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
他自诞生起，便一直在等待一个人，与他相见。
·
初始。
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如血般的夕阳。
遥远的地平线仿佛燃烧一般，整个天空染成一片鲜红，然而那红的外面，又包裹着金色的光芒，无比的艳丽而凄壮。
自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泥人，即使还不通理智，然而那超越世间一切的美丽，却深深印在他的心中。
泥人微微动了动头。
遥远的风轻柔的拂过他额前的发，露出茫然的眼眸。
有道声音，低沉而傲慢，一遍又一遍呼唤着他。
于是，如同野兽般的泥人，睁开了眼。
•
他在丛林中与野兽嬉戏，累了便倒在溪水边，任由冰凉的溪水拂过发稍。
幼狮凑过来，舔舔他的脸颊。
他忍不住笑起来，亲昵地抚摸着同伴的鬃毛。
下一秒，风传来远方的声音。
……（ ）
泥人抬起眼，右手撑起身体，手指陷入柔软的泥土中。
有人在呼唤着他。
即使不知道那人在呼唤什么，即使不知道是谁在呼唤他。
()是什么……？
不通理智，连思想也只停留在极简单的程度的泥人，只想了一会，便放弃的重新倒下，枕着冰凉的溪水，望着高远的、无法触摸的天空，逐渐陷入梦乡。
那道声音，也一同埋入心中。
•
众神俯视着人界，叹息泥人的毫无理智，为他送来了一名女子。
名为沙姆特的女子，有着连日月也黯然失色的容貌，她对着赤着身的泥人微微笑了笑，那一瞬间，甚至连与野兽也没有什么差别的泥人，都为之动容。
泥人模仿着女人美丽的容貌，学习着思考，通晓了语言，在七天六夜里，逐渐变得像“人”。
身为泥人，作为一个单纯的奔跑着的生命体，被赋予了灵魂。
第一次，他知道了，那一直以来的声音，在呼唤什么。
——“恩奇都”。
他张开唇，模仿那人的腔调，声线，乃至音节的高低。
“恩奇都。”
他第一次亲口叫出自己的名字。
然而语言脱离口腔的那一瞬，发出的是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恩奇都懊恼的抿起唇，抬起头时，便看见美丽的女人冲他微笑。
就如同看着自己的幼弟，看着自己的孩子。
•
恩奇都站在树梢上，眺望着遥远的城。风扬起他额前的浅绿碎发，露出有些急切的眼眸。
女神阿露露赋予了他使命。
“锁呦，你要将那楔子（吉尔伽美什）带回给我们。”
向着那傲慢的吉尔伽美什，彰显神的愤怒。
可是幼年时期的他，有着比任何人都优秀的王的特质。
宽容，公正，深思，重德。
这样的他，恩奇都还具有作为“锁”存在的意义吗？
可是，从那遥远的城市里，呼唤声从未停止。
——还不行，还不到时候。
恩奇都这样告诫着自己。
自己身为“道具”的价值，只在于劝诫那傲慢的王，可现在的王没有任何需要他的地方。
恩奇都无比焦急，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如此急迫的想见一个人。
他眺望着那繁华热闹的城市，一天天数着日子。
时光流逝，少年长成了青年。
恩奇都不得不承认，众神的担忧是正确的，仅仅数年时间，吉尔伽美什便成为了另一个人。
独|裁，专断，强征，暴|政。
乌鲁克的人民叹息着他们的王，众神亦为此伤透了脑筋。
然而，一直注视着吉尔伽美什的恩奇都却知道，那比谁都要孤高，比谁都要骄傲的王，究竟在想什么。
他自出生起，便被定下了评价。
作为众神打入人界的天之楔，他应该做的，是延续诸神的黄昏。
非神，也非人，注定了他的孤独。
而他过于远大的目光也是众神所不能企及的。
他望向的世界，没有人能看到，即使是众神也一样。
过剩的力量，衍生出过剩的孤独。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舍弃王位，从自己的责任中逃离开。
明明他是尊敬着神，爱着人类，从结果上说，却是被神废弃，被人憎恶。
恩奇都注视着那遥远的，热闹喧哗的城市，轻轻跃下树枝。
他想要去见他。
•
“就是你想要向王进谏吗？”
在举行圣婚仪式的建筑前，他们相遇了。
男人仰着头，嘴角拉出蔑笑，如此问道。
恩奇都愣住了。
男人的金发沐浴在阳光下，却比阳光更加耀眼。鲜红的眼眸折射出冷淡的光泽，与他记忆中，第一次睁开眼时，所见到的如同泣血般的夕阳相比，更加凄艳。
……真是……“美丽”啊。
恩奇都这样想着。
这份美丽，与沙姆特精致的美不同，与壮丽的风景不同，硬要说的话，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与他相比。
如此独特。
恩奇都握紧尖锐的枪，沉下腰。
“是的，就以我的手，来拔除您的傲慢吧。”
傲慢？不对，是“孤独”吧。
可是不能这么说，因为害怕会刺伤这骄傲的王者的自尊。
自己身为“道具”的作用，就在此时发挥吧！
•
他们战斗了整整几天，直到双方都疲劳不堪。
以可以变换成万物的恩奇都作为对手，吉尔伽美什使出了所有的力气。
“你这区区的土块，也想与我相比吗！”
他为首次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感到惊讶和愤怒。
被逼到拿出自己珍藏的财宝，对他而言是无比的耻辱吧。
恩奇都看着那双越加鲜红的眼眸，不由得露出笑容。
这理所当然的更加激怒了出于愤怒中的王者。
吉尔伽美什毫不犹豫的投入更多的武器，而恩奇都也挡下了进攻，一枪挑破王白色的衣服。
他们不停的战斗。
到后来，两人都渐渐乐在其中，武器毫不客气的挥向对方。
他终于掏空了自己所有的财宝，他也毫无再次变换的力气，甚至连一件衣服也无法变幻出。
看着他狼狈的姿态，吉尔伽美什大笑起来，率先躺在地上，仰面喘气。
恩奇都也随即躺倒，进行深呼吸。
天空高远，蓝的澄澈，是怎么也触摸不到的虚幻。
“互相都是只剩了最后的力气。如果没有守护的事物的话，这会儿大概就是两具愚蠢的尸体并排躺在这里了。”
王者如此说道。
守护的事物……？
恩奇都对这句话的意思不甚了解，他躺下来，侧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王者。
吉尔伽美什也回望过来。
彼此的眼眸中倒映着对方的影子。
……就像镜子一样。
恩奇都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双鲜红的眼眸，发现以自己贫乏的词汇，根本没办法描述那美丽的晶状体，于是只好换了一个话题。
“……用掉的那些财宝，不会觉得可惜吗？”
吉尔伽美什大笑着回答：“那有什么，面对值得的对手，就这么用掉了也不错。”
恩奇都看着他的笑容，也不自觉地笑起来。
落日温柔的洒在他们身周。
•
与吉尔伽美什待久了，恩奇都发现，自己的表情变得丰富了。
金色的王者经常苛虐百姓，要求建造华美的奢侈的行宫，无法在王面前抗议的百官，集体在路上堵住恩奇都的路，进行长达整整半天的哭诉。
或许是因为“锁”的身份，恩奇都也就经常去劝诫吉尔伽美什。
虽然到最后，都是一个方法决定。
两人一对一单挑，败者听从胜者。
恩奇都身材虽然比较瘦小，却很灵活，有着与外表毫不相称的巨力。每次和他对打，吉尔伽美什总是要花费更多的武器才能伤害到他，久而久之，养成了把投掷武器的习惯。
金色的王者也曾抱怨，“都是因为你来了，我的宝库也不再安闲了。别随便就让我形成投出财宝的恶习啊。”
恩奇都对此不以为意，“财宝放着不用是会积灰的，能让他们见见天日，也是我的功绩啊。”
两人之间胜负参半，不过对于王能减少暴|政，无聊时不会再到街上抢东西（闪闪大爷本着“看上的就是我的”原则），而是抓住恩奇都较量，百官们对此都感激涕零。
自从恩奇都来了以后，国库的钱省了一大半，听说最近管理财政的官员做梦都笑醒了。
恩奇都初听闻这件事，乐得把正在睡觉的吉尔伽美什从床上拉起来。
“恩，这个时间，您应该处理政事了吧。”
吉尔伽美什闭着眼，不耐烦的挥开他的手，“走开。”
恩奇都也不生气，笑眯眯的坐在床沿边。
难得看到他赖床（？）的样子，恩奇都也就没有坚持。
书记官还等着呢……算了，王都还在睡觉呢。
清晨的阳光柔软，斜斜照进来，在地面上印出一片斑驳。鸟儿在树枝上婉转歌唱，清亮柔美。
恩奇都听的正高兴，身旁的人却有了动作。
吉尔伽美什烦躁的盖住耳朵。
“吵死了，把那只鸟拉出去埋了。”
会为一只鸟而生气的王。
知道他只是在说气话，恩奇都还是忍不住笑倒在吉尔伽美什身旁。
没睡醒的吉尔伽美什，情绪总是不太稳定。对于自己的领地（床）被别人占了而感到不爽，又想到身边这人是恩奇都，才勉强把人拖出去杀了的念头忍住。
吉尔伽美什推了推倒在身旁的绿色的脑袋，没推动，大怒。
“你要么和那只鸟一起滚出去，要么不要来烦我！”
恩奇都点点头，忍住笑，乖乖从吉尔伽美什身旁爬起来，安静的，一下一下拍着吉尔伽美什的背。
“你在做什么。”吉尔伽美什皱着眉问。
“从前在森林里，沙姆特在我睡不着时，就是这样对我做的。您不喜欢吗？”
废话，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又不是恩奇都这种一看就没长大的幼崽。
事实上，恩奇都因为是泥人的缘故，模仿了沙姆特的长相，而变成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长相也是难以分辨性别的美丽，不过“幼崽”这形容再怎么说也太……
恩奇都的眼神干净澄澈，没有多余的情绪，于是孤傲的王没有拒绝他的动作，只慢慢放松下来，渐渐沉入梦乡。
•
后来，某一日，恩奇都突然想起，自己还是如同野兽时，便一直呼唤自己的声音。
他好奇的去问王。
“恩，在我们尚未相遇时，您曾呼唤过我吗？不止一次。”
金色的王者背脊有些僵硬，他慢慢转过头来。
“……你听得到？”
“是。”恩奇都愉快的承认。
那声音自他诞生，便一直回响在耳旁，比起创造自己的众神，这声音，对恩奇都而言，是无可替代的宝物。
吉尔伽美什迅速地别过头，皱起眉。
“你听错了。”
硬邦邦对下这句话，王者迈着大步走了。
恩奇都愣在原地半天，唇角不由自主咧开，哈哈大笑起来。
……
吉尔伽美什是神的孩子，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
他幼年时，做过一个梦，梦到一把斧头。醒来后，去问他的母亲。
宁孙女神勾起一个薄笑，轻轻抚摸着自己儿子的头。
“那个是可以和你相抗衡的男子，也是个可以拯救你的朋友……你会爱他，如同爱你的妻子一样。”
听到这话，尚且年幼，并且被恩奇都评为，比世上任何一个王都更加优秀的吉尔伽美什，扬了扬眉。
他是神的孩子，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
自出生起，没有人能与他并肩。成长后，是乌鲁克的王，无人胆敢反抗他。
这样的吉尔伽美什，会有人能与他抗衡，能拯救他？
他不需要拯救。
吉尔伽美什笑起来，鲜红的眼睛冰冷。
可是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他敬爱的母亲，是他尊敬的神明。
于是，吉尔伽美什压下心中的不屑，点了点头，离开了母亲。
想要忘记母亲的话，却越加鲜明地响起来。
——恩奇都。
是那个神造之人的名字。
恩，意为王。奇都，意为半身。
恩奇都，王的半身。
吉尔伽美什望着辽阔的天空，桀骜的笑。
不过是泥人，想和身为神子的自己比肩，不是太可笑了吗？
他这样想着，转身离去。
可是，在无人之时。
孤傲的王凝视着地面，偶尔会轻轻呼唤那个名字。
恩奇都。恩奇都。
来吧，让本王看看，什么样的人，才能做我的友人。
……
•
自认识吉尔伽美什后，两人便一直在一起。
他们携手走在田埂上，恩奇都会毫不犹豫的赤脚踩入淤泥中，帮助劳作的人民，吉尔伽美什则坐在树下，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恩奇都。
恩奇都容貌美丽，身材瘦小，容易被误认为女性。可是他的眼睛干净澄澈，注视着你的时候，感觉你整个人都被他放在心上，这点让吉尔伽美什很喜欢。当然，他不会对恩奇都说出来。
两人相处起来自然也会有摩擦，不过到最后，经常是恩奇都让步。有时遇到不能让步的时候，战斗是结束争执的最好办法。
偶尔下起大雨，恩奇都也会拉着吉尔伽美什行走在庭院里，感受着雨滴打在身上，倾听自然的声音。
吉尔伽美什不喜欢站在雨中，认为这会有损他的王者之气，也曾对恩奇都抱怨过：“王的身体可不是用来淋雨的。”
恩奇都笑着回答他：“您听一听，雨落下的声音，就如同您在呼唤我一样。”
……于是吉尔伽美什闭上嘴，任由恩奇都拉着自己淋雨了。
碰上天气好的时候，恩奇都便和吉尔伽美什躺在石阶上，任由阳光铺满身体，暖洋洋的，像泡在温水里。
这时候，恩奇都的心情会变得很好，像只满足的狮子，懒懒的梳理着自己的毛。
吉尔伽美什好笑的想，然后也闭上眼。
和恩奇都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过得极快。
百官渐渐发现，王的行为逐渐变得不再暴虐，虽然苛刻人民的事还是时有发生，但比恩奇都来之前要好很多，一时之间，恩奇都在乌鲁克的人气飙升，不过一直没有发生过有人向他示爱的情形，这在民风开放的乌鲁克极少见。
女人是因为不想找一个比自己还美丽的男人，男人是因为不想事后在王冰冷的目光中（吉尔伽美什：这种货色也配得上我的友人？）冻死。
恩奇都倒不会在意这种事，毕竟在他眼里，自己只是道具，他的视线只需要放在一个人身上就够了。
吉尔伽美什对这种状况极其满意，享受着自己唯一承认的，能和自己并肩的人的专注的目光。
•
有个名为芬巴巴的魔物。
他们合力打倒了它。
恩奇都喘着气，看向同样狼狈的吉尔伽美什，不解的问道。
“为什么会决定打倒芬巴巴？并没有来自众神的命令，也应该于乌鲁克的人民无益。”
吉尔伽美什静静摇了摇头。
“不，这正是为了守护乌鲁克。如果不把地上所有的恶打倒的话，人民就会受饥而死。”
“为什么？”恩奇都愈加不解。
身为王的吉尔伽美什的暴|政，让人民苦不堪言，这样的他，为何会如此关心百姓？
“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我是作为人类的守护者降生的，构建出璀璨的文明也是王的职责。”
这样说着的他，目光是那么的深远。
即使是和他一样被创造出的恩奇都，也无法了解他所见到的未来。
守护也是分种类的，仅仅如春风般保护是算不得守护的，有时候凌冽的北风也是必要的。
在那个时候，恩奇都完全的理解了他。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您是更加尊崇您所预见的道路喽。”
他仿佛害羞一样的笑了，那是幼年的他偶尔会露出的，清风般的微笑……。
……恩奇都明白了他喜好孤立的理由。
他所选择的道路，是不得不他一个人去迈进的。
他说，他要守护那在遥远的未来所预见的事物。
作为被众神打入人界的“天之楔”，非但没有选择延续诸神的黄昏，反而决定选择人类。
吉尔伽美什为了将世界的法则改变，让由神统治的世界交由人来统治，而要打败地上所有的恶，反叛众神。
他的暴|政是为了督促人民，亲手创造自己建立的繁华，逐渐淡忘真实存在的神明，从此不再依靠神明。
结束诸神的统治，将地面交由人类。
这是只有同时身为神和人的他，才看得到的道路。
尽管这条道路，被神所憎恨，不被人们理解。
尽管这条道路，正确又孤独。
越是热切为了人们美好的未来，越是与人隔阂。
可是吉尔伽美什毫不在意，甚至放出豪言。
“嘛，虽然结果好像会变得很无聊，不过已经这么决定了，你就一直陪我到最后吧。”
恩奇都抿抿唇，忍不住说，“我只是道具，是不需要您去进行裁判的物品。直到世界的终焉，都会在您的身旁。”
“蠢话。”王如此反驳，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眉头才是松开的，“一起活着、一起交谈、一起战斗。这样的不是人或是道具，而是该称作友人啊，恩奇都。”
恩奇都慢慢睁大眼。
那个瞬间，他收到了就像星辰般灿烂的重要的话语。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自我……
•
……虽然是这么说，不过即使是朋友，也会有吵架的时候。
相互表明心迹（？）的两人，某一天，不知怎么，因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
恩奇都瞪大眼怒视着吉尔伽美什，后者冷笑一声表示绝不退步，恩奇都深深呼吸，看了吉尔伽美什一眼，掉头就走。
吉尔伽美什不屑的哼了一声，右手支着下巴，头扭向一边。余光瞪了门扉半晌，发现恩奇都确实没有再回来的打算，不由得勃然大怒。
泥人……竟敢为了区区那种小事就跟本王闹脾气！
吉尔伽美什气的把手旁的黄金杯掷出去，纯金的杯子质地并不坚硬，没能经受得了王的怒气，在地上弹了两下就变形了。
然而王者还没有消气，踹翻了面前的桌子，头也不回的准备出去找乐子。
吉尔伽美什在王宫里转来转去，周围的侍从从王的脸上看到了明显的怒气，这对于恩奇都来了以后，是极少见的情形，于是他们都明智的逃开了怒气值不断飙升的王者。
吉尔伽美什漫无目的的逛了半天，发现路上没遇到一个人，烦闷的走来走去。
啧，在那个泥人来之前，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是做什么来打发时间的？
到街上抢男霸女（不对不是抢，这世上一切都是王的，他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被拿的东西还应该感激涕零的膜拜叩首），强迫人民构筑城墙，修建庙宇，把让他心情不好的事从世界上毁灭……
那么恩奇都来了以后呢？
找恩奇都打架，找恩奇都上街，找恩奇都打猎，找恩奇都……
即使是和恩奇都静静躺在泥土上，任由静谧的阳光洒在身上，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也觉得无比满足。
……
吉尔伽美什皱起眉，转身回了寝宫。
夕阳缓缓降下，王坐在窗边，手随意拂过泥板，压抑着不爽的心情处理政务。
突然，窗沿边凑出绿色的脑袋，头顶还夹杂着树叶，一看就是匍匐在寝宫外的树林半天了。
吉尔伽美什看了想笑，很快又把嘴角拉平，假装自己没发现来人，低头看着泥板。
恩奇都看着没有反应的吉尔伽美什，苦恼的抓了抓头发，想了想，手撑着窗沿，轻盈的跃进房间，浅绿的发丝飞扬在空中。
他捧着一条黑色的像链子一样的东西，递给状似毫不在意的吉尔伽美什。
“恩，送给您。”
吉尔伽美什抬了抬眼皮。
那是不知何种材质制作的长条状链子，同样的东西挂在恩奇都的脖子上，他手上的另一条正递给自己。
吉尔伽美什不屑的哼了哼。
以为这种简陋的东西就能抚平王的怒气？
恩奇都微微笑起来，手依旧伸着，“这是我自己做的，这世上只有这两条，我向您道歉，恩，您能原谅我吗？”
这话听起来尚有诚意。
金色的王者大度的抬了抬下巴，勉为其难的收下了道歉礼物。
恩奇都高兴地咧开嘴。
“沙姆特说过，若是有一天，我交上了朋友，就要送给他礼物。”他抬起眼，直视着王，眼眸干净澄澈，是吉尔伽美什喜欢的样子，“恩，我唯一的友人，我送您的礼物，您还喜欢吗？”
“虽然看起来只能勉强入眼，不过看在友人的份上，也不是不能收下。”王高傲的如此回答。
恩奇都闻言，绽放出满足的笑容。
“不过啊……恩，只因为明天不能出去打猎，要起来处理政事，就和我一直生气，这是不是有点……”他为难的道。
“闭嘴，泥人。”
·
自从吉尔伽美什发表了友人宣言，恩奇都最喜欢的事就是待在吉尔伽美什身边，用干净的纯粹的目光注视对方，轻声呼唤。
“我唯一的友人……”
有时候吉尔伽美什被弄烦了，毕竟在处理政务时耳边一直有人在说话，尤其这人还是自己唯一承认的人，想忽视都很难，但是又没办法生气，只能狠狠瞪一眼傻笑的恩奇都，然后任由对方的行为了。
“真是的，恩奇都，感谢王的宽宏大量吧，不然你现在头早就被挂在城门上了。”
吉尔伽美什发现自从认识恩奇都，自己抱怨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恩奇都眼睛弯得更厉害了。
“我唯一的友人……”
吉尔伽美什只能无奈的叹气了。
恩奇都靠在床边，注视着时而皱起眉，时而拉出笑容的朋友。
鲜红的眼眸无比美丽，耀眼的金发无比纯粹。
整个人安静的站在那，也有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这样的人，是自己的“友人”。
恩奇都笑得满足。
即使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对方“唯一”的友人。
在一生的时光中，“恩奇都”只是作为道具的存在，可吉尔伽美什承认了他的价值。
……日后一定会出现比他更珍贵的道具吧，说不定也会出现能真正和这个骄傲的、孤独的王者并肩的“人”。
到那时，恩奇都的作用便完全消失了吧。
可是，就算那样，吉尔伽美什也是恩奇都“唯一的”“无可比拟的”朋友。
再不会有什么，会比吉尔伽美什更重要的存在了。
•
与行情不火的恩奇都不一样，吉尔伽美什极其受欢迎，俊美的脸庞，高贵的血统，就算头上顶着“唯我独尊”“烦死了走开”“本王讨厌毫无自知之明的人”，也还是有大把男男女女躲在阴影里对他流口水。
女神伊什塔尔也如此。
不过就算贵为女神，下场和其他人类也没什么不同。
“走开。”吉尔伽美什的眼瞳冰冷，毫无感情的离开，连个眼神也没留给女神。
吉尔伽美什身上流着神的血液，自己敬爱的母亲也是神祇，所以他本人对神明还是比较尊敬的，对伊什塔尔没有说出“滚”或者直接拿出武器揍人，已经称得上是友好了。
他虽敬重神，却不服从神。
可惜女神并不这么想。
生平第一次被男人拒绝，对她而言是无可比拟的奇耻大辱。
愤怒的女神解放了天之公牛。
初次听到这消息，吉尔伽美什气的肺都快炸了，为了一己私欲居然向他的（这个是重点）人民（写作人民读作私有财产）动手。
然而他虽然愤怒，也还保有理智。伊什塔尔再怎么说也是神，敬神使他勉强压下愤怒，等待众神将公牛收回。
这一等，就等了七年。
大地整整七年都为饥荒和破坏所笼罩。
等不下去了，把希望寄托在众神身上就是个错！
盛怒的吉尔伽美什很快准备对天之公牛动手，即使这在神明看来，是不折不扣的叛神。
虽然过程比较艰辛，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还是漂亮的击退了天之牡牛，覆盖世界的黑云散去，大地免於洪水之灾。
女神又一次没了面子。
于是伊什塔尔以区区人类竟敢杀死神兽为由，请求降罪在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里其中一人。
认为吉尔伽美什已有反叛之心的众神，为了教训吉尔伽美什，但又因为他的神性，于是决定降罪恩奇都。
而这一切，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还不知道。
•
杀死了天之公牛的两人，倒在地面上。
不远处倒着天之公牛的尸体，吉尔伽美什喘着气仰面躺在土地上，金色的发沾染上了黑色的泥土也毫不在意。
他扭过头，看着同样气喘吁吁地友人。
恩奇都看起来不比他好多少，衣服被撕开几处大口子，浅绿的长发贴上脸颊。
他们相互对视着，毫不客气地嘲笑对方的狼狈。
胸膛的震动拉扯着伤处，吉尔伽美什“嘶”了一声，呼吸着泥土的味道，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恩奇都，你送给我的链子，该不会是用泥土做的吧？”
恩奇都笑着回答：“是的。”
吉尔伽美什大笑，“泥土！这真是本王有史以来收到的最廉价的礼物了！”
“您不喜欢吗？”
他转过头，对上恩奇都的眼眸。
干净纯粹，澄澈的如同高远的天空。
于是吉尔伽美什笑起来，“不，我很喜欢，吾友。”
这世上有那么多珍奇昂贵的财宝，可王只喜欢友人送的礼物。
那比自己财宝库里的所有，都要来得珍贵。
•
王又翘掉政务了。
书记官哭丧着脸如此对他说，恩奇都只能无奈的去寻找任性的王。
不知是直觉够好，还是对吉尔伽美什了解的足够深，恩奇都总是能轻易找到吉尔伽美什，在恩奇都来这后，这项就算王宫内召集所有人马也无法找到王的艰巨任务，总算是得到了解决。
“你在这里啊。”恩奇都拨开眼前的枝桠，上前一步。
位于王宫内最高的树枝上，王正随意地坐在树干上，遥望着远方。
恩奇都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
远处，夕阳逐渐落下，染红大片了天空。
“真是美丽啊。”吉尔伽美什注视着前方，扬起恶意的笑容，“在被黑暗吞噬前，拼命绽放自己最后的光辉，恩奇都，你不觉得这徒劳无力的挣扎非常美吗？”
“……”
自己的友人什么都好，就是爱好有点扭曲……
恩奇都无奈的摇摇头，看着火红的落日逐渐沉下。
“……可我很喜欢落日……大概是因为，我出生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景色吧。而且，恩，即使它终究会被黑暗吞噬，第二天，也会照常升起来啊。”
无论会被怎样吞蚀，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光芒，它终究不会死去，日复一日的绽放自己的光芒。
“……就如同您一样啊，恩。”
“像我一样？”吉尔伽美什扬起眉毛。
“与其说是向您一样，不如说是我自己的期望吧。”恩奇都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拽着脖颈上挂着的黑色链子，“希望您不管遇到什么，也会一如既往的散发着您的光芒，这样，在黑暗里，我才能找到您。”
“不需要，恩奇都！”吉尔伽美什张狂的大笑，拉起他的手，“我的友人，你不需要找到我，因为我们绝不会分离，你忘记你对我说过什么了吗？”
恩奇都张了张嘴，看着王鲜红的眼，宛如宣誓般一字一句的道。
“……直到世界的终焉，我都会在您的身旁。”
“我允许你，恩奇都。“吉尔伽美什倨傲的仰头。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移开自己的视线，注视着夕阳沉入地平线。
唇角带着一模一样的笑容。
•
在吉尔伽美什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恩奇都正逐渐的衰弱。
浅绿柔软的发丝慢慢失去光泽，干净明澈的眼眸也开始蒙上雾气。
“你最近身体不舒服吗？”王坐在大殿内，有些忧心友人的变化。
恩奇都静静摇头，拉出微笑，“不，恩，我没什么事，您不用为我担心。”
他转身离开大殿，赤脚行走在行宫里。
每迈出一步，生命都如同沙漏般缓缓流逝。
恩奇都扬起手掌，看着阳光自掌心倾泻而下，拉出浅淡的阴影。
泥人的身体没有血肉，可即使如此，他也能听得见死神悄然来临的跫音。
是因为杀了天之公牛，神明降下了惩罚？
所以，恩奇都要死了？
……不是没有怨恨过。
明明是同一个父亲制造出来的，可是吉尔伽美什的身影是那么耀眼，与自己不同，那是不管出于何种逆境，也会坚持自己的灵魂。
而自己，却是连生命也被|操纵的泥人，没有灵魂的“道具”。
恩奇都怨恨着，也憧憬着。
那金色的王者华美的身姿，比自己所见过的所有事物都更美丽，他的意志，比所有生物都更坚定，他的心灵，比所有神明都更高贵。
能被那样的王承认自己是他的友人，仅仅只是这一点，就足够恩奇都消散所有的怨恨。
自己死后，吉尔伽美什一定会有比他更优秀的友人抑或道具吧。
与自己不同，拥有真正的生命，能带给那个孤独的王者慰藉的人。
所以，恩奇都，你不需要悲伤，像自己心中一直以来憧憬的那位王一样，勇敢的，仰起头，不要犹豫的走下去吧。
……
“我唯一的友人啊……”
恩奇都合拢掌心，闭上了眼，细碎的声音含在喉咙里。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即使是“恩奇都”自己。
•
在之后的每天，恩奇都只会做一件事，便是待在王者的身边。
……像是要弥补那不可能实现的誓言。
他含着笑，注视着吉尔伽美什的一举一动。
每时每刻，生命的沙漏在毫不停歇的漏下，只有看着那耀眼的身姿，心中的恐慌才会淡下去。
张狂的，倨傲的，不屑的，嘲讽的，恶意满满的，冷笑的……以及，在面对自己时，会露出的，微微柔和下来的眼眸。
恩奇都的眼眶发热，可是身为泥人的他，甚至连眼泪也无法流下。
能以这位王者的友人的身份死去，是至高无上的死法呢。
所以，请允许我死去前，多看看您吧。
然而吉尔伽美什注意到了恩奇都的视线，他回望过去，只看见友人悲伤的眼神。
他皱起眉，慢慢直起身。
有不详的预感缠绕着他。
“恩奇都，你再隐瞒王什么？”
吉尔伽美什难得的用严厉的口气质问友人。
恩奇都只是摇头，用平淡的语气回答：“什么也没有，您不用介意我。”
“恩奇都。”王低沉下声音，暗含警告。
泥人固执的摇头，右手无意识的拽住挂着的黑色链子。
吉尔伽美什的唇抿成一条线，他不悦的看了恩奇都一眼，没有再强迫自己的友人，而是转身离开。
恩奇都只能紧紧握住链子，沉默不语。
变故发生在某一日。
王和友人行走在平原间，天空淅淅沥沥飘着细雨，是恩奇都最喜欢的天气。
他们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如之前在一起的所有日子一样。
风扬起恩奇都的长发，一时之间遮住了王的视线，然后，浅绿的发缓缓飘落，如同坠下的树叶。
吉尔伽美什下意识伸出手，细长柔软的发拂过他的掌心，却什么也没抓到。
恩奇都倒在地上，捂住胸口痛苦的喘气。
吉尔伽美什的瞳孔紧缩。
“恩奇都，这是怎么回事！”
王怒吼着。
这对吉尔伽美什来说是难得的失控。
然而恩奇都可以从吉尔伽美什鲜红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身体开始重新化为泥土，崩塌成块。
“……这是神罚吗？”吉尔伽美什立刻知道了，他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友人的身体，只怕在下一秒就泯灭成灰。
恩奇都想对吉尔伽美什笑一笑，可他已经虚弱的连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可原谅，为什么是你死去？即使要惩罚的话，也应该是降到我的身上！这一切都是由于我的任性不是吗！”
他拼命想要拥抱崩塌成土块的恩奇都。
天空还在泣雨。
吉尔伽美什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永远高傲的，永不低头的王，他憧憬的对象。
实在看不下去的恩奇都对他进言说：
“您并没有悲伤的必要。我只是兵器罢了。对于您来说不过是无数财宝中的一件而已。以后还会出现很多比我要珍贵的宝物。所以说，我并没有令您的脸颊濡湿的理由和价值。”
……是的，恩奇都一直以来认为，自己没有让王伤心的价值。
他只是“道具”，既然是兵器，就经常会被下个时代更先进的兵器所取代。他的价值与神秘性，也仅仅属于这个时代而已。。
吉尔伽美什咬牙切齿的怒视着恩奇都，放弃了拥抱土块，而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双手环住他的肩膀，大声宣告。
“当然有价值，独一无二的价值！我在此宣告，在这世上，我的友人仅你一人。这样的话，这价值即是永恒，亘久不变。”
恩奇都不可置信的慢慢睁大眼。
啊啊……
真是……自己是多么愚蠢，多么罪孽深重啊……
明明尊敬神明，热爱人类，却违逆神明，不被人类理解。
为了自己所预见的那条道路，王者维持着孤高。
知道短处，却不加反省。
知道长处，却不予承认。
无人理解。
维持着那份孤高，本是高傲的王者最大的诚意。
可是，“恩奇都”的存在，让这份矜持染上了永远的瑕疵。
吉尔伽美什是恩奇都无可取代的宝物。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会比他更重要。
这一点，无论重复多少遍，恩奇都都坚持着。
可是，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呢，明明“恩奇都”，对于吉尔伽美什来说，也是同样的存在。
恩奇都拼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友人的背。
就如同那个早上，逃避政务的王被歌唱的鸟儿闹的睡不着觉，恩奇都笑着这样做。
王的背脊宽阔坚韧，一定、能忍受住自己不在的日子吧。
恩奇都真心期望着，王能舍弃自己唯一的瑕疵“恩奇都”。
然而恩奇都也知道，这是永远也不可能被实现的愿望。
他有多爱这孤傲的，不被人理解的王，王者也就有多爱这固执的他。
……
雨渐渐弱下来。
恩奇都已变回原本的摸样，成为融入荒野的土块。
在那之后留下的，只有那会让人联想到雷鸣的，王的啸叫。
……
最后的最后，想要问您……
现在依旧爱着人类吗？
现在也依旧记得友人的名字吗？
那遥远时代的过失，已经可以舍弃了吗——
•
尾声
他自诞生起，便一直在等待一个人，与他相见。并且发誓，直到世界的终焉，都会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他终究还是留下了他一个人，在漫长的岁月里，独自背负着两人共同的回忆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