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杯乐[书剑]》莫沉吟

9、〇三 （三）

　　次日红花会众人便即启程，赶往玉门西边的周氏铁胆庄接应文泰来。众人念及文泰来的安危，日夜兼程，到第三日晚，铁胆庄已遥遥在望。见赵半山、卫春华都是一副焦心如焚模样，陆菲青便道：“周仲英周老庄主是甘凉道上英豪，我隐居之时听说了不少他的事迹，才敢出主意荐文四爷到此。若果真来了庄上，想来不致有什么差池。”赵、卫两人点头称是，却总不能放下心来。忽听路边有人叫道：“赵三哥，卫九哥！陆师叔！”定睛看时，却是十四当家余鱼同，陆菲青与他师父马真是同门师兄弟，故而以师叔称呼。
　　陆菲青知道他先前护送文泰来夫妇前往铁胆庄的，见他神色忧急，心里早打起鼓来，忙问道：“文四爷怎么样了？”余鱼同满面怒色，屈身拜了下去，道：“那铁胆庄的周庄主勾结官府，泄露了我四哥行踪。小侄无能，叫四哥被官军所捕，还求师叔助我兄弟们搭救！”
　　三人闻言都惨然变色，又见余鱼同指着铁胆庄方向道：“七哥、八哥、十哥等人都到了，正在和庄上那些狗贼厮杀！”陆菲青便皱眉道：“这是什么时候！和铁胆庄的恩怨事小，文四爷性命事大，赵老弟，卫老弟，我们一同过去，先叫大家住手再说！”赵卫二人应了一声，赵半山又叫余鱼同道：“总舵主和道长马上就到，你先去迎他们，大伙儿在庄外会合。”说罢三人纵马向庄上疾驰。
　　不一时来到庄外，见庄门大敞四开，里头灯火通明，一片打斗喝骂之声。三人忙大叫“住手”，冲了进去，果然见里头众人各持兵器正自酣战，谁肯听他们喝止？正没奈何间，猛然眼前一片漆黑，原来是大厅上蜡烛齐熄，登时伸手不见五指。众人都止械不敢乱动，生怕被敌人查知方位，又怕误伤了自己人。陆、赵、卫三人倒在黑暗中松了口气。
　　正在僵持之中，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跟着众人眼前一亮，有人手持火把走进厅来。这时才看清那人正是余鱼同，后面三人一个白袍素带，一个道装独臂，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红花会诸人见了那白袍青年，纷纷躬身道：“总舵主！”
　　陆菲青见陈家洛来到，便放了大半的心，转头往铁胆庄人群中望去，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白须老者，想必就是庄主周仲英了。他早听说周仲英为人仗义豪迈，眼见这老者气概不凡，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勾连官府、出卖江湖朋友之辈。正在思忖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见陈家洛一拱手，朗声道：“晚辈陈家洛，暂摄红花会总舵主，拜上铁胆庄庄主周老前辈。”
　　周仲英还没答话，他身旁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已“哼”的一声道：“什么红花会！早先听说是□□混混，如今看来竟是一群强盗，专一会跑到人家家里来，杀人放火！”红花会诸人大半认得她是周仲英之女周绮，听她口出不逊，立时都是大怒。却听周仲英喝道：“绮儿，住口！”跟着向陈家洛一举手，道，“小女无状，望陈当家的海涵。”
　　陈家洛也举手还礼，淡淡一笑道：“周老前辈客气了。晚辈夤夜拜庄，原为会中各位兄弟在此多有叨扰，因有急事不便久留，暂且告辞。待改日晚辈定同众兄弟再来拜会。”说罢转身就走。红花会众人见总舵主有令，虽然心中不忿，也只得跟随其后。猛听一个女声叫道：“总舵主，你好没分晓！这姓周的老贼将四哥害了，你不为他报仇么！”回头一看，正是文泰来之妻，十一当家骆冰。众人听她当着外人指责陈家洛，都有些尴尬，却也觉得不无道理，当即住了脚步。陆菲青忍不住开口道：“冰儿，你这话当真？”
　　骆冰知道先父骆元通跟陆菲青是昔日挚交好友，如今听他这一声“冰儿”，不禁委屈起来，扑上前去哭道：“陆伯伯！这……这老贼……串通官府把四哥拿了去，如今四哥已经……已经……”陆菲青听她意思，文泰来竟似已死，不由得大惊失色。一边拍着她后背安慰，一边思忖如何措词。陈家洛已来到她跟前，轻声道：“四……四嫂，四哥在什么地方被人所害？”他原是叫文泰来“四叔”，因当着外人，不便再执晚辈之礼，临时改口。骆冰瞪了他一眼，道：“四哥被官军抓去啦！难道还有侥幸吗？那个小子——”说着向人群中一指，“就是衙门公差，他说已将四哥杀了！”说罢一阵心酸，痛哭失声。
　　红花会众人目光立时都投向骆冰所指那人，见那人往铁胆庄庄众里头直缩，显然是作贼心虚。陈家洛走上前去，刚要出手，周仲英大喝一声，抓起那人往地上一掷，那人“哎哟”一声，已是跌得七荤八素，不明所以。陈家洛伸指点了那人穴道，回头向周仲英看了一眼，才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几时害的文四爷？”
　　那人闭紧了口正待不答，冷不妨身体里生出一股麻痒来，越来越是厉害，又四下里没抓没挠的，说不出的难受，不过片刻间已经叫了出来：“你……你杀了我吧！使这等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见陈家洛不动声色，微微冷笑，竟从心底冒起阵阵寒意，又兼身子动弹不得，痛痒难当，不得已忙道，“我……小人是郑……郑王府武术教头，姓万……文……文四爷没死，已被火手……火手判官张大人……解往京中去了……”陈家洛呵呵一笑，在他腰间踢了一脚，解开他穴道，随即道：“心砚，绑了！”那少年便上来将万教头反背捆了，拖到一旁。
　　骆冰听说文泰来没死，心中大喜，一口气松了，连日来的疲惫伤痛早冲了上来，不禁身子一晃，陆菲青忙伸手扶了她。陈家洛便向周仲英拱手道：“还要谢过周老前辈方才援手。文四哥之事急如星火，晚辈等这便告辞。”说罢也不理会周仲英是否答话，挥手率众而去。
　　周仲英见红花会众人大喇喇地来去自如，早就心头恼火，但陈家洛言语干脆，又没失了礼数，却也无由发作。突然听那驼子章进粗声道：“总舵主，就这么放过这老匹夫不成！”陈家洛一笑，仍是那般不温不火的语气道：“铁胆庄周老前辈名头何等响亮，就算他心血来潮，出门探亲访友不归，难道咱们还找不到他？”
　　此言一出，红花会众人固是恍然，周仲英也气得火冒三丈，心想这年轻人说话如此阴损，摆明了日后要来寻仇的，居然还影射自己作贼心虚，欲避难他乡。旁边周绮已忍耐不住，冲出门去叫道：“贼强盗！有种的不要走，跟姑奶奶分个高下！”杨成协“嗤”的一声，冷冷道：“丫头片子！”周绮最恨别人看不起自己是个女孩子，气得几乎跳了起来，骂道：“一群七尺高的汉子，过招都不敢，夹着尾巴就逃，还有脸说人家是丫头！丫头也比你有性气些！”这一来众人倒有大半驻足，性急的更恨不得立时交手。陈家洛却头也不回，沉声道：“众位哥哥，为了文四哥，何必争这点口舌意气！”周绮还要再骂时，见众人已是一阵风去了，自己只得瞪着眼恨了半晌。
　　陈家洛率众人来到庄外上马，向东疾驰，一路留心押解文泰来的队伍踪迹。行不数里，那少年心砚偶然回头，指着天边叫道：“起火了！”众人看时，果然见西边天空一片赤红，火星在夜空中爆裂，发出噼啪声响，竟是铁胆庄方向。骆冰便先恨恨道：“那老匹夫当真狠得下心，为怕我们回来寻仇，偌大个家业也一把火烧了！”徐天宏接口道：“他与官府勾结，想必过后拿的赏银也不少。再说他既然有意烧庄，值钱的物事自然早就移走了，如今不过做给人看罢啦！”众人纷纷议论不休。陈家洛勒转马头观望片刻，忽道：“心砚，去看看怎么回事。记着不要太靠近，也别出手。”心砚答应一声去了。
　　“总舵主，你这是什么意思？”章进性情梗直的人，已抢在众人前头问道，“那老匹夫自己烧庄，你还存什么仁心！就算是无意的，正是他的报应，你这时候又要管闲事，不是误了救四哥！”众人其实大半也都是这个意思，便七嘴八舌地帮腔。见陈家洛似乎无动于衷，骆冰忍不住道：“少舵主，我只道你年轻气盛，却原来如此怕事！在那老匹夫家中被人挑衅，你也不敢动手，生生堕了咱们红花会的威风！老当家的在世时，咱们几时受过这样气来？”
　　赵半山等人听她改口叫了“少舵主”，又搬出老舵主于万亭来，心里暗暗担忧，想陈家洛看似温和，前日压服众人，策划救援方略时已初露颜色，现在被骆冰这样指责，不知会如何发怒。等了半晌，陈家洛却不答话，只紧紧抿着嘴唇眺望火光，霎时间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
　　“四嫂，你和文四哥总理师光堂会务，统率红花会豫、皖、赣三省分舵，对境内豪客名侠，想必都十分熟悉的了。”陈家洛终于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像闲聊江湖掌故一般。骆冰本以为他会出言自辩的，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当即一愣：“这个自然。”
　　“像那江西南昌府的‘甘霖惠七省’汤沛汤大侠，四哥四嫂可曾会过么？”
　　“没有。不过汤大侠之名，我们是久已耳闻的。”
　　“那不知汤大侠和铁胆庄周老庄主比起来，哪位的名声更大些？”
　　“哼！那周老匹夫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骆冰猛然醒觉，瞪着陈家洛道，“你说这些话做什么？难道你还想为那老匹夫分辩说辞？”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陈家洛点头道，“我不过想说，所谓大侠威名，也是靠本钱经营的。四嫂跟汤大侠没见过面，也该当听说过他仗义豪侠的事迹。周老庄主各位都不以为是好人的了，但他两年之间收容过五名朝廷钦犯、江洋大盗，这些人品行姑且不论，清廷的赏格加在一起也逾十万两白银。他要是图财惧祸之辈，怎么早不和官府勾结，偏赶到文四哥投他庄上，这才勾结？”
　　陆菲青接口道：“这事我也听说过。冰儿，你和周老庄主之间，怕是有所误会，否则方才在庄上，他怎么出手擒那什么王府的教头，叫我们审问？”
　　“陆伯伯，你也……”骆冰一跺脚，“我亲眼看着官军到铁胆庄上将四哥抓走，那什么姓万的又再回来，跟那……老匹夫嘀嘀咕咕半天，难道还会有假！那老匹夫先前不贪图朝廷赏格，想是从他收容之人身上敲诈得更多！”
　　“我红花会可也不穷啊！”陈家洛微微一笑，“仅甘肃兰州、凉州、甘州三处堂口，一年净入约两千两。甘陕两省地处偏远，不免寒酸，比不得赵三哥和十二郎，坐拥江南富庶之地发财。大家凑起来，一时要拿出几万银子还是有的，文四哥若平平安安从铁胆庄上接出来，难道我们不能双手奉上？犯得着他又坏声名又烧家业的？”
　　话到此处，众人虽然仍是犹疑不定，却对这刚上任三天的总舵主都信服了几分。卫春华一直沉默不语，转头和徐天宏对视一眼，便即会意，心想：“先只道他管甘陕会务，不过做个样子，究竟还是于老舵主从中主持。谁知……倒是我们小觑了他。”
　　正是各怀心思之时，听马蹄声近，心砚已跑了回来，急急道：“看样子像是庄上失火，因风大救不得，庄丁男女老幼都跑了出来，那周大姑娘也出来了，可是没见周老庄主。”陈家洛不等他说完便翻身上马，道：“陆前辈请留下，四嫂身子不好，还要前辈帮忙看顾。心砚你也留下，不许乱跑。——各位哥哥跟我来！”随即策马向铁胆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