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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慈不掌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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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肱骨之臣竟横死于府中,早朝上此事由魏渊之口上报,群臣顿时有如滴水入沸油一般炸开了锅。魏渊偷眼看向魏燎平日的位子,那地方竟空无一人。
魏燎一向勤勉,这么多年来除了不在洛都,从未缺席过朝会,今日是……
魏渊无暇多思,严习听闻此事少见的震怒,一扫往日低眉顺眼的模样。
同所有的朝臣一样,面对天威微微低垂下头,魏渊虽然对林公仪之事也是一头雾水,心头那一股子痛快劲儿却逐渐扩大开来。
没了林公仪这个筹码,此时的严习乃至他身后的皇族都好比没了翅膀的鹰,只能任人宰割。
那天威声声此时听在魏渊耳中,不啻于困兽最后的哀嚎,无谓的凶狠背后,潜藏的是深切的恐惧。
从今往后,再也无人能掣肘他魏渊。这个偌大的朝堂上所有的声响似乎已经远去,只剩他一人独立于高屋大梁之下,迎送满殿的风来风往。
魏渊嘴角微微上翘,眼角的余光又瞟到魏燎的那个空位上。
原来只觉得林公仪虽然让他进退两难,但却是断断杀不得的。现在看来,事情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坏。此时他倒真想感谢那个贼人,替他断了这最后的退路。
早知道那既然是一块脓疮,何不痛快剜去。
父亲他,毕竟老了……
魏慈早起时便觉得浑身微微的寒,春日里一般人都容易觉得困乏,与他这个久病之躯而言更是艰难。仿佛这满目的草长莺飞,吸走的都是自个的活力一般,
又是一年春来早,这一年,注定有什么将不太一样。
大事若成,他便也可了了这最后一桩心事。
慢吞吞地从床上起来,只将头发略梳了梳拢在脑后,便听得门外有响动。脚步声小小轻轻的,不知已经踟蹰了多久。
“你在干什么,怎么不敲门?”
长河背对着他,闻听门扉响动转过身来,魏慈看见他怀里抱着个棉套子盖着的食盒。
“昨晚恐怕你一夜未眠,今天早上起得晚了,府上早餐点儿要过,”长河让进屋来,从食盒里捧出一个碗来,“我听说吃合季的东西对身体好,荠菜大馄饨,清爽落胃。”
盛馄饨的碗上还很细致地盖着一个碗权作盖子,洛都地处中原之北,平日里吃得更多的是饺子,馄饨吃得却不多。这样的装法,倒勾起了魏慈当年南下平定南越山匪时的感触。
揭开盖子,热气夹杂着芝麻油小虾皮熬汤的香气迎面扑来,被汤药浸淫许久的肠胃,居然有了久违的饥饿感。
长河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将勺子送到嘴边:“昨晚之事,多亏你费心筹划。”
魏慈咽下一口汤:“昨晚?你是指哪件事?”
长河见魏慈眼角含笑,朝他腰间以下扫了一通,顿时明白过来羞红了脸:“自然……自然是正事!不过你的旧部们身手如此利落,为何不索性弄成自杀的样子,反而让林府多了许多话说。”
魏慈搅动着勺子:“咱们唯一不能让他们觉得的,就是林公仪自杀!”
“为甚……”长河疑问到了一半咽了回去,“我知道了,如果林大人是自杀,那就是死谏,朝廷必然拿来大做文章。丞相也肯定铁了心思再不称王,就算日后魏渊想要称王,也隔着一层父子君臣道义。只有林大人为他杀,才可以由得咱们按照自己的想法下上一盘。”
魏慈浅淡一笑,刚想夸夸这个聪颖的小东西顺便调笑一番,房门却被轻声而又急促地敲响。
“大公子,丞相……丞相请你往西郊走一趟。”
西郊是京畿驻军的营地,魏燎这些日子都吃住在那里,只是这会儿居然不在早朝也不回府,反而要他这个日日将养在家中的亲自过去……
魏慈放下刚吃了两个馄饨的瓷碗,长河见状也心知不妙,只是上前来准备收起碗筷。
“不要收,”魏慈走到门口,压下喉头的轻咳,“我还没吃完呢,不要收。”
魏慈打马来到京郊行营前,早有人等在路口,说丞相请他往后山去。
魏慈调转马头,力道不消很大,跟随他多年的马儿灵性十足,载着他平稳地朝后山奔去。
后山上树木枝叶还未来得及葱郁起来,循着胡笛声很快便寻到了魏燎的身影,正站在高出来的一块大石上。
魏慈在道旁栓下了马,身上还是有些不着力,这一段下坡他走得很慢,但却并不显得虚浮。
“你果然还是,无论如何也要骑马。”
魏慈稍稍拭了一下额角的薄汗:“宁可马革裹尸还,不愿老死枕榻间,父亲还记得。”
魏燎将笛子收回袖管里,魏慈看清那是同林公仪那支相配的一对,他还小的时候曾见过。不过自从魏燎做了丞相二人反目,就再没见拿出来过,今日……
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魏慈心里清楚,魏燎是早已知道了林公仪的死讯。
“当年我把你名字的鎏字改成慈,就是想让你少一点金戈杀伐之气,不想你还是一点没变。”
“慈不掌兵,儿子的确此生再也不能领兵了。”魏慈笑道。
魏燎定定地盯着这个长子看:“我经常在想,若是没有当年那一箭,你若是还能驰骋疆场,是不是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魏慈垂下眼睫复又抬起:“儿子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就算我身体还能行,天下诸侯依旧会乱,林大人……也依旧救不回来。”
提到林公仪,魏燎面部极为不自然地一抽:“是吗?”
魏慈点点头,背上也冒出细密的冷汗来。
魏燎缓缓走近他,近到两人擦着肩站定的距离。魏慈感觉到腰间被抵上了一个什么东西,坚硬的触感,像是刀鞘。
魏慈不敢低头看,只是强作镇定地盯着前方。
不得不承认,尽管他在人后也足以翻手为云覆手雨,在魏燎面前,却还是输了那么一段气势。
“是。儿子知道父亲为林大人伤心,但是我和渊弟,是绝对不可能杀害林大人的。”
“你自己也就罢了,魏渊,你如何作保?”
“昨夜我和渊弟都在府中过夜,林府管家叫门时,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你有那么多旧部,魏渊也有那么多心腹。你们做事,都不需要亲自动手。”
魏慈一直憋着的一口气稍稍缓了缓,看来,魏燎也只是猜测,并未有确凿的证据。
只是眼前这一关,也并不好过。
“林大人是父亲一生的挚爱,他若是没了,父亲必定不会违背他的遗志。我们若是有野心,这一步走的实在是不明智之极!”魏慈话锋一转,“林大人一死,父亲必然心痛震怒进而疑心我们,到时候最大的受益者是谁,父亲你不会——”
腰间的硬物突然一个突刺,魏慈只觉得像被刀插了一下,却并未有冷刃刺入血肉的触感,只是生疼,眼前一阵阵光亮,他极力拢住有些涣散的精神。
魏燎沉默,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实在是长,长到魏慈觉得,像是吐尽了自己这位天纵英明的父亲半生的心气。
腰上的压力忽然被撤走,魏慈连忙靠着一棵树稳住自己的身形,这才看清就是方才吹奏的那支胡笛,用在魏燎手中,竟有如兵刃一般。
“你……”魏燎背对着他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父亲……”魏慈顿了顿,“你瘦了好多,回府住吧。”
魏燎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转过头来:“回去太阳大,骑马慢着点。”
魏慈的心突然漏了一拍,满眼都是魏燎一夜之间变得花白的鬓发。
“是……”
魏燎不再转身,静静等待身后的马蹄声远去。
也好,也好啊,他们之间这死结本就无解,有这么个人来替他们做个了断,也好。
魏燎抚上自己的胸口,本来以为会痛彻心扉的那一处,竟然只剩下一片空芜。
今后,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怀念,不必再眼睁睁看着现实,继续撕碎他们之间本就剩余不多的回忆。
如果没有那一箭,一切是不是都会变得不同?
魏慈将房门在身后合上,强撑过了极限的身子终于软了下来。一路跌跌撞撞,终归还是没能撑到榻前,跌坐在了地上喘息。
父亲终归是老了啊,居然也说出如果这种话来。殊不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年射伤他的那支是,如今由他之手射出的这支也是。
秦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且留后人哀之吧。
魏慈喘了口气,扭头只见案几上还搁着那个瓷碗。碗里汤水已冷,馄饨也泡得有些涨了,早已不复当初的诱人。
魏慈撑起身子,一点点挪到案前,舀起一个冷透了的馄饨送入口中。
好香……香得让他竟有些不舍。
不舍这人世间的花红柳绿,爱恨嗔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