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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2 腊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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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腊八
家家腊八煮双弓,榛子桃仁染色红。
以往太平年间,每逢腊月初八,杭州城家家户户都会熬腊八粥,这一日,米香弥漫整座杭州城,时常引来临县的叫花子蜂拥而至,挨家挨户敲门讨粥喝。这几年南方战事频起,庄稼地遭了秧,年成不好,米价翻了两番,熬腊八粥的人家明显少了。今夏,河南,安徽等地接连闹蝗灾,苏杭两富庶之地一下子涌进大批灾民,他们讨不到吃喝便也顾不得律法,偷盗□□的事时有发生,弄得人心惶惶,民怨四起。
郁祁自从接任堂主后,一连五年,都会在腊八节当日开设粥棚救济饥民。自腊月初六起,‘回回堂’天井里便摆满了大锅小灶,米缸里浸着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足有数百斤之多,另有栗子,红豇豆、去皮枣泥,豆沙,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松子等食料储备在灶房。初七日晌午过后郁家女眷们便开始分工熬粥,经过整整一夜文火熬煮,到了腊八清晨,粥软稥糯适宜,‘回回堂’上下人人都会分得一碗夫人小姐们亲自参与熬煮的腊八粥。
待日头升起,郁祁通常会带着郁璋和郁璘两子亲去粥棚,舀粥给饥民喝,施善的同时,也是为了让两个年少的儿子懂得富贵的来之不易。这郁堂主乐善好施的美名传到临县,招来更多逃荒的饥民,杭州城管辖治安的城防官员对郁祁此举早已恨得牙痒。
当日,郁璋陪同范承谟巡查完‘回回堂’后,并没有立刻回去给郁祁复命,而是随陆襄去了知府衙门用午膳,等回到郁宅已经是晚膳时分了。
他一进院门,便觉米香扑鼻,院中十几口大锅冒着腾腾热气,厨子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迎来送往了整整一日,他大多时候都站着,此刻闻到粥香愈发觉得饥肠辘辘。管家告诉他堂主此刻正在四夫人处用膳,郁璋思量再三,还是往‘潇湘水云馆’的方向走去。
郁家家宅紧挨着‘回回堂’第三堂,中间有一道约莫两米高的粉墙隔开,人称‘郁家花园’。围墙上有镂空花样的窗,每一扇镂花窗的图案和形状都不同。整座郁家花园借用了苏州园林‘移步换景’的手法,园中曲径通幽,亭台楼榭错落有致,站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上,可以远眺三潭映月。园中有二十四居所,除了郁祁一家以外,还住着他两个兄弟和家眷,但三家人虽同住郁家花园,却分灶而食。园中无论是书斋,宴客厅,琴房,还是卧室的命名都与琴相关。譬如郁祁所住的‘忘机幽居’,临窗的池塘里养了六对鸳鸯,犬鸥鹭忘机’之意;陆氏所居的‘幽兰馆’中常年摆放着兰花盆景,根据时节不同,兰花的品种亦有变化,如小桃红,金丝马尾,青山玉泉等都是兰花中的良品;郁婵的‘春晓阁’和郁璋的‘醉渔斋’之间以一座黛顶红栏的廊桥隔开,朱红色桥栏倒影水中,水波粼粼,宛若飞虹,映卧池面。
池塘里星星点点布了烛灯,以白瓷杯为撑托,内燃蜡烛,从高处俯瞰若星辰璀璨。郁璋沿着九曲桥走到念萱居住的‘潇湘水云馆’门口时,恰好遇见灶房的厨娘送来不同口味的腊八粥给郁祁品尝,共有八碗,盛在精巧的青瓷小碗中。郁祁拌了拌其中一碗豆沙紫米的,舀起一口未送进自己嘴里,而是送到坐在他身旁的念萱唇边。
这情景让郁璋颇感尴尬,他扭头就走,转身的一瞬间却听见寒玉喃喃地叫了声“哥哥”。
他驻足,转身看她,只见寒玉穿着藕荷色丝棉袄配靛青色花笼裙,正站在门槛儿内侧,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拿着一把汤勺,披着半干的头发,像是出浴不久的样子。她见郁璋看她,又低声唤了声“哥哥”,虽然很腼腆,可是相比两个月前刚进郁家那会儿见人便躲,已然判若两人了。
郁璋微微笑了笑,他走回到屋门口,站在门槛外俯下身抱拳作揖道:“父亲,四娘。”
念萱颔首致意,请他进屋,并让丫鬟将郁祁旁边的圆凳挪出,又添置了一副新的碗筷。似乎预感到气氛不妙,念萱对寒玉招了招手,又轻拍了拍圆凳示意她进屋坐好。果然,她的担心并非多余。
郁祁放下筷子,看着垂首肃立于他面前的郁璋,波澜不惊地说:“还没恭喜你,半日不见就到了行冠礼的年纪。我这个做父亲的竟糊涂得连自己亲生儿子的年龄也算不清楚,当真是该让位于贤了。”
郁璋脸色霎青,蓦地跪在地上,叩头道:“爹爹说这话是要折煞璋儿了。孩儿虽不成器,可也万万不敢忤逆到忘了‘孝义’二字。”
丫鬟和厨娘两两相觑,最后同时看向念萱,念萱微微颔首,她们随即识趣地悄声退下了。念萱轻声搁下筷子,此刻父子俩的脸色一样难看,她想要劝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毕竟这素来不是她擅长的事。
寒玉吓得不轻,圆凳颇高,她通常要人抱才能下地,她扭着身子从圆凳上纵下,粘到念萱身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娘。念萱揽她入怀,低下头柔声道:“娘带你去灶房里瞧瞧热闹可好?”
寒玉乖巧地点了点头,虽嘴上答应,可似乎很担心她这个挨训的大哥,牵着她娘的手一步三回望地迈出门槛。
郁璋久跪不起,月光照在他背上,在青砖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郁祁叹了口气,道:“地上凉,你且坐下喝碗粥吧。”
郁璋起身,却不敢坐,郁祁反复催促他才勉强坐了下来,却也没动碗筷。郁祁从食盒中拿出一碗他素日爱吃的松仁枣泥粥到他面前,并夹了两筷子太仓肉松在粥面上,说道:“明日清早,你带着弟妹去岳庙前开棚送粥,每个领粥的饥民再发一钱碎银子。近来杭州城治安不好,你派十个家丁跟着,照顾好弟妹,别让歹人趁乱钻了空子。”
郁璋拿起瓷勺又放下,微微低下头,对郁祁说:“爹爹三思,今日听陆知府说,朝廷此次派来杭州的督办官员虽是旗人,却通晓汉文,并不好糊弄。此人和范巡抚一样,都是御前侍卫出身,两人私交颇好。范巡抚向来对爹爹参拜岳庙的举动颇有微词,若是公然在岳庙前设粥棚赈灾,会让朝廷觉得郁家借着怀念抗金宋将的名义拉拢人心,有‘订盟反清’之嫌。”
“订盟反清,好大的罪名啊。那你觉得,该将粥棚设在何处为妥呢?”郁祁冷冷问道。
郁璋稍顿了顿,仍旧说出了那个酝酿已久的答案:“孩儿以为,孤山寺和灵隐寺为佳,明日腊八,两寺都会在大雄宝殿举行祝圣法会,祈愿进香的民众自然更多。”
郁祁将筷子重重敲在桌上,象牙质的筷子瞬间折断,哐当一声掉在青砖上。郁祁直截了当地质问:“你想去的只是灵隐寺吧?”
郁璋一时语塞,显然有人当了父亲的耳报神,他不用细想便知道是谁,除了他弟弟郁璘的生母孙氏,‘回回堂’中似乎找不出第二个有理由挑拨他父子关系的人。他紧握双拳搭在膝盖上,食指和拇指捏紧用力揉搓着衣裳的前摆,似乎能感到父亲焦灼的目光要将他光秃秃的前额点燃。
四下无声,落针可闻,这样的死寂持续了不知多久,郁祁问:“璋儿,你还记得这腊八粥的来历吗?”
郁璋微嗔,可他立即明白父亲这样问的缘由。他点了点头,回答道:“当年岳家军在朱仙镇节节胜利,直捣黄龙在望,却被宋高宗赵构十二道金牌追逼回来,在回师路上,将士们又饥又渴,沿途的百姓纷纷把各家送来的饭菜倒在大锅里,熬煮成粥分给将士们充饥御寒,这天恰好是腊月初八。”
郁祁拿起瓷勺舀了舀碗里已经没了热气的粥,幽凉说道:“我还以为你都忘了。”
郁璋凝神屏息,蓦地看向郁祁,鼓足勇气说道:“岳飞精忠报国又有何用,若是碰到昏庸无能又心胸狭隘的君主,还不是照样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前明自英宗起便一代不如一代,天启皇帝甚至荒唐到目不识丁,整日只知做木匠活的地步,以至于大权旁落阉人手里,把大明江山搞得乌烟瘴气,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样腐朽破败的江山,又有何值得留恋之处。清兵入关十七年,不管爹爹是否愿意承认,改朝换代,新主临朝已是既成之事,无论是谁,殊死相抗都只会是以卵击石,丝毫动摇不了清廷。您过去常常教导璋儿,‘回回堂’百年基业来之不易,前人虽已把树栽种好,后辈却不可坐享其成,非得时时灌溉才能使它枝繁叶茂。爹爹的教诲,璋儿一刻也不敢忘。如今的江南时局动荡,风雨飘摇,‘回回堂’就好比悬崖边的大树,随时都有被狂风连根卷起坠入万丈深渊的可能。璋儿是郁家的长子,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回回堂’陷于危难?爹爹骂璋儿忤逆不孝也好,奴颜媚骨也罢,可璋儿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桩回回堂’。只要爹爹在一日,便是‘回回堂’惟一的堂主,孩儿绝无觊觎之心。爹爹既然要保全一世清明,不肯去清廷做二臣,璋儿愿意替您来背负这个骂名。”
郁璋起身,恭敬地再次跪在郁祁面前,叩头道:“请父亲将三十六张漆料配方传给璋儿,并恩准孩儿代您上京,受领礼部清吏司一职。”
一声巨响,是青瓷碗砸裂在门框上的声音,浓稠的粥汤顺着门框淌下,流到青砖上。
这时,池塘中恰有一对寒鸦掠起,扑腾着翅膀盘旋而上飞至屋檐,嘶叫了几声,甚是难听。
莫大的失望让郁祁力竭,他无力骂他,只是垂眼冷看此刻跪于自己足前,前额紧紧贴着青砖的儿子,如此良久,才极尽悲凉地说了声:“你哪里像我郁祁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