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嬴政韩非篇【孤愤】 ...
-
不是所有的时候都很享受高处不胜寒。
也并非没有孤独感。
他只是太忙,没时间体味。
或者是他刻意让自己忙,没有时间去做这些无用的事情。
而此刻暮色将尽时,书房内一灯如豆,映着竹简卷首题曰:孤愤。
嬴政是个现实且务实的国君,并且认为这是国君应当具备的基本素质。
韩非此人。
昔年嬴政质于赵,受他爱护,也算是有童年的人。
驮他翻墙,抱他折柳,背着他招摇过市。令他快乐,简直能暂忘身家使命。
他也曾是缺牙漏齿讲话跑风的小孩,会一脸期盼神色说灰灰,明天还来带我玩好不?
而当年韩非,会扶肘托腮,一脸的伪认真思考:“唔,城西有酸枣,红了。”
毕竟十年未见,他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如每一日的素衣免冠,洒脱倜傥么。
幼年时隐约知晓,那种漫不经心其实是一种冷漠,好比他哭的时候,韩非从来不心疼。
能哄好了便罢,哄不好也只是感到很困扰,嫌他烦:“赵小政,你要专心哭,我先回了。”
可即便是他的冷漠——且随他冷漠的去,只要他是他寡淡中最深的牵绊,那也成。
分别时候赵小政已然少年翩翩,并且托他母亲赵姬的福,颜貌也还算不赖。
看着那人愈发的脱俗出世,也不必烦恼自己太年幼,或忧虑仅就样貌来说配他不上。
况韩非少言,平时言语略慢半拍,一着急就说不出话,逼狠了磕磕巴巴,愈发讲不清楚:他没少藉此欺负他。
“韩非,同我回秦,江山与你共享何如?”
意气风发自信满满,却被一卷竹简不轻不重的砸了头:“哪样说才肯听,嫑对我直呼其名。喏,叫叔叔,来日你回秦登基,就没机会了。”
赵小政横眉怒目,然而那年他只有十三岁,韩非已二十有七,早已学有所成却迟迟未回韩国立业:他一直认为韩非是舍不下自己。
却在他以为他舍不下时候,一别十年。
这就去见他吧。
大费周章的围韩佯攻,不就为使他能来秦。
他来朝多日,他却诸多藉口避而不见。
避而不见又置他于内宫,随时可见。
嬴政步出书房。
幼时他便是如此傲娇的性子。
若韩非多日不见,他一定会去荀子那里闹一番。见了韩非却又忿忿然多时不予理睬,弄的对方好不耐烦。
他就是这样不讨人喜的任性。
可终究韩非会哄他。
会由着他这个无人礼遇的质子,耍点小孩子脾气。
月明悬空映水,临岸韩公子非静静望着他。
老了么,不长白发,不生皱纹。只一双眼睛锋锐磨尽,勘破的冷淡神情使他愈发不似凡人。
所幸他仍似笑非笑似醒非醒,从来的不合时宜。
“韩公子。”
“秦王。”
嬴政不知自己是否仍无表情的面瘫着,然而心内正涌着少年的记忆,涓涓然温柔。
他上前扯了他袖口,轻语韩非。是隔着十年未变的不自觉依恋。
韩非掩鼻摩挲,倏尔笑开,是那孩子了。
赵小政。
韩非有这样一种性格特别被荀子欣赏和被李斯嫉妒,是冷漠飘逸。
仿佛众生平等,而他凌驾于众生。
这种气质与亲和力相去甚远,从不受小孩欢迎。
然而嬴政是个例外。
初,韩非随荀卿见赵姬母子。
三岁嬴政微偏头冷眼看着他们,像只脾性颇差的鬼娃娃。神情是在等待又一次被陌生人加诸不幸,无惧无谓,只是不耐烦。
荀子讶然道:“善哉!帝王之相也!”
明明只是个小屁头。韩非差点当场反驳师傅。
那年韩非十七岁,正是叛逆期韶华倾负,已然有自己的一套思想理论,诸多与荀卿不合。
论时局做学问,一派诡辩,逆伦理悖善德,逼得荀夫子吹胡子瞪眼,修养全无。
韩非细看了那所谓的帝王之相,对方也看着他,然后上前来,扯了他的袖口:“韩非。”
很少有人能让他吃惊。
但那天,及那之后的数年,嬴政总是时时的让他不可预测。
譬如他引他到侧室,一脸挣扎的自襟内掏出一包蜜饯:“给你吃。”
他受用了之后,才听他说:“明天还来看我好不。”
他才三岁,就知道欲取之先与之的道理。
四岁能从他的表情读出他隔夜的一日历程:“跟夫子吵架又吵赢了?”
“臭小孩,是论学!”
然而四岁儿童认为他锋芒太盛不够谦虚内敛:“韩非你就不能成熟点。”
“你就不能像个小孩。”
“韩非,我想要那个陶土娃娃。”
赵小政低头拽着他的袖口,小孩子特有的软发从额头一直遮到鼻梁掩了面目。
他其实是个不会撒娇的娃娃,自卑和傲骨傻傻分不清楚。
韩非下巴一昂:“求我。”
于是第二天带着一兜各色各样的陶土娃娃,奴颜婢膝的讨好:“喏,是哪个,昨天问你不说,只好全都带来了。”
赵小政闷不吭声。
“快挑,剩下的还要还回去呢。”
“韩非你傻吗,你已经付钱了吧,你不可能还的回去。”
果然,他再也没有见过西市那个卖陶娃娃的小贩了。
他是个有知识没常识的人。
偶尔李斯也同行。
韩非修他自己的一套帝王之法,志在征平四海。
李通古则修辅佐帝王之术:这是他给自己的定位。而且他看天下时局,认为长久之计当定于秦。
所以很乐意与嬴政建立关系。然而赵小政仿佛并不待见他。
“这人太过功利,朕今时失势尚不见他真心相待,何况他日得势之时。”
嬴政与韩非说这话时未满十岁,秦内大局已定,却迟迟未迎他归去。
然而却是这时,韩非才堪堪认知到自己还有很多人生经验需要累积学习:比如他七年前是真没看出那三岁小屁头确有帝王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