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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冤鬼含绢 ...

  •   又说那筱园,占流水桥畔五十亩,南向,所分宅院、花园间错。
      小乙与常步影打着灯笼,先绕过含英阁,又过植槐书屋,穿繁复园道,依次是明霞山房、空翠山房、得月居、浮青居,皆是雕梁画栋,别致精巧。另有名家亲题的联匾,词意忘俗。
      难怪主人看上此园。
      又,若非主人开口,那程氏也未必肯让出此园。
      小乙道:“我出门前,主人还在止心楼看书。怎么转眼,就有梅先生相约看星?”
      常步影道:“不瞒你,这话是主人推诿之词。”
      原来,适才,常步影不放心小乙,施展轻功,跟在后头。早将小乙与和尚、阿沅过招的情形,看入眼里,见小乙剑法与阿沅,同属一宗。他有些心疑,便先折返了,向他家主人禀报。主人倒没说什么,只是吩咐避而不见。
      此时,二人已到了止心楼门口。
      门口小侍接过小乙手上酒坛,掀帘请进。小乙、常步影进了内堂。
      此堂名为枕流,布置清雅。那书案下首玫瑰椅上,正坐着一位年轻公子。
      但见他头上束发,锦冠珍珠嵌就,身上素色织流云暗纹,束腰一条碧玉环丝绦,手上执一柄银鎏金烧山水图折镂空扇。他虽然百无聊赖,眉目却还算淡然,烛火煌煌下,愈发衬得他神采焕发,莫名动人。
      这位便是筱园主人赵洵。
      他不开口,小乙与常步影皆是低下头来,不敢则声。
      赵洵缓缓问道:“你俩买酒,还是劫酒去了?”
      常步影不敢顶撞,只认错道:“是小的莽撞,任凭公子惩戒。”
      小乙也忙道:“不料扬州城里藏龙卧虎,是小的不识方家,小的鲁莽,也愿领罚。”
      “罚你俩作什么?”赵洵清淡口吻,又问了一句,道:“人走了罢?”
      “走了。”常步影连忙道。
      “若再来,也只说我出了远门。” 他细细吩咐。
      常步影称是,小乙却甚是不解,大胆问道:“主人可认得那位姑娘?为何她的剑法,与主人所授小乙的,如出一辙?”
      赵洵并不作答,此时,他的目光,瞧着软纱帷幄之下,金兽镂空炉里,喷出青桂香气浅淡,若有若无。
      小乙和常步影都不知该如何举动,深怕赵洵恼了,连忙同声道:“那小的们先下去?”
      “去罢。”赵洵道。
      小乙和常步影掀帘,走了老远,立定在湖石芭蕉外,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人相视一眼,皆心想着这少主,当真一年比一年难以揣度。

      次日,平明时分。
      阿沅与和尚起个绝早。原来戴蛮收到消息,向二人道:“原来那人头,竟是衙里另一位老仵作在半年前的江边验过一回的。当时可还是全尸。”
      这话令人疑窦丛生,那人若是半年前死的,怎么不下葬?
      若是下葬了,又怎会在半年后,抛出一个人头?还新鲜得如刚死一般?

      却说飘瓦和阿沅,在戴蛮家用过早饭,酒铺伙计又打探了一些消息。
      原来,衙门老仵作马三,半年前,曾在城北鱼市、高桥码头外,验过一个溺死的船客。
      这船客独身一人,从洪泽湖上船,数百里水程,径到扬州,不曾见与谁交接,更没人知得底细。
      “此人是溺死的?”和尚问道。
      小伙计道:“小的听说,大船快要泊进码头时,那人上了甲板,凭栏一个不稳,倒栽进河里。
      那人虽然生得精壮有力,却是个不会水的,等大伙七手八脚,把他从水里捞上来,已转眼没了。
      衙门的李都头,传唤了半年前的船家,以及几个有名有姓的本地客,细细问话。”
      小伙计又道:“当日那船家,怕是不想惹祸,才急忙报与官府,码头上,老仵作当场验的尸首,确是淹死的,与众人都无干系。
      再后来,那尸首被告送往义庄,不晓得有没有亲眷认领。”
      “这人竟真是半年前溺死的?那人头怎不曾腐烂?”和尚自言自语。
      这可真是活见鬼!
      “啊呀,和尚的脑子,也如浆糊一般了,难道真要去扫垢山走一趟?”
      小伙计也道:“宗师,这谢家人个个武功了得,旁人贸然闯进去,没有不被打的。”
      戴掌柜在外间,正吩咐店里另一位伙计去请木匠,重做门板。
      听闻宗师要去扫垢山庄,他笑道:“宗师去哩!那谢家人,一个个眼高于顶,许久没人敢捋他们的虎须,愈发傲慢无礼!”
      原来,昨夜,戴掌柜写在桌上四个水字,正是“扫垢山庄”。
      那人舌头底下,怎么藏了绢?怎么又偏偏绣了这四个字?
      但和尚转念一想,扫垢山庄声名赫赫,早年与逍遥楼、天下门齐名。逍遥楼败后,便与天下门平分秋色,庄内数百名弟子,个个习武,断不好惹。
      阿沅撑着头道:“和尚你白日里吃饱了,也是念经敲钟,喝酒酣睡,与其碍着佛祖的法眼,不如上山耍耍。”
      “谁敢耍谢家人,阿沅你当真百无禁忌。”
      “和尚不去,我自去,什么扫垢山庄,难保不是藏污纳垢。”
      说着她持剑起身,飘然自去。
      门口戴蛮不晓得阿沅姑娘这么爽利,连连作揖相送,顺带还向门内宗师瞥了一眼,不屑之色,溢于言表。
      飘瓦不忍英名受损,讪讪站起来,挥袖道:“且去且去!和尚这是老成持重,非是怕那谢家!”
      说着飘瓦大步迈出酒铺,赶上阿沅。
      戴蛮相送不迭,小伙计亦探出头来,瞧着两人踅过双桥,道:“掌柜的,这什么阿沅姑娘,竟是宗师的克星!难道宗师也动了凡心不成?”
      “宗师佛法高深,修为持定,哪会轻易动了凡心?”
      “哎!宗师就是宗师,孤男寡女同住一寺都能持定。”

      却说阿沅与和尚,走到了秀野园酒肆,对岸即是扫垢山。
      春日和暖,莺歌鹊喜,啾啁杂出,湖外黄花烂漫,千顷一色。
      而湖山之上,蓊郁之气更盛。
      扬州北郊,多为白桃花,以影园为盛,阿沅昨日大早,赏的正是那处。而红桃花,则以桃花坞为先。扫垢山与桃花坞比邻,桃花漫山遍野。
      林中筑晓烟亭,有联“佳气溢芳甸,宿云澹野川”,登上此亭,即可眺望扬州城。
      而那扫垢山庄,便是以晓烟亭为界,再往深处,就是谢家人的地盘。
      山路窄小,道旁古坟累累,皆是谢家祖上,五百年的英豪。
      寻常人闯不进此庄,听闻是那些旧鬼护庄,戾气逼人。
      阿沅却晓得,那不过是四式桃花阵作怪。
      那阵法若非庄内人放行,便要以四队人马破阵,她与和尚只得两人,破阵是不必想了。
      和尚问道:“怎么上山?”
      阿沅不作声,只瞧紧扫垢山前的大道。
      此时道上,马蹄儿迭响,烟尘风起,桃花转处,正赶下来几十骑人马。
      那马上数十人,皆是猎装打扮。马带铜铃,弯弓配着飞鱼袋,雕翎盛在狮子壶,齐整威武。
      领头那位男子,骑一匹踏雪乌骓,头上是撒银镶金冠,身上是绣暗纹的皂罗袍,顾盼神飞,一表非俗,好个风流少年郎。
      酒肆客人,一见这少年,纷纷赞道:“原是无忧公子行猎,难怪这等英武逼人。”
      却也有人泼来冷水,嗤道:“扫垢山庄个个成材,只有这无忧公子最不肖!整日不学无术,斗鸡走狗,玩物丧志,只在江湖上惹事生非!若不是清明节祭祖,还真是难在扬州城见着他的踪迹。”
      此时当垆卖酒的大娘只笑道:“这确是他的不是了!”
      “老板娘果然有见识!”
      “哎!我哪管无忧公子惹不惹事!老娘我只见他生得这般俊俏,平时合该多在城里走动走动,不该时时不着家,肥水流到别处去呀!”
      老板娘此言一出,酒客皆大笑起来,戏谑不迭。
      阿沅亦微微含笑,道:“和尚,该走了。”
      和尚付了几角酒钱,又买了几个馒头,跟上阿沅。

      两人沿岸走动,过了美人桥,已见那一猎队人马远去。
      “和尚,咱们到那桃花林里,候他归来,如何?”
      “与和尚所想一致呢!咱们到花下,边吃边等。”
      两个便沿道而上,寻一处僻静地,坐着赏花,也有零星一些看花游人,但惧着谢家,不及桃花坞和影园热闹。
      飘瓦枕手大卧,道:“这不知要等多久,恐怕无忧公子日暮才得归来。”
      “那就等到日暮。”阿沅盘腿靠坐着一株桃树,无聊之时,拿袖摆拭剑。剑上折着日光,时时扫入和尚眼里。
      “真是一把好剑。”
      “废话。”
      “这般无聊,容和尚讲些扬州城的鬼故事助兴,如何?”
      “讲罢,此时此地,正是应景。”阿沅平生见的死人也不少,都有一段故事。
      却不知和尚讲的,是否动听。
      飘瓦朗声道:“那边湖里,有一个缢死的女子。作祟时,化作美妇,引诱过客。有个叫毛大的,年四十,被那女鬼挽住手,引进野庙,寻条绳子,催促他自缢。
      毛大神智昏昏,眼看就要伸颈赴死。忽然从帐缦后转出一个女子,把他推在地上,替他缢死。
      次日清晨,毛大醒了,只见身边一条绳上,挂着一只喜鹊,折颈死了。”
      阿沅听了半晌,淡淡问道:“这喜鹊与这毛大有旧?”
      “毛大之妻,投胎转世而来。”
      “既已投胎,夫妻恩情了断于前世,怎还要抵他一命?”阿沅冷冷反问。
      “你这是无情时的见解,”和尚太息道。
      “有情又怎么个说法?”
      和尚望着花枝灼灼,悠悠道:“若有情时,送命也是寻常事。”
      “和尚你时时说起情字,你家佛祖晓得么?”
      “无量神佛最有情,不然怎么发愿普渡众生?”
      “懒得与你说禅,还有鬼故事,再讲来听听?”
      和尚一笑,道:“多得很,多得很!却说昨夜,咱俩站的那南红桥,水中有鬼,暮夜不离。扬州城的人,屡次相互叮嘱,勿要夜行。
      偏有一位姓黄的无赖,不信邪,醉卧舟上,泊在桥下。懵懂之间,不知是谁牵他衣裳?
      他大声呵叱,半天,人一恍惚,他已卧在草里!众鬼叠沓,过来压他,他竟被活活压得气绝!
      更奇的是,次日天明,一只癞皮犬,跑来噬他鼻子,口中气度入他鼻中,他竟苏醒过来。
      湖上人笑他,叫他狗渡气。”
      阿沅听了,微微一笑道:“想必这狗,也是这无赖前世的老婆罢?”
      “非也非也!”和尚笑道,“原来,这狗曾饿昏在黄家门口,被那无赖养了多日,是而特向主人报活命之恩!哎哎,狗还晓得渡气,我家养的,怎么就只晓得致气?”
      阿沅听到此处,这才晓得和尚堆砌故事,竟是骂她连狗都不如!
      阿沅大怒,提剑砍下!
      和尚早已见机,骨碌碌滚在一旁草地上,大笑道:“檀越你的火气太大,回头小僧给你煲点莲子绿豆汤,降降心火。”
      “煲你项上人头罢!”阿沅腕上弄剑,又斩向和尚的脖颈!
      飘瓦索性闭目就死,无赖道:“斩罢斩罢,就是不知道奈河桥边,有没有狗呼气?”
      和尚死不悔改。
      可这片刻,耳际已没有动静。
      只有轻风拂花,声息极细极微。
      和尚睁开眼睛,摸摸脖子,完好如初。
      阿沅已飘然不见。
      哎,这人去哪了,竟不等扫垢山庄那群纨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冤鬼含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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