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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绿衣 sideA ...


  •   绿兮,衣兮。

      side A

      他住的合租宿舍,一套三居室公寓,三人各占其一。
      他住了最小的一间,也是唯一一间带阳台的房间。
      落地窗,小阳台,小则小矣,晨光暮雨,月华星晖,总有许多美景。
      他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窗外阳台上诗般的风景。
      可惜。阳台不是他一个人的。
      公寓毕竟公用,唯一的阳台,也是唯一可晒衣服的地方。
      那些脏衣服、旧内裤,有时还有破烂的抹布和恶心的拖把,真是所有诗意最大的破坏者。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同于常人。
      我比他们都高尚。他如是想。
      从高中起,他就对身边的人不屑一顾。
      他觉得父母愚钝,同学见短,老师迂腐。他觉得天下众生皆汲汲营营,追名逐利,不知生命真谛。
      他向往书中名人。生时恣意潇洒,死后青史留香。
      上了大学,出了本省,见了所谓世面,他忽然觉得也不过如此。
      他依然目中无人。他骂同学识浅,老师呆傻,政府无能,众生无志。
      从前向往的名人,如今也变得毫无价值。名人只余空名,而且生时也未必潇洒。
      他今天看了一个探险故事,便想做贝爷第二;明天看了一个战争纪录片,便想应征入伍;后天读了篇儒商传记,便想下海从商。
      他的想法每天都在变。

      大四那年,他遇到一个久见了的学长。
      学长一头黑色短发,眉脚上扬,着一袭白衣行走病人之间,真有华佗在世,白衣天使之风,于是立志考研转医。
      兴冲冲报了名,却被各种医学课本难倒。他看了四天书,又看到某个记录片,立志做另一件事。
      临近考试,见到周围研友奋斗至此,胸有成竹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天纵英才,无需复习也定能考上,欣然赴试,却得到稀烂的几个分数,顿觉制卷之人必是迂腐,改卷之人全是眼瞎,怒而骂之,换来旁人或当面或背地里一哂,更觉社会不公,人人妒我,怀才之情变本加厉。
      总算熬过毕业,找到份工作,每日不是桌前枯坐便是陪酒应酬。他愤怒过,悲伤过,唯独没有挣扎过。
      天降大任,唯有熬过才能成功。
      然而这念想也只是一瞬。
      习惯了这种生活之后,他依旧鄙视身边同事,瞧不起顶头上司。
      念想每天都在变,他终究没有,做些什么。

      那天,他照例在床上看风景。
      同住两人在联机打游戏,他鄙视,觉得那是浪费生命。
      他要作诗,要写出一篇惊世之作,倾倒天下,让人刮目相看。
      那天,刚入鬼月。
      他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醒时,万籁俱寂。
      月光如水,微风轻拂,世界仿佛为他而沉默,只等他一句诗篇。
      他张开口,发出一声嘶哑。
      世界仍只是静。
      我只是需要时间……需要灵感。
      阳台上飘着什么。
      他走过去,隔着玻璃的落地窗,看到一件轻纱。
      他打开门,拾起那件轻纱。
      月光下,轻纱如流水,如清风,细腻而柔软,在他手中轻轻的颤抖着。
      那是一件衣服。
      绿色的,女人的上衣。
      灵感忽然如泉水注入他的脑中。
      他听到自己用前所未有的声音,轻吟。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他查了那夜吟出的诗,原来不是他的原创,而是出自诗经。
      一首哀伤,浪漫的诗。
      他从不屑诗经,认为那是糟粕,已被毛氏改的面目全非。
      从此诗起,他对诗经突然有了兴趣。
      寻来一读,先秦的短句依旧晦涩难解。
      他失了兴趣,仍骂毛氏,却独记住了绿衣。
      他认为,那就是佛说的缘法。

      那件轻纱,不知是何处女子遗落。
      他摆弄那衣,想象它是何种穿法。
      那该是一件古装,该是黄帝所制,炎黄汉人之族服,上衣下裳中的上衣。
      又或是盛唐风韵,杨妃身上一件襦裙。
      亦或是明清江南,秦淮艳女裹身的囊帔。
      他有无限猜测,却不能得一答案。
      他握着那衣,想象着那主人。
      该是怎样一个环肥燕瘦,鬓云腮雪的女子?
      她的眼中,该是怎样的望尽春风,寂寞孤枕的伤感?
      他想象她有红唇皓齿,细柳明眸。
      他百度了许多古装美人图片,沉浸其中,终于造出一个想象中的美女。
      他握着那衣,仿佛握着她滑腻的肌肤。

      他越来越着迷,仿佛入了魔。
      他查尽周边住户,竟不见一人稍合条件。
      遍寻无果,如何是好?
      他的美人……他的美人,一定就在附近。
      是了,她该是锁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他盯着周边邻居许久,却始终不见此人。
      他的美人,决不是抛头露面的俗气脂粉。
      他买了一台望远镜,偷偷溜到对面楼上观察。
      这家装修庸俗,那家布置穷酸,这个主人不知礼仪,那个主人不懂风雅……
      不看不知道,原来自己住在如是一个凡俗之地,无怪灵感从不曾降临,大作也一直难成。
      他回到家里,又开始窥探对面人家。
      无解。对面也是一群俗人。
      他去这栋楼,去那栋楼,几乎跑遍整个小区。
      仍是无解。
      他慨叹,他惆怅,他忧伤。世界之大,竟无一人合他心意。
      月华如水,他又一次站到阳台上,用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念起那诗。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亡?
      亡者,逝去之人,已离开此世。
      原来如此。
      他的她,一定是久在幽怨的闺中,久等而不到他,郁郁而死。
      一如戏文,一如传说,一如志怪。
      他兴奋起来,弃了望远镜,只每日执衣而坐,浮想连连。
      绿衣柔滑,如她的发。
      绿衣软腻,如她的肤。
      绿衣轻润,如她的唇。
      绿衣清香,如她体香。
      他每夜拥衣而卧,如拥女而眠。
      然而绿衣终究只是一件绿衣,一袭纱,再如何脑补,也不能掩盖手上的触感。
      他想要,真正的软玉温香,着一袭绿衣,与他盈握,即使是在梦中。
      古人枕书而眠,可遇关公孔子,我若枕衣而眠……
      他于是枕衣而眠,果然与佳人相会。
      鬓云腮雪,寂寞孤枕更难眠,望尽春风,环肥燕瘦亦枉然。
      梦中人果如他想,脱尽凡俗,目中忧郁,与他一样,有着诗的气质。
      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知他心,他知她心,是相知,是相恋。
      他在梦中流连,时日之久,庭中春华已转秋月。
      她披一袭绿纱,上亭中来,轻抚上币肩头。
      你该走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
      贱妾……
      人鬼殊途,爱郎留连日久,恐伤性命。
      她将他推入亭下水中。
      他看到她眼中泪光。
      妾……等你。

      梦中一日,世上数秒。
      他醒时,天刚蒙蒙亮,定的闹铃尚未响。
      他起身,触到那抹绿衣。
      他想起她的话,不由厌恶起白天,恨不得立刻天黑,他好与她相会。
      日子如是数过。
      白天,他懵懵懂懂,心不在焉;夜里,他神采奕奕,色舞眉扬。
      他在石榻上躺着,身后是太湖假山,沿山爬着的树木正开花,投下花荫与无穷的粉色花瓣。
      她在他怀里卧着,给他递剥好皮的葡萄。
      爱郎……
      怎么?
      不想见我么?
      怎会?
      妾是说……在梦之外见我。
      他睁开眼,梦里不好么?
      远离尘埃骚扰,没有俗人,没有尾气,没有雾霾,我更宁可住在梦里一辈子。
      她咬唇不语。
      良久,他移榻蔷薇架下。
      地上落满花瓣,她仰卧其上,踝上系着红绳。
      他在她身侧斜卧,手执绿衣。
      她忽地流泪。
      怎么?
      现下光景美满,待郎远去,妾思此景,实在是更添寂寞……
      你可以不让我走。
      不行不行,人鬼殊途,郎君若一直滞留此处,必然损及阳寿,妾……
      唉。
      他抹去她的泪,拥她入怀。
      妾……有,还阳之法……
      如何说?
      如今鬼月,郎君若将此衣挂于房外,收其日精月华,七日后,妾可得灵体,复生世上……
      妾之灵体赖君而生,唯君可见可触……
      待那时,妾可日日伴君左右,如聂小倩般,为君鬼妻,爱郎……

      七日,只七日。
      他真正尝到了日隔三秋之苦。
      他锁了阳台,不顾一切与室友翻脸。
      他用夹子,用胶带,用铁丝固定绿衣,唯恐它再次飘走。
      月华愈盛。
      他走到阳台上,望着绿衣,轻吟。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七日将尽。
      室友仍是打游戏,不与他说话。
      他也不理人,进门径入卧室,锁三层。
      深夜,他独自一人走到阳台上。
      夜深了,还有人在路口燃火。
      他忿忿,乱烧垃圾,是想引起火灾吗?你国人果然素质低下。
      凌晨一点,万籁俱寂。
      他取下绿衣,拿在手中。
      你……何时而来呢?
      仿佛回应他的问话,那绿纱抖动起来。
      明明无风,却好像被狂风吹动。
      他渐渐拿不稳,松手,那衣裳却没有落地。
      鼓动,膨胀。
      他忽然生出恐惧。
      手。脚。胸。腰。头。
      像突出的气球。
      月光下,“她”只着一袭绿纱,胴体清晰可见。
      “她”扭过头来,向前迈开僵硬的步子。
      他听到“她”用软糯的声音唤着“爱郎”。
      爱郎……
      爱郎……
      他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从体内发出,轻吟。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绿衣 sid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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