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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梦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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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久久静坐,谛听渺渺飘来愈发轰响的蹄声。振聋发聩的嘶吼又一次碾压我锈钝的神经。
金戈。铁骑。
连日来的追逐厮杀破碎往昔的歌舞昇平,笑语嫣然。
一如现今两人相距千里的无言以对,不过是他翻手覆云的随意,让苦涩的心啼血。
在茫茫四野的岑静中渐渐浮现出他的脸庞,那张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抑或梦裡反复的脸。依旧是那英挺的鼻,入鬓的眉,宛若神明的不可一世。我止不住伸出手想再像儿时一样去触碰,可干涩的喉头迸不出那呼唤千万次的名。
终究是何时出了差错?是什么拨乱了音弦?曾近在咫尺的脸成了躬身磕头时的一抔黄土,清脆张扬的笑音化为声声愤怒而尖利的责问。抬首望见的只能是渐行渐远的仡仡身躯,看似短暂的距离却再不容许我伸手拂去他满身的疲惫,平复他挣扎不定的心绪。
两颗受伤的心日渐背离。
——前尘隔海却清晰不忘他下旨名儒授我《谷梁》与《公羊春秋》的挥斥;他下令为我筹建“博望苑”时的英气;他拉著我的小手,深幽的眼中满是我稚气的脸,一声声唤著我,据儿。
——低沉却柔和的声调唤醒了初春的苞蕾。
但现在。
凋零了艳丽,残败了峥嵘。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繁盛及时的山茶徒留枝桠靡然。
我隔著颓败交杂的枝,望被割裂的灰蒙阴天;望被肢解的喧嚣市井;再也望不见破碎宫垣里那张熟稔的脸。
只剩的弥留耳畔的话语,模糊在拂面的山岚里,消融在疼痛的心隙间。
他说,北击匈奴是为太子得一太平盛世。
他说,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优。
他说,闻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
他说,太子大失朕之所冀。
他说……
我倏然无比痛恨起“太子”这称谓,连带厌恶著萦绕口中的“父皇”。
门外的千军万马,残忍嗜血的酷吏,奸佞恶毒的江充、苏文,算得什么呢?
若他不是这堂堂大汉的天子,我也不再是仁恕温谨的据太子,这些人又算得什么!又怎麽能在两颗心的罅隙里推波助澜!
我想,这一刻,这穷途末路的时刻,终于可以不用再躬身跪地,站起身,追著远去的身影,将他抱住,像儿时那般——
“父亲……”我低声呢喃。
再也不用撕裂喉头挣出酸涩的称呼。终于再次凝视那脸,轻轻抚摸,拥入梦怀。
征和二年,据太子兵败,于湖县自缢宾帝,年三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