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二十三 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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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豪情不醒因无醉，君莫劝愁又劫欢 --
与颜令炅在湖边稍稍休息了一下，我们便又重新返程，策马前行。不消时，未待夕落，便来到了坐落于昕北之南的霍阳城。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这霍阳城内竟一片萧条，与昕北城内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景象迥然不同。廖烟许许，行人匆匆，沿路店家甚是冷清不说，乞丐倒是成群，衣衫褴褛，苦苦跟在我与颜令炅身后，端着残脏窑碗哀怜乞食。
颜令炅看似比我更加心软，来者不拒，他出门前除了银票，只带了些零碎细软作为盘缠，不顾我好心提醒，都一一散去了。我看着他面色深重，拧眉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一块块的银子，砸得那些破碗当啷响，更迎来了声声欣喜垂泪道谢，心下却不由得叹气。
如此一来，再让他这么千金散尽，用不了多久，我们可就只剩下银票了。但银票上盖的可是皇印，决然是不能随便用的了，否则只怕会暴露身份，惹祸上身，看来这次就算好不容易摸到了城里，恐怕还是得露宿街头也说不准。正愁思着，我却一眼瞟到了不远处的‘贵临栈’，于是不由分说，赶紧拉了他的袖子就往里面钻。
店家黑着脸把一拨拨的乞丐们都拦在楼外，掩门朝我们二人谄媚道：“二位客馆请上座。”
颜令炅高兴地自捡了一方桌子坐下，一扬手，高声道：“小二的，先来一壶上等的贵池清酿……”
“且慢。”我不客气地翻了他一眼，打断道：“麻烦令兄你先解囊一看，再作定夺也不迟。”
颜令炅抬头看我，眼中飘过了不满，但还是乖乖地从袖口里掏出钱袋。一掂量，顿时尴尬地笑了起来：“那个……小二，那就随便来一壶酒好了。”
“什么酒也不要。”我一扬眉，干脆直接无视他，对店家道：“上一壶碧茶，一盘卤肉，蘑菇青菜，三鲜素汤。”
“喂……”颜令炅拉下了脸，咕哝着：“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竟然这么小气。”
“我也第一次知道你竟然这么不会打算。”
“你怎么这么对本……我说话？”他恐吓道。
“如果令兄宁可为了一壶酒而选择流浪在外，餐风饮露，在下恕不奉陪。”我毫不退让，拱了拱手，轻轻松松地在他对面坐下了，与他四目相对。
“言弟，李曾于‘月下独酌’曰：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颜令炅的语气软了下去，对我道：“你可知，对我而言：餐无酒伴食如蜡，落枕难眠梦不酣；豪情不醒因无醉，君莫劝愁又劫欢。”
邻桌男子忽然拍案而起，气沛十足亮声喝彩道：“好一句‘豪情不醒因无醉，君莫劝愁又劫欢’！”语罢端杯走了过来。
我稍停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此男子已及近，看样子约摸二十五六岁，身着水蓝短布衫，罩在乌黑系带裤上。右腰侧则别了一把断蛇剑，鞘身油绿镶七采珠，饰九华玉，光彩射人。只见他相貌端正，五官傲人，浓眉挺鼻，一双鹰眼炯炯有神，抱拳对我们朗声道：“二位仁兄，如不嫌弃，可否让在下敬此一杯，敬你我皆为同道中人，无酒不欢。”
“哪里哪里，客气了。”颜令炅虽然这么说着，可一见到那人手中的溢香华杯，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拱手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区区在下，姓冯名遇。适才旁听得高见，实乃三生有幸，忍不住前来结识。”
“不才不才，让冯兄你见笑了。”颜令炅笑道：“在下贱名令炅。这位是言弟，名无寻。”
冯遇赶紧向我也一拜，垂眼道：“这位言公子生得好容貌，风流倜傥，貌比潘安，实在是让在下惊为天人。”
“冯公子过奖了。”我忙还辑，脸微微热了起来。心想这个姓冯的必然是个憨直人士，如此直白，倒让人无所适从。偏眼瞅了颜令炅一下，见他虽是笑颜不改，可眼神里却凭空多了一份不善，勾勾地盯住来人。
冯遇却不觉，只笑道：“二位兄弟，恕我冒犯，方才听得你们二人似乎手头紧凑。如若不嫌，在下手中倒是有些闲碎银两，可容我前来一并饮酒欢畅？”
不等颜令炅接答，我便抢先道：“冯兄客气了，倒是我们占了你的便宜才是……”
…………
黑夜浓郁，月色恬谧。
等到我们三人都酒足饭饱尽兴了，‘贵临楼’里却已是人去楼空，诺大的空荡厅堂里，只剩下了眼前这两个酒鬼的欢颜笑语声不断。
冯遇面泛桃红，持杯笑道：“令兄谈吐不凡，知识渊博，实在是让在下大开眼界啊。来！容我再敬你一杯！”
颜令炅也甚是爽快，接杯又一饮而尽，举杯道：“冯兄当是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让在下惭愧才是。我也回敬冯兄一杯，敬你我萍水相逢，相见恨晚。”
两人俱是海量，你来我往，倒是没个止尽了。我也被那个冯遇给强灌了几杯酒下去，觉得头脑有些晕乎乎的，若不是有颜令炅在旁边挡着，我怕是早就给他喝到桌子底下去了。
冯遇忽然话锋一转，黯然道：“如今世态炎凉，官僚迂腐横霸，民不聊生，让人不得不担忧啊。”
颜令炅闻言不语，径自斟了一杯，一仰而尽，眉眼间的神色悄然复杂了起来。
冯遇突然压低了声音，继续向我们道：“令兄，言兄，我当你们是自家兄弟……不瞒你们说，现下百姓水深火热，早已对朝廷有所不满。当朝皇帝荒淫无度且暴虐，由着官府下寮们个个穷凶极恶，不论案件大小，一律动不动就私用酷刑。致使老百姓们个个哀声怨道，苦不堪言……”
啪的一声，颜令炅猛然落杯打断了冯遇，拾眼对上了对方不解的目光，习惯性地一挑剑眉，缓声道：“冯兄何出此言？杜黄裳于‘资治通鉴’曰：王者上承天地宗庙，下抚百姓四夷，夙夜忧勤，固不可自暇自逸；上下有分纪纲有叙，有劳则赏，有罪则刑，选用以公，赏刑以信。高处不胜寒，其中的原由内情我等在下自不敢妄言，况且冯兄听风是雨，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草率定罪，是不是有点太过武断了？”
冯遇冷笑：“我先前当令兄是深明大义之人，视为知己，这才秉实相告。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用贤不当，刑罚残暴，难道就不是他的责任么？”
“冯兄固然有理，但却是瞎子摸象，仅窥一斑。大颜朝自成立以来，四邻不稳，财匮政乏，国内揭竿之风屡屡刮过，内忧外患，如若隶法不谨，何以治民？采人纳贤确实重要，但即使皇帝老子高高在上，也无法一手遮天，处处顾及，这其中的漏子自然也就多了。比起齐心协力整家治国，莫非冯兄更苟同于烽火连绵，一将成名万骨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权位争斗？”
“我不是这个意思……”冯遇的口吻弱了下去，刚要继续发话，却听得外面如哭若泣的二胡乐声透过窗棂，穿过月夜，传了进来。窗外一个年轻女子悠扬的嗓音就这么伴着胡琴唱了起来：
“缘定数，游定驻，听吾唱来风雨故；
蝶欲坠，花欲泪，艳阳天下苦诉谁；
莫道世间冷暖，自知自醉自不悔。
遥相问，追相碰，朱颜尽改何以认；
哭也罢，笑也罢，青龙悄腾云际发；
怎奈俗尘净染，争权争势争无霸……”
至此，楼外女子忽然惊呼一声停了唱曲，二胡声也紧接着嘎然而止，隐约似能听到有人在喝斥些什么。接着又传来嘈杂声声，夹杂着什么被摔破的碰撞声响，女子尖锐的声音猛地划破了苍静，呛然凄声喊道：“官大人，冤枉啊……”
一个老者随之也跟着哭喊道：“我们是冤枉的，求求你们放过我们父女二人吧。”
突然，陌生男人猥亵的恶笑声凭空而起，张狂道：“冤枉？哼！来人啊，给我带走！”
…………
听到这里，我们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待察觉了，尴尬地相视一笑。冯遇首当其冲，忿忿道：“这些人太可恶了……令兄，言兄，在下有事先行一步，就此告辞了。”语罢一握拳，按耐不住地往外冲去。
颜令炅若无其事地搂上了我的腰，趁大家都好奇往外跑的时候，吧唧一下在我脸上香了一口，笑嘻嘻：“走得好啊。他在你身旁多待一刻，我的心也就一刻不得安宁。”
“好什么好？”我的脸马上烧了起来，连忙推开他，恼道：“大庭广众之下，趁人之危，算什么君子？”
“嗯？君子么？呵呵……那就让我也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下，做个正人君子好了。”他嬉皮笑脸道。一手按了腰侧悬着的宝剑，足下猛地发劲，动作迅如脱兔，抛下我，如离弦之箭般向外弹去。见状，我也赶紧追上，去寻那对被掳父女。
刚及门外，就听得喧哗声大作，定睛一看，方见颜令炅与冯遇背靠着背，被一群大约有二三十来个捕快模样的人团团围于其中。而那对父女则哭得稀里哗啦，似未曾见过这等场面，吓得瘫跪在地上。
“大胆狂徒！竟然敢跟老子作对！”官兵中一人厉声喊道，晃一晃手中的柄缠丝红精钢大刀。
冯遇闻言不答，豪迈地抽出断蛇剑，高擎于左手之中，刃若裹霜，爽声朝后背那人大笑道：“令兄何必来惹这个麻烦？争上官府的黑名单？我本就行走江湖惯了，不怕背负这些个臭名，再说这帮贼子，三两下我一人便能轻松解决。”
“呵呵……”颜令炅闲闲地一笑，回道：“无聊。坐了好半天，只想出来活动活动筋骨，说不准还能落个‘君子’的美誉。”语罢，竟不慌不慢地朝我抛了个媚眼。见顺利地换来我一张黑脸以对，他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皓齿，悠然从腰侧拔出承影剑来。剑方出鞘便嗡鸣作响，剑身更是薄如蝉翼，映月呈雪，有道是：蛟分承影，雁落忘归。
“好剑！”冯遇大喝一声：“先发制人！”忽地脚下一滑，身形斜转，手中的断蛇霎时间便在围众胸前划了一道虹弧，些许来不及弹跳开的官兵顿时惨叫连声，鲜血淋淋地扑倒在地。余人见势哗然，都轰然举刀涌上，怒潮如山泉飞溅，刀光劈射，狂狠地朝二人砍来。
颜令炅打了个哈欠，腕转承影，右足趾撑，噌地一下便飞上了半空。底下官兵大惊，忙挺刀往他落脚处扫去，不料他不仅不避，反而端端地落下了，下一秒竟蓦地一脚踏在了数枚躺下的刀面上，远远看去，宛若篷矗洁莲。众人愤怒，待要抽回刀，却醒觉其如压泰山，根本就纹丝不动。官兵们脸色巨变，方要大喊不妙，颜令炅手中长剑却忽地挑起，嗤风厉响地向无法避让的众官兵身上刺去，接着便见血飞灵月，哀号声破空而起，又有些人不济坠地。
剩下的官兵见状都慌忙弃刀奔逃，哪知冯遇刚修理了眼前的几人，转而旋身跳起，拦落在他们面前。左手中七尺凌寒往前一递，突然化作樊龙盘搅，飕飕连送几剑，虹光立时就封住了几人去路。那些人于是连忙踯匕首护身，却被冯遇持剑一一拦下，更节节败退。与此，冯遇脸上忽现狠绝，断蛇剑咻地一摆，格啦一下便切了其中一人的喉头，只听噗哧一声，殷红刹那间就从那人的脖间喷射而出。
那人头颅向后虚弱地一折，露出血肉模糊的半截脖子，接着整个人便软绵绵地摔在地上，掀起一阵血尘。众官兵不禁色变，牙齿打颤，腿软跪拜于地，赶紧磕头求饶。冯遇盛气凌人的脸上洒溅数滴腥血，更衬得其毒戾不减，冷笑道：“各位大哥们，实在是对不住了！”众人闻言心悸，面如灰土，惊诧地抬头，却见对方手中雪剑猛然一沉，雷电交加般，朝自己的脑袋刷地切来……
正当惊险时分，颓然跪坐于地上的几人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的时候，颜令炅突然高声阻道：“冯兄且慢！”语毕，他迅速将承影剑喀地一声弯在地上，借剑身一弹，纵身飞跃过来，剑尖一扬，适时地把冯遇已割及数人颈项的长剑给截了下来。
冯遇不解地拧眉道：“令兄怎的如此妇人之仁？你我面目都已暴露，今日如不灭口，他日定当遗为后患。若被官府追杀，你我二人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冯兄所言极是，只是……”颜令炅叹了口气，收剑入鞘，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狗奴才虽然十恶不赦，但也都是有家有室之人，白须送黑发人的心情，又有几人能解？”
跪在地上的若干人等一听，顿时泪如雨下，头磕得砰砰直响，告饶之声此起彼伏。
冯遇眼底的寒青微褪，低头望了望断蛇剑上纵横的血渍，看上面的残血幽怨如泣地嘀嗒顺着剑身淋下，略略迟疑了一下，松眉道：“这次就看在令兄的面子上，放他们一马好了。令兄虽然武高才横，不过在下还是要奉劝令兄你一句话。江湖多磨难，血雨腥风已为惯，令兄你慈悲为怀，实在是不适于趟这个浑水，不如早早隐退，落个安宁。”
“我何尝不想呢。”颜令炅苦笑：“世事难料，身不由己。我现在也就是个俗尘和尚，撞钟度日罢了。”
“身不由己，也是啊……今日得识你们二位，实乃三生有幸。”冯遇抱拳向我们二人分别拜了拜，不舍道：“在下还要连夜赶路，就此诀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如若有缘，再饮酒相叙。”
“保重。”颜令炅还完礼，就见冯遇后退了几步，抽身一个后空翻，鬼使神差地落定屋顶，踢着瓦片，轻巧地飞掠而去。
见此，我越过翻滚在尘土中，负伤哀叫的数干人等，来到了颜令炅的身边，刚要出言，却听得一阵震天齐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顷刻间，先前的一幕便又重现，所不同的只是，被上百名官兵围在其中的一人却有我。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思道，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是不是撞邪霉了？
再看颜令炅，我更不禁汗颜。他不仅全无先前的剑拔弩张之势，反倒一脸无所谓，束手就擒的样子，真不知道他打的到底是哪门子的盘算。于是我强压怒火，低语道：“令兄，你莫不是突发奇想，要去官府衙门的大牢里坐一坐吧？”
“非也非也。”他笑得很灿烂：“难道你就不好奇这个霍阳狗官，要定那对父女什么罪么？”
“……你还真是有闲情。”我无奈道，可好奇心却已然被挑起。
而这时，众多官兵中间，挺身而出一个领头模样的男人，凶狠地命令道：“把他们都给我统统抓起来，抗令者杀无赦。”
“抓？”颜令炅笑笑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们自己会走，就不用劳驾阁下了。”
众人却不理，齐呼响应，持刀一拥而上。其中一个闯在最前面的作势就往我胳膊揪来，谁料却被颜令炅一眼瞄到，眼疾手快地拉我入怀，脸色一沉，嘭地一脚就把那人给踢飞了。
冲到一半的官兵们忽见一人从头顶呼啸飞过，都呆呆地停驻了下来，紧接着就听到咯嚓响的骨碎声，齐齐僵硬地转过身去，看那人闷闷的如麻袋般伏在地上，抽搐着口吐白沫。众人都不声不响地捏把冷汗，半路转弯，继而齐心协力地去掳那对看傻了的父女……
“孺子可教也。”颜令炅挑眉，点了点头。
“……朽木不可雕也。”我没好气地把他溜达到自己衣服底下，大吃豆腐的狼爪给揪了出来，丢在一边。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二十三 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