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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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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万历二十六年,夏末
西湖
今日虽不是最热,却颇难耐。正值未时,阳光也盛。若是目力弱的人,现下出去都会睁不开眼睛。湖边垂柳叶子反着光,让人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摇着乌蒙船的渔女,没心思摘荷采藕,只是摇着船儿在湖上一晃一晃,你一首,我一首的唱着小调。间和着互相调笑,风里传过来的吴侬软语也像歌声一般轻软。倒给画舫上寥寥的客人解了解闷。
船上靠窗一桌坐了个客人,看穿衣打扮像个江湖人士,既不与姐儿招呼,也不像游湖。好在出手还算阔绰,妈妈着人上酒之后,便也不去扰他。任由他对着湖面发呆。
“……想当初,这往来,也是两相情愿,又不是红拂私奔到你跟前,又不曾央媒人将你来说骗。你要走也由得你,你若不要走,就今日起你便不来缠,似雨落在江心也,那希图你这一点……”
赵怀安虽是脑子放空,这歌声却不住得向耳里钻去。勾得他不得不去想。离开龙门大漠三年,赵怀安算是走遍了大明朝,却一直没有找见凌雁秋。找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要定了凌雁秋,非她不可。还是习惯了这种日子,一直在找而已。
顾少棠还算厚道,让鹰帮把金子兑成银子和铜钱存到钱肆,给了自己。至少这几年衣食无愁,不用为生计担忧。从龙门出来,赵怀安受伤未愈。又为了追凌雁秋一路狂奔。落下病根,功力早不如从前。如是再遇上雨化田那样的高手,大概两个赵怀安也打不过人家吧……
又想起了雨化田,赵怀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三年之间,想起雨化田这名字倒比凌雁秋都频繁了。赵怀安又喝了一杯,颇为自嘲。龙门啊龙门,断送了整个西厂的精英,朝政算是略有改善,文臣力量又占了上风。本以为是件好事,民生却毫无改变。怪不得当初他看我们的眼神如此轻蔑。赵怀安脑海里又浮现出雨化田冷冷的眼神。
“侠以武犯禁,他大概只不过把我当做土匪之类。”赵怀安想道,再灌下一杯。
如果时间倒流,再去一次龙门呢……自己还会掺一脚么?
大概带了凌雁秋直接远走高飞比较好,金子对自己意义不大。只要找到凌雁秋就能不过这种空落落的日子了吧?
想到直接就走,赵怀安发现自己竟然觉得遗憾。
遗憾什么呢?难道可惜再也见不到雨化田那样的好对手?可他是坏事做尽的西厂督主,难道这样也可称的上好对手?一旦这么开始这么想就停不下来,念着回忆里两人拼斗时的刀光剑影,赵怀安甚至想到如果我叫雨化田好对手,他会不会冷笑着反问,你配么?
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赵怀安心里火烧火燎,烦得很。他突然想去京城看看风里刀。
去吧去吧。反正也无事可做。毕竟也是在龙门并肩战斗过的兄弟。
……龙门啊……龙门……
大明万历二十六年,秋初,
京城
赵怀安的通缉令早被风里刀撤了,所以他也无需乔装改扮。大模大样的走到灵济宫附近,只见灵济宫门口还是那么门禁森严,他也不好直接上门。只好随便寻了个客栈,等着入夜。
等到天色全黑,赵怀安翻进了灵济宫,发现哨位巡逻设计得都很严密,险之又险才摸到风里刀的住处。刚一开窗几枚飞镖就迎面而来。赵怀安全靠多年经验才险险避过,连忙小声喊道:“风里刀?我是赵怀安。”
攻势果然顿止。赵怀安向灯下看去,顿时心里跳了跳,只见那人只穿一身白色暗纹里衣,黑发如瀑,玉面含威,这是……“雨化田?!”
“雨化田”却笑起来,带出几分妩媚。“赵怀安,是你!我还以为又是东厂的狗东西。你看我扮得像多了吧?”
赵怀安没接话,他只是微微张着嘴,移不开眼睛得盯着风里刀的脸。
风里刀看到赵怀安吃惊的表情,笑得更开心,用小拇指向耳后勾了勾头发,站起来向赵怀安走去,说道:“不会我们也要对个暗号什么的吧?龙门你让老柴去找用红旗去他位置。这个只有我们知道。”
听了这话,赵怀安心知这人就是风里刀,却还是在他过来的时候后退了一步。
风里刀看赵怀安这样子,敛了笑,背过手,立刻便有了不怒自威的感觉,他半转过身,只留个侧脸给赵怀安,低声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变得不再像卜仓舟了?”
“也?”赵怀安抓到风里刀话里的关键问道。
“常小文走了。”风里刀没直接回答,不过也给出了答案,“当年我们来到京城,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只想着捞一笔就走。管他国家大事,还是宫闱秘闻。全都不放在心上。可是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做了雨化田,根本就走不了。”
“你看我,坐必然是腰背挺直,行必然是高视阔步。言辞谈吐也文雅很多。当初骗人时的手艺没放下,连字也仿了十成。你知道么,刚才你叫我风里刀,我竟一下只觉得熟悉。而没反应过来是叫我。小文呆了大半年就走了,她说受不了这种日子。两年多没有人叫我风里刀了。”风里刀说到这里抬了抬手,抚摸上自己的脸,又说道:“还有这张脸,当初刚到京城,我和小文躲在屋子里,对着镜子一点一点的练表情,只觉得有趣,我还以为一辈子也扮不成,但现在……”
风里刀低低的声音不怎么激动,却蕴含着说不出的味道。赵怀安看着风里刀侧脸上那熟悉的冷嘲。这种感觉有如时光倒流,又像幽魂附体。让赵怀安汗毛直竖,说不出得难受。
为了摆脱这种感觉,赵怀安张了张嘴,第一声却没发出来:“……什么说走不了……?”
“嗯?”风里刀转过头来问。
这种感觉又来了,每当风里刀发出声音,赵怀安就觉得是雨化田附在了风里刀身上。但听他说话内容便知这是错觉。
“我说,你为什么说你走不了?”赵怀安克制住自己的感觉,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你也知道之前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保住自己的命就行。以前一直觉得我在江湖里混了这么久,心硬得很了。就是来当他这个西厂督主也足够。谁知道来了才发现,全西厂人的命都搭在我肩上,刚来那一个月我装病不爱出门,正觉得清净享福,伺候我的小太监,出去一趟没回来,给人发现沉在烂水塘里。你不知道,他才十四岁,个子小小的,脸蛋又圆又软,看着特别喜气。每天给我打理起居一丝不苟,就是有点嘴馋,喜欢吃宫里带出来的点心。还说我从龙门回来以后笑得亲切了。”说着说着风里刀的声音突然变得冷硬,“后来查出来是东厂那几个大珰干的,他们见我损兵折将一个人从龙门回来,看皇上对我的态度有些冷淡,虽然不能直接动我,却也可以给我难堪。”
“那你讨回这笔帐了?”赵怀安看着风里刀狰狞的表情变化,也心惊他说道“我”字的顺畅。虽然见得不多,但是他下意识就觉得雨化田不会这么失态。
“当然讨回来了,哼!为首的那个蠢货已经……”风里刀突然截住话,抱歉得向赵怀安笑了一下,才带出些卜仓舟的影子,“你肯定不想听就是了,之前不是说走不了么?出了这事儿,我第二天就进宫去了。总之就是斗来斗去,越发得走不开。”
风里刀虽然没细说,赵怀安也猜出一些,看了去龙门那四个珰头就知道,雨化田的手下大概对他都是忠心耿耿,现在他们将这一腔热情都压在了风里刀身上,风里刀怎会处理这些,就只能去学雨化田。学得越像反而交集越深,到现在已经脱不开身。
“那你……你现在还好么?”赵怀安也没什么话可安慰他。只能捡些没营养的说。
“我不知道……”风里刀显出了迷茫的神色,“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我所求的都已到手,华服,美食,权势,要什么都有。但是总是空落落的,你知道么?我有时候晚上坐在屋子里一个人发呆,就特别羡慕雨化田。他还有四个忠心的手下,总有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吧?说不定还能凑一桌马吊牌。”说道这里风里刀突然笑了一下,“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虽然现在四个珰头上换了新人,但是他们尊敬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人。是那个风姿不凡,惊才绝艳的雨化田,而不是我这个赝品。有时候我走在前面会回头看一看身边跟着的人,他们都说督主是在找马珰头,可是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是想着,雨化田有马进良他们,我呢?小文早都走了,我的马进良又在哪呢?”
“雨化田这名字就像个精怪,沾上了就会纠缠一辈子。也许这就是因为我害了他。才得到这个处境,自作自受啊……”风里刀最后喃喃地说。
半晌,赵怀安才从风里刀的感慨里回过神来,说道:“这么说,你现在是不想走了,不过,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脱身,给我传信,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没想到,我也交了个能为我两肋插刀的朋友。”听了这句话,风里刀的眼睛亮了亮,显得极高兴,“扫兴的事情不说了,我请你喝酒。”
赵怀安和风里刀喝了一夜酒,第二天就告辞回江南去了。
大明万历二十七年,夏初
杭州
自从从京城回来,赵怀安就不再天南地北的到处跑,在杭州里买了处小房子定居下来。在一家武馆教小孩子习武。闲下来的时候他常会去西湖坐上小舟发呆。
盘膝坐在舱里,赵怀安又在灌自己的酒,想到,到底去看风里刀是错误还是正确呢。风里刀不再是风里刀,他徘徊在风里刀和雨化田之间,找不到自己。他也不是雨化田,雨化田只有一个。已经埋在漫天的黄沙之间。可看了风里刀扮得雨化田,赵怀安更想念那个真的了。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旁边的船上传来游饮士子的声音,打断了赵怀安的沉思,接着那船上的女伎调笑几句唱起采莲赋来。
“……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