忧伤的面庞就能得知。既然您要带他走，作为曾抛弃他的父亲，我没有任何异议的权利，只希望，您能善待他，别再像当年的我一样抛弃他。”
　　“是天神赐给我们的孩子啊，我却那样对待他。。。”可怜的父亲痛哭了起来。
　　“作为抛弃者，你觉得你有资格向我提任何要求吗？”不知为什么，大卫对眼前这个曾给莱昂带来极大伤害的老人有说不出的厌恶，“除了抛弃，就想不出别的解决方法吗？”
　　“大人，这不是要求，而是一个抱着向儿子赎罪的父亲的最后请求。如果能重来，我一定选择和骨肉在一起，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这个样子，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大卫还想再说些什么以打击这个曾无情抛弃儿子的父亲，突然想到，当年自己不也没有说一句相信他的话，没有去探望一次吗，这和抛弃又有什么分别？用放火这么愚蠢的办法逼他出来见面，那么自私只考虑自己的心情，又何曾为对方想过？真正该受谴责的人是自己啊，真正没有资格提出要求的人是自己啊。
　　这么想着，他收起了憎恨的心，沉默不语，接触到老人期待的目光，只感觉到惭愧，随即又恍然大悟：
　　虽然是伤害，却仍爱着啊。
　　“放心吧，我会照顾他，直到。。。我死去的时候！”
　　最舍不得莱昂的是二姐玛拉，对弟弟的关注之情让她鼓足勇气直视这个看似冷酷却执著的贵族：
　　“如果是爱，请您一定要坚持下去！”
　　“！”

　　经过烈火的洗礼，迪斯山重又焕发勃勃生机，生命就是如此顽强，看似化灰成烬，其实是等待浴火之后的重生。自然是这样，人类也是这样，只要残存求生的意志，再残破的躯体也能幻生出崭新的羽翼。
　　莱昂的意志却又有所不同，虽然求生的欲望很强烈，与此相矛盾，却不肯苏醒。
　　究竟。。。为什么不肯醒来，又在恐惧什么呢？
　　望着他平静却略带忧郁的面庞，大卫焦灼的心日益沉重。回宫已经半年了，他依然没有醒来。新陈代谢缓慢，每天只靠管子把简单的流食输送进消瘦的身体里。“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衰竭而亡啊。”萨尔法诚实地说出了他的担忧。
　　“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他，不会放弃！”
　　“陛下，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也要保重身体啊。整天守在这里，国务也耽搁了不少，最近，北方又发生了叛乱，您必须打起精神来！”
　　“你说得对，萨尔法，这样一味地守着也不是办法，莱昂也希望我做个好国王吧。每天看着，对他说许多话，还是不能唤醒他，我必须要做一些让他欣慰的事，这样，就愿意醒来了。”
　　萨尔法注意到，那双饱含深情地目光从未从那张面孔上移开一刻。
　　“陛下，臣不知有句话该不该说。。。”
　　“说吧萨尔法，我们之间不应该那么多顾虑。”
　　“是。陛下对莱昂应该。。。应该不是一般的感情吧，这个。。。大臣们已经在为继承王室血统之事议论纷纷。如果您打算这样下去。。。恐怕会遭到更激烈的反对。”
　　“所以。。。为了摩耶国未来，您应该娶一位王后了。”
　　“连萨尔法也这么认为吗？但是，对那些公主小姐们，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趣啊。”
　　“有时候，婚姻不过是一个工具，虽然残忍了些，但也是无奈之策。结了婚，他仍可以继续留在您的身旁。”
　　“你要我再次。。。背叛他？”
　　“但是，如果您不这样做，就会让大臣们对莱昂产生仇视的情绪，说不定，还会要他的性命。。。”
　　“他们敢！”
　　“这很难说，为了那些大统，他们绝对干得出来。况且，您继位不久，政权还不够稳固，尚要依赖这些大臣的协助，得罪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任何好处。”
　　国王沉默了，萨尔法说的全是事实，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呢？可是，莱昂一日不醒来，他愧疚的心就一日无法得到释放，又怎能接受其他人呢？
　　“那么。。。”叹了一口气，他感到了身为君主的无奈：“我答应，只要莱昂醒来，就举行婚礼仪式。告诉那些大臣们，如果想要王位的继承者，就祈祷莱昂能快点醒过来吧。”
　　看着夕阳余晖里君主落寞的神情，萨尔法叹息着轻轻退了出来。

　　在这承诺被昭告不久，没有任何预兆的，某日，莱昂突然醒来了。
　　当侍卫把这个消息传达到还在议事厅与众大臣商讨叛乱之事的国王陛下耳中时，扔下所有面面相觑的大臣们，大卫一刻也没有停留，直奔而去。
　　“莱昂！”
　　“王子。。。殿下？”
　　大卫慢慢走到塌前，没有激动万分的喜极而泣，也没有重逢时的热烈拥抱，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静静地，无声相对。不知过了多久，大卫发现对方的眼中开始闪现着不安：
　　“王子殿下，这里是塞维尔皇宫吗？”
　　“嗯。”
　　“我记得，应该被驱逐了。”
　　“嗯。”
　　“但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不记得了吗？被驱逐后的事情？”
　　“是，只记得从这里被赶了出去，大王子殿下说我要毒害您。”
　　“他在说谎。”
　　“这么说。。。您是相信我的？”
　　“嗯！真正的凶手就是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是这样啊。。。王子殿下，您长大了呢。”看莱昂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不禁心中一动。
　　“嗯。莱昂的样子却一点儿也没变。”
　　。。。。。。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着，不知不觉已经天色渐黑。为了让刚刚醒来，身体还很虚弱的莱昂得到更多的休息，尽管大卫想继续留下来，终于还是忍住了。
　　望着“王子”离去的背影，莱昂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从窗棱缝隙透进的月光，促使他情不自禁地走下床来到窗前。
　　“月亮还是那么美啊，跟山里的不一样呢。”纯净的笑容，不掺一丝杂质。
　　“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吧，被驱逐的事，被火烧的事，就这样快乐的生活下去吧。只是。。。不能闻到他的味道了，嗅觉。。。终于还是消失了呢。”他缓缓抬起瘦削的手碰了碰鼻子。
　　“在承诺兑现之前，最后快乐地相处吧。”

　　莱昂的苏醒几乎让大卫忘记了给大臣们的承诺，他每天除了忙国事就是忙着陪伴在莱昂的身旁，陪他说话、散步，看他进餐，一起欣赏落日，一起侍弄花草，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些互相信任、互相依赖的日子。
　　“莱昂，还有一个约定，你没有实现。”
　　“您指的是‘母爱的味道’？”
　　“是啊。你曾经答应过我，如果乖乖配合治疗，就为我配制那气味。”
　　“恐怕不能实现了。我已经闻不到任何气味，更别说。。。”
　　“不要自责！”大卫摇着头，“已经不需要了。”
　　“为什么？母亲不是您最爱的人吗？”
　　“以前只是靠回忆生活，如果不怀念，就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但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因为，有你在身边，再不用怀念那种味道了。”
　　“。。。。。。”
　　“莱昂，认真听我说。”他紧握他的双肩，不允许他有丝毫逃避。
　　“想有你永远陪在身边，这种想法从交换心事时就产生了。想守护着，也想被守护着，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吧。即使被背叛还是念念不忘，这就是。。。对一个人的渴望吗？”他顿了顿，望着眼前已经不如自己高大的柔弱的身躯，黑色的双目上好似氤氲了一层雾气，肌肤由于长年卧床失去了小麦的光泽，却变得温润白皙。这样的莱昂是他从未看到过的。渐渐靠近，近到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粗重的呼吸。他觉得快要抑制不住理智了，多年来对他的思念就这么。。。一下子爆发出来，好不好？
　　“莱昂，你还不知道，我的嗅觉已经恢复了，自从你离开这里以后，就突然就闻到气味了。所以，从今以后，让我做你的鼻子。”
　　莱昂浑身一震，泪水止不住地大滴大滴滑落下来，这个人终于能嗅到气味了？难道上天只能让两个人中的一个拥有嗅觉吗？多么吝啬啊！虽然再闻不到那个人的气味了，不过，心中早已铭记了它的芳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微微一笑，微张开双唇刚想说什么，感到身体被对方有力的臂弯紧紧环绕起来。
　　“莱昂，什么也不要说，现在，我要惩罚你。。。”随即就被另一双灼热的嘴唇堵住。。。

　　想拥有那气味，想拥有那散发气味的身体。
　　持续了一生的渴望就在昨夜实现了。
　　尽管无法再感受那香气，却在身体和心上刻下了永久的记忆，如同烙印般不可磨灭。莱昂坐在窗前，感受着和煦的清风，沐浴着温暖的春日。昨夜，背后烧伤的肌肤被辗转亲吻了无数次，那个人仿佛要用这样缠绵细致的吻抚平心灵的创伤。这曾经残破、被污染的躯体竟然在爱的抚慰下重新充满了生机。
　　“即使是死。。。也没有遗憾了呢。”发自心灵深处的微笑像空气般纯净、透明。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痉挛突然从肺部传来，他连忙用衣袖捂住口，可还是止不住那胸腔里发出的沉闷的声音，猛然瞥见袖子上一滩猩红的血迹，在阳光下如此刺目，恍惚间，觉得那好像一支错过花期的玫瑰，它的绚丽却再无人欣赏。正呆望着，呼吸也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仿佛周围的氧气都被夺走了一样令人窒息。
　　“身体已经变得如此不堪了吗？”他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蓝色似乎要把灵魂吸纳进去一样。上天在收回的嗅觉之后，也要收回这副躯体了吧。苍白的唇边掠过一丝苦笑：
　　“王子。。。殿下，该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