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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君王 ...

  •   这天,也许是韩非三十来年见过的最坏的天气了,秦国地处西北,冬天来的极其早,韩国还在秋天,这里已经飘起了雪花。

      惨淡的黑云如重负压在头顶,直让人昏昏欲睡,更有凛冽的西风呼呼作响,像是要撕碎所到之处的一切。

      山鬼夜哭,韩非的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这个不祥的词。

      车内,韩兰挑起帘子看着外面,北国的雪也是如此的粗犷豪放,扯碎了的棉絮一般随风在空中纠缠不清,一扫往年见到的那种如细沙的样子。

      韩兰放下帘子,朝冻僵了的手里哈了几口气,轻声问道:“先生,您说我能见到阿勇哥吗?”

      韩非静静斜倚在座位上,一缕散发从峨冠中逸出,平添了几分凄凉,他笑道:“一定能。”

      马车缓缓驶进城门,令韩非大吃一惊的是,秦王没有选择在朝堂上见他,而是在演兵场。

      一下车,便看见满目整齐的队伍威严地站在大雪中,天气如此严寒,兵器握在手中粘连皮肤的刺冷,所有人的身上都落满了一层洁白的雪花,盔甲上有明晃晃的薄冰隐隐反光。

      可是没有任何骚乱,甚至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有松懈之意。寒风凛冽,洁白的雪花飘飘洒洒,琉璃世界粉饰太平,唯有这惊醒九天众仙的震天吼声让人觉出这还是真正的人间。

      演武场上万余名将士的气势虽是惊人,但韩非一眼望去,却是只看到了最前方高台上静立的身影。
      那人玄服衮冕,威仪赫赫,双目炯炯地看向台下黑压压一片的士兵,似乎没有觉察到有人来了。

      “韩非拜见秦王。”韩非朝那人深深下拜,双膝跪在冰雪里压出深深的凹陷,手心已有雪水温热融化,渐渐洇湿衣袖。

      根本不用猜,更不用想,这个有收六合吞八荒气势的人必然是秦王——嬴政!

      “是韩先生吗?”秦王站在那里,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一种谁与争锋的霸气。他的声音虽然平和,却无法掩饰眼中的惊喜。

      “是。”韩非依然没有抬头,额头抵在冰凉的衣袖上让他更加得清醒,韩国已经亡了,他此番入秦,说得好听一点是作为韩国使者议和,说得难听,那就是战俘。

      “韩先生请起!”秦王的玄色广袖在地上扫出一个半圆,他直指台下数十万将士,豪情万丈,“先生看我大秦得将士如何?”

      韩非临风而立,深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合手行礼道:“大秦将士,自然勇猛无敌。”

      “哈哈哈哈!”秦王得意而放肆的笑震落了栏杆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如蚂蚁般爬进韩非的耳朵,他不禁微微皱眉。

      秦国一直奉行商鞅的“重农抑商”政策,对农业十分看重。土地开垦程度,耕种季节种什么,每亩地种多少,这些都有严格的规定。甚至如果养的牛生病、消瘦,养牛人都要受到惩罚,对耕牛的宰割更是处置严厉。

      郑国渠和都江堰,这两大水利保证了秦国的灌溉和防洪,使得汉中平原和成都平原成了千里沃野,秦国的农业飞速发展,实力大大提升。

      最令韩非钦佩的是秦国的军农政策,在不打仗的时候士兵自己动手耕作,打仗时则只留少数人。既保证了粮草,又保证了参战人数。行军打仗,粮草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秦国根本就不用为粮草担忧。

      而韩国……韩非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田地荒芜,又苛捐杂税不断,百姓逃亡流窜四方,整个韩国呈现的是将死的糜烂之态,又有何资本与强秦抗衡!

      秦王显然没有想到韩非在分析秦韩两国的差距,他意气风发地大笑道:“寡人每读先生大作则恨不能与先生一见,今日邀先生入秦,寡人终于夙愿得偿了!”

      他转身吩咐旁边的一个人:“赵高,天气如此寒冷,先生初来秦国必然难以适应,速速去宫里收拾住处,寡人要与先生好好谈谈!”

      韩非躬身推辞道:“韩非乃是亡国罪臣,大王不必如此费心。”

      秦王一把牵过韩非的手笑道:“先生这是什么话!寡人倾慕先生学问久矣,今日必然要和先生来个彻夜长谈!”

      韩非迟疑道:“这……”手微微地缩回,他还不习惯敌国君王的亲近。

      秦王的热情远远超出了韩非的想象,他是亡国之人,不过是另一种奴隶的身份而已,他已做好了任人驱使的准备,孰料秦王竟是将他视作上宾,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秦王朗声道:“寡人多年来治国用兵皆是按照先生的意思,如今秦国如此强大,先生可谓是功不可没啊!若没有先生之说,寡人是万万不能有此强国的!”

      韩非稳稳地再次下拜,心里酸甜苦辣精彩纷呈,一种酸涩的感觉直冲鼻子,有想要落泪的冲动:“韩非惭愧。”

      是吗?功不可没,那是对秦国,对韩国,却是万劫不复!

      他这次拜的不是秦王,而是对他惺惺相惜的知音,尽管这个知音要覆灭他的故国了。

      秦王哈哈大笑,呼出的白气萦绕着慷慨陈词,让韩非以为自己是在无忧无虑,众生平安喜乐的仙境:“先生不必如此多礼,寡人自然视先生为秦国重臣,若是您愿意,当年苏秦能佩六国相印,寡人也能同样给你!”

      佩六国相印?季子苏秦曾随鬼谷子学习纵横捭阖之术多年,最终得以到达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的最高境界,苏秦以一己之力促成山东六国合纵,使秦国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叱咤风云,可谓志酬意满,这些,应该是秦国深深的避讳吧?

      苏秦学成之后曾出游数载,一无所成,“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这些,又与自己树敌满朝,见弃于韩王何其相似?苏秦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自己呢?却要做这最屈辱的亡国奴!

      苏秦游说六国期间,先奉燕昭王命入齐国,以反间计使齐国疲于对外战争,以便攻打齐国为燕国复仇。齐湣王末年任齐相。秦昭王约齐湣王并称东西帝,他劝说齐王取消帝号,与赵李兑约五国攻秦,被赵封为武安君。五国合纵攻秦,迫使秦废帝号,归还部分魏赵土地。而后,齐国乘机攻灭宋国。后燕将乐毅联合五国大举攻齐,不料其反间活动暴露,被车裂而死。

      韩非心里猛然一惊,苏秦最终是以车裂而死,想起来之时明溪的劝阻之语,自己,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雪悠悠地飘落下来,已经没有了先时的凌厉之势,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却又热烘烘地灼热起来,韩非的峨冠博带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随着他的躬身行礼簌簌落下:“罪臣韩非焉敢自比季子?况季子连横合纵乃是为了抗秦,他曾说‘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韩非虽是亡国之臣,也不敢有此妄言。”

      谄媚,继续谄媚!韩王,为了你的苟延残喘,为了你的偏安一隅,韩非一世清名俱毁于此!一朝屈膝,便是永世不得站立!

      如此阿谀奉承的谄媚之语,韩非终于说出来了,他觉得突然天旋地转起来,身体也有摇晃之感,视线渐渐模糊不清,秦王那张坚毅的脸却愈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他,会相信这些话吗?

      果然,秦王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垂头的韩非,他的眼中透出一丝戏谑:“韩先生是不敢有此妄言,那就是其实是有了?”

      “不,没有。”双膝重新落回冰冷的雪地,陷在方才跪的位置,飘洒的雪花早已填满了凹陷,现在跪下去发出咯吱一声细响,像知道国亡那一刻的骤然心碎声。

      “哈哈哈哈!韩先生不必恐慌!寡人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先生快快请起!”秦王重新恢复原来的得意,只是双眸中的笑意却早已隐藏不见,有一种说不清的寒光隐隐浮动。

      “韩先生,请随寡人回宫吧!只怕还有人想见你呢!”秦王拍了拍韩非的肩膀,伸手扶他起来,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宠溺的微笑,带着些许童真的味道,在漫漫雪天里看起来多了几分温暖。

      “……”韩非正要询问是谁,眼前却突然闪现出和宁阳一起挑灯夜读的情景,夜深人静,月明星稀,众人皆睡之时唯有宁阳陪着他彻夜长谈法术势三者结合运用之妙。

      那三个月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但也是最悲哀的日子,宁阳越是赞赏他的思想,他越是感到韩王和朝中大臣对他的不理解和排斥,心中越发对自己感到悲哀。

      唯愿夜夜与贤弟秉烛,此世韩非无憾矣!话犹在耳边,转瞬却是宁阳临去时悲伤而决绝的神情在烛影摇红中微微闪现。

      “韩先生想什么呢?”秦王的话打断了韩非的遐想,韩非心神不宁的样子让他感到一丝难以捉摸,而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深藏不露。

      韩非急中生智,赶忙回道:“罪臣只是想到了十几年前和师兄一起在兰陵的日子。”

      秦王踱着方步走下高台,仰头看着正在下来的韩非笑道:“韩先生不必罪臣来罪臣去的,方才寡人都说了先生乃是大秦的砥柱,自然是该自称臣了。还有,寡人方才说的人可不是李斯,若你们师兄弟能共同为大秦效力,寡人是万分高兴啊!”

      他负手站在雪中,气吞八荒,势掩六合:“寡人,先生,李廷尉,有我们三人在此,这天下,囊中之物而已!”

      这天下,也许,真的属于他这样能挥斥方遒的人吧!韩非缓缓走下最后一个台阶,终于,与秦王并肩而立。

      雪花,似乎又绵密地飘起来了,狂风卷起漫天大雪,却掩不住面前大军排山倒海的呼号声,威严肃穆的大军看起来是如此的气冲斗牛,坚不可摧。

      大秦,这就是大秦,韩国,你要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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