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梅红》花町月

7、第六话 万圣前后

　　夕阳的余晖透进苍白病房，给病床上的人染上一层惨淡的色彩。
　　“老公，玫瑰花好漂亮，难怪你喜欢。”韩露给卓文萱病房里的花瓶插上一束黄玫瑰。
　　“我没死……”卓文萱的眼里透出淡淡的失望。
　　“老公……”韩露不知该如何安慰。拉过勾，给自己做过承诺，她认为，还是坚持下去，若是放弃，卓文萱还有什么可以拥有？卓文萱就是她从前的影子，每天就这么面对着，也会坐立不安。
　　“韩露，你出来一下。”
　　韩露微睁大眼，转身一看，果然是谢志真。

　　“你的朋友没事吧？”医院偏僻的一角，谢志真关切地问。
　　韩露摇头，“医生说没太大后遗症，只要以后多加注意。还有她过两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
　　“我会去和她说，负责她的医药费。”
　　韩露点头。
　　“所以韩露，你可不可以叫她不要怪志强？”
　　韩露顿顿，点头。是卓文萱自己凑过去的，且她现在脑子里只有遗憾，根本不可能怪罪谢志强。
　　“你也别怪她。要怪，就怪我好了。”
　　“不会的，志真。”毕竟都是受害者，韩露无论如何也怪罪不起来。
　　谢志真仰头凝视窗户，目光空洞。“我知道，很多事情，都不是你的责任。可是，我没有办法……除了把气都发你身上，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志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韩露觉得不公，错的，明明都是那些男人啊，为什么她和谢志真非要承受那些不该属于她们的怨怒不可？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舍不得……”谢志真捂嘴蹲下，却无法控制夺眶而出的泪水。“文迪和我，六年……整整六年啊……他也就算了；可高晋……我和高晋在一起一年零三个月零七天……我知道错在他身上，可是我没办法责怪他，我舍不得怪他，我更舍不得不爱他……我只有把气全发在你身上……”
　　“志真，”韩露也蹲下，扶谢志真的背，“都过去了。”
　　“韩露！”谢志真突然抬起头，“你说，文迪和高晋，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如果有，爱的是哪里？难道，男人爱女人的，就只有一张脸吗？韩露你告诉我！告诉我！”说着用力摇韩露，然后垂下头，恸哭。
　　韩露把谢志真揽进怀里，“志真，不可否认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漂亮，聪明，善良，贤惠……像你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找到幸福的……”
　　谢志真一头栽进韩露怀里。

　　韩露一推开病房门，就看到谢氏姐妹在和卓文萱说话。
　　“韩露，你过来！”谢志强一看到韩露，立刻变了脸色，走出病房们。
　　“志强！”谢志真差点叫出声。
　　“放心吧，姐，我不会再乱来了。”谢志强说着，带韩露出门。

　　“虽然我姐姐已经不怪你了，但是我不会原谅你。”背对雪花花的墙，谢志强开门见山。
　　韩露满心苦涩，“我知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但对于谢志强认定的事，想要转变，几乎毫不可能。
　　谢志强转身，对上韩露的眼，轻轻抚摸她的脸。
　　韩露觉得谢志强的手此时就像一条蛇。
　　“韩露，不可否认你长得比很多人都漂亮，但你认为漂亮就一定是好事吗？”谢志强的口吻略带轻蔑，“样貌等于待遇。不错，因为你这张漂亮的脸，确实可以得到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好处；不过，你可以百分百确定，那些男人究竟爱的是你这个人，还是你这张脸？又或者，”谢志强的食指自上而下，缓缓划过韩露的脸颊，下巴，软腭，脖子，锁骨，最终停留在右胸前最高处，“是你这性感的身材呢？”
　　谢志强说着用力一撮，虽然不是很疼，但尖锐的感觉令韩露无法忍受。
　　谢志强收回手，背过身，“韩露，你最好多吃点斋，多念点佛，祈祷自己能够遇到真正爱你的男人。”说完冷笑一声，迈开步伐。
　　韩露觉得快窒息，那个风风火火、活力四射、不拘小节的侠女谢志强，什么时候也会说出这种恶毒、阴阳怪气的话？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志强。”
　　谢志强止步，却没回头。
　　“我们少说，也做了两年朋友。我是怎样的人，你或多或少，也该了解一些吧？”
　　谢志强呼吸一滞，“不要让我再看到你，那只会让我恶心。”绝然离去。
　　难过！难过！韩露一个腿软，靠在墙上，她捂住额头急促喘气，却发现呼吸困难。
　　“韩露姐。”花间落从角落钻出来，也不知刚才偷看了多久，“你别听那个人乱说。她那么凶恶，竟然伤了你美丽的身体。改天我一定要找她算账！韩露姐，像你那么漂亮的人，怎么会没有男人——我就很爱你啊！自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迷昏了！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世界上，会有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简直就像仙女下凡一样。韩露姐，我……”花间落说着尝试着走上前。
　　“别过来！”韩露低吼。她永远不后悔做手术，就算时光倒流，她也肯定自己会做出同样选择；可是现在，她只觉得痛苦，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花间落委屈嘟嘴，“韩露姐。”
　　“花间落。”
　　“是！”韩露姐这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花间落喜上眉梢，立刻稍息立正。
　　“如果我脸上有块疤，你还会喜欢我吗？”韩露讥讽地问。
　　“韩露姐，”花间落吓傻了，“你千万不要这么咒自己……”
　　韩露无意听花间落说话，径直离开。
　　“韩露姐，韩露姐……”花间落忙追上。

　　Q市Z大音乐系的万圣节晚会出奇顺利。系主任李铿三还想推荐韩露当主持人呢，但韩露实在挤不出时间，遂作罢。不过，T台秀韩露无论如何也推不掉，于是她在万圣节晚会就有三个节目：开场T台秀，与萧逸合奏的《黄河钢琴协奏曲》，以及群舞《出埃及记》。
　　直至谢幕时分。
　　“假货！骗子！”花间落突然冲到台前，把一叠资料甩到韩露跟前。
　　韩露一怔，一张照片上，一个熟悉的丑陋脸孔突然刺入眼帘，心脏狠狠一缩。
　　“你骗了我！骗了我们大家！你骗了所有人！”花间落的情绪几近失控。
　　众人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人俯身拾起散落一地的资料。
　　韩露先发制人地抢过话筒，“我是做过手术：整容，变性。”
　　全场哗然。
　　“现在这个社会，温室里的娇少爷娇小姐们，就凭样貌，把人分三六九等。一个人，要是漂亮还好，可要是长得丑，得忍受多少被强的痛苦，你知道吗？”
　　“人妖，滚下去！滚下去！”
　　“骗子！下去——”
　　“假货！下去！”
　　……
　　整个演出大厅沸腾了，被揉成一团的节目单、矿泉水瓶、啤酒罐……纷纷砸上舞台。
　　台上的演员们迅速做鸟兽散。
　　“那你也不可以欺骗我们！”花间落两眼发红。
　　“我没有欺骗！我以前的身份，入学资料上写得清清楚楚，我也没有刻意隐瞒，是你自己没问。”
　　“你！”花间落气急败坏。
　　“你们知不知道，就因为长得丑，被冷落，被欺负，被吐口水，被砸石头，被拖到角落里群殴是什么滋味？你们知不知道，就因为长得丑，被亲生父母嫌弃又是什么滋味？”不理会喝倒彩的声音，韩露说得哽咽。
　　花间落哑然。
　　依旧有人喝倒彩。
　　“我韩露就是这么过来的。”韩露两眼湿润，“可是我不想自暴自弃，我每天都告诫自己，别放弃，要自强，要改变，要战胜一切！我努力了整整八年，八年，才有了现在的成绩。因为我的父母嫌弃我，初三毕业后本不想让我继续读书，更不想养我；所以我从高中开始，学杂费、生活费、住宿费……统统是我打工挣来的，我没有依赖过任何人——在座的，谁能够像我一样，自强自立？”
　　一时之间，全场陷入沉寂。
　　“我受过很多伤，吃过很多苦，那都是别人没有办法想象的。不管你们是否同情我的遭遇，我也很自豪。我感谢上天对我的不公，因为要是没有黑色的过去，就没有今天的我：韩露！”
　　“这就是我要说的。”韩露鞠躬，“谢谢你们听我说完。”
　　“韩露——”
　　“韩露——”
　　……
　　已经有很多女生在抹泪了。
　　观众席上，嘉宾、老师、男生女生们……不管是否服气，都无话可说。

　　韩露丢了工作，正收拾东西，准备从808宿舍搬出去。
　　万圣节晚会上的那番慷慨发言，虽然博取了一大部分人的同情，但她现在的日子依旧艰难。万圣节前，她不认为自己身在天堂，万圣节后，她也不认为自己就此堕入地狱。
　　经过整整八年的磨练，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畏畏缩缩小男孩了。
　　“哟，我当是哪个大美女，原来是假货啊。”张娜酸溜溜道。
　　“娜娜，你住隔壁宿舍还好，我们可是和这不男不女的人妖住了一个半月耶！天哪，我们换衣服的样子全被看光，真可怕。”张萍起了身鸡皮疙瘩。
　　这俩女人！卓文萱没出院，陈然带着陈欢欢上教室自习，花町彩和帅哥约会，李恒和朋友们胡天海地，唐彬彬应酬，薛敏君准备毕业的事；就她俩闲得慌。
　　韩露充耳不闻。
　　张萍抱怨，“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住女生宿舍啊？”
　　没人知道。韩露术前术后换过好几个名字，证件也跟着换了好几次，虽然都记档在案，但开学前，负责录取的老师并没有细看韩露的资料。入学后，也没有人把韩露那叠厚厚的资料从头到尾看完，所以就真把她当普通女生安排在女生宿舍。
　　韩露当时也奇怪为何如此安排，因为她的身份，既不适合男生宿舍，也不适合和女生住在一起。但心想是否是校风问题，也没太深究。
　　张娜走到韩露身边，“韩露，你全身上下，还有哪个地方是真的？”
　　韩露不以为意地笑，“我的心。”
　　张萍和张娜厌恶地“啧”了一声。
　　“韩露，”李恒正巧回来，“就走了？”
　　“是啊。”韩露笑笑。
　　“男人婆，你别理她，”张萍忙道，“她是人妖。”
　　韩露脸一沉。
　　张娜恐吓，“就是，会被传染的。”
　　李恒不以为意，“张娜，那为什么你离韩露那么近，你不怕传染吗？”
　　张娜愕然。
　　张萍沉不住气，“切，男人婆配人妖，刚刚好。”
　　“我从来都认为韩露是真正的女人。以前一样，以后也一样。”
　　张娜“切”了一声，无趣地走开，和张萍不知嘀嘀咕咕什么去了。

　　东校区，政法系一群男生唧唧咋咋个没完。
　　可远远看到韩露，就安静下来。
　　花间落把头撇过一边。
　　男生A故意放大嗓门，“这年头，医疗条件实在太好。脸可以做假，身材可以做假，就连性别，都可以改变！”
　　男生B抖起一身鸡皮，“还唱的那什么歌，拥吻吧，M**e Love吧……”捏起鼻子阴阳怪调地唱起来。
　　男生C调侃，“可能是整容前实在太丑，没人屌他，就□□吧。”
　　一阵猥琐的笑。
　　“整容不算，还变性，她就那么欠操？”
　　“其实□□也行啊……”
　　“你去？”
　　“才不！你去还差不多。”
　　“靠，你小子不想要就踢给老子啊？”
　　“间落，你以前不是追她追得最猛吗？你去！”
　　嘻嘻哈哈一阵。
　　花间落沉默不语。
　　李恒替韩露提着行李经过，瞪了他们一眼，“韩露，别太往心里去。你现在很好。”
　　韩露点头，越是相处，就越是觉得李恒是个让人吃惊的女人。在李恒眼里，人好像都没有长幼尊卑，没有美和丑，没有富贵和贫穷的区别似的。虽然总有淡淡的疏离感，却让人完全放松。
　　“说实话我挺喜欢你的。不过可惜我们的时间都对不上。这个周末我要去T市爬XX山，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真是个有激情的人！“等文萱出院后吧。”
　　政法系男人们看到韩露没反应，三三两两的走过来，拦住韩露和李恒的路。
　　“哟，大美女，到哪里去啊？”满脸麻子的男生问。
　　“走开！”韩露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恒就沉下脸。
　　“别那么凶嘛，”戴着眼镜，打着领带的男生道，“你知不知道她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李恒把行李一放，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撂倒了。
　　“喂！”麻子刚想推李恒一把，可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李恒顺手翻倒在底。
　　“怪、怪物！”
　　“野蛮女！”
　　“猩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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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生们统统一溜烟跑了，逃跑途中还不忘回头丢给李恒一系列绰号。
　　李恒像没事发生过一样，提行李，“走吧。”
　　其实李恒犯不着为她得罪那群男生，不被同性排斥，反成为朋友的感觉好得太不真实了。韩露笑得开怀，“谢谢。”

　　上帝为你关起一扇门，就一定会给你留扇窗户。
　　少去了虚伪的浮华，剩下的，是否就是沙中的黄金，值得万分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