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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下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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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生活
西餐厅,靠窗的位置。夏华耐心地把意大利面缠在叉子上,转,转,转,刚好一口大小的面均匀地卷起来。面条缠绕在钢铁之上,她看了一眼,小心地把面送到嘴边,唰,面条韧性十足地弹开,浓烈的番茄汁竟然避开她的衬衫,直接迸在暗色的座椅上,她用餐巾纸抹了一把椅子上的番茄汁,看了一眼侍者。这是近几天来最开心的事了。
总算吃完了,她擦了擦嘴,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整个世界突然与她不相关了,二十四小时之前男友彻底与她分手,两人大吵大嚷了好几个小时,她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他说的:我就是看不惯你,连意大利面都吃不到嘴里;三小时零五分之前,她和领导大吵了一架,“感情都可以放手,我她妈的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我不干啦。”领导当场批准。
感情在生存面前屁都不值。她轻轻笑了笑,明天去找工作。不不,牢牢捆在身上的绳索刚刚挣脱,你就不能在失去工作之后找到工作之前体会一下绝对的自由吗,笨猪。之前,脏话于她就像一门从没学过的外语,现在竟然说得这么流畅。他妈的,谁管得着呢。她招呼侍者要了一壶茶。这壶茶能让侍者急于赶她走的情绪安定一阵子。
看了一眼时间,盘算着不能走太晚,最晚的公交车只到晚上十点。算了吧,都什么时候了,最自由的无产者还要时间干嘛。快十一点的时候夏华走出西餐厅,往住处的方向走去,虽然距住处有很远的距离,她还是想走一会,好像有很多东西要理一理。
存款能够生活三个月的;房子恐怕要重新租;父母亲不能知道这些,即便再找到工作也要瞒着自己辞职的事。烦,真烦。
“走不走?”一辆公车停在她面前,她刚好走到一个站牌前。
“到春天花园吗?”夏花没多想。
司机点头,夏华上了车。车从外面看很大,但里面的空间很小,加上她和司机也就七八个人,却已坐得满满当当。U19 路,这车怎么以前没有听说过,不是只有普通车和K开头的车吗?夏华想问问司机,但车开得飞快,快到耳朵都有不舒服的感觉。 “师傅,这车……。”奇怪,话一出口就没了,唰的一声,就像一个塑料袋被大风刮走一样,她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能感到的只是喉部的震动。车里灯不是很亮,但外面的东西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车窗上反射的自己的影子。她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想辨认一下周围的环境。看不到,只有吞噬一切的黑暗。夏华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她故意不经意地看了看靠近自己的乘客。应该是个老年人吧,看不清楚,他带着帽子,帽沿盖住他大半个脸,他好像在睡觉,身子随着车子规律地晃着。夏华把目光转向另一个乘客,装扮动作几乎和刚刚那个一样。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好像一个人被复制在五个不同的地方。还好,还有一个不同的,是个年轻人,离夏华最远,他的帽子拿在手里,手放在膝盖上,身子笔直坐在那里,目不斜视。夏华看着他,希望他能有点什么反应,没有,他像睁着眼睛睡着一样。等等,他们的帽子上都有一个大大的U形符号,他们应该都是U19路的员工吧,搭个顺风车回家。还有还有,怎么一路都没靠站停过一次呢。
车鸣了一下笛,借着车前的灯光夏华看到公车进了一个隧道,隧道似乎很长很长。又一声鸣笛,急剧的刹车声和未曾预料的光亮让夏华措手不及。怎么可能,刚才明明是夜晚,为什么过了一个长长的隧道就到了白天。“下车,下车。”车上的那些复制人和那个奇怪的年轻人好像冬眠突然醒来一般,精神抖擞地叫嚷着下车。没有人理会她,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她想找司机问问情况,可司机示意她赶快下车,没有办法,夏华梦游一般地下了车。车门哗地关上,转眼就看不见了。
站在原地,夏华茫然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房子、街道、行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非常不同:街道异乎寻常的干净,人们异乎寻常地嘈杂,空气中还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味道。得找个人问问,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距离住处有多远的距离,多长的时间。
对面走来两个人,还好,他们不像其他人那样大吵大嚷,只是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对不起,我想知道这是哪儿,现在几点?”夏华鼓起勇气问他们。
“哈哈哈哈,”其中一个人放肆而奇怪的笑声,“我们没有几点,上面的人才有,我们现在是在博物馆的路上和点上。”
“那您知道春天花园吗?”夏华跟在他们后面问。
“这就是春天花园啊,你就在春天花园里。”
“那……”夏华话没说完,就被其中一人打断:“别妨碍我们参观好吗?看看,新增加的!”
这是博物馆?! 各种各样的人在一个绳子圈起来的地方做着奇奇怪怪的动作,周围竟然不乏参观者。
最靠近夏华的一个圈里人正拿着一支笔往空白纸上写字,只是,写上去还是空白,但他就这么不停地写啊写,旁若无人,一丝不苟。再往里,一个人在重复着同一个——姑且称之为跳舞动作吧,同样的专注投入。再往侧边,一个人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但就是不发出声音。
周围的人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夏华听不清楚。突然一阵喧闹,有人递给夏华一张纸币一样的东西,上面印着奇怪的图案和一个大大的U字。看来是人手一份。拿到纸币的人,开始狂热地冲圈里人叫道:“您和以前一样了不起啊,您会取得更伟大的成绩,祝福您,天才!”
不可思议,这是干什么?
“拿了别人钱怎么能不干活呢?”她问过路的一个人在她耳边恶狠狠地叫道,“祝福您天才。”他接着冲圈内人喊。
“真没职业道德!”他又转过脸来很鄙夷地看着夏华说。
夏华往后退过去,退到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女孩子身边,问道:“你觉得他们……?”她没有把话说完,她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合宜的,她只是想套出那个女孩子的话了解些情况,避免看到鄙夷的目光。
“太了不起了,太伟大了,有人说他们这么做是怕被人遗忘,我才不这么认为!他们是找一种方式资助你我这样的穷人。我们只需要真挚地称赞他们几句,就能得到一天的生活费,多伟大而不露痕迹的人。哦,我个人还是觉得那个跳舞的比较帅。你说呢?”
夏华把纸币塞在女孩手里说:“帮我多叫两声吧。”说完就想从人群里出来。女孩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是我见过最不通情理的人,拿了钱你就应该诚心诚意地说他们想听的,你现在反倒把钱给我,想让我夸你吗?你有什么值得夸的?那些可都曾经是真正了不起的人。不过我不介意你用你的钱买东西给我吃。”
“好啊,走!”这可是一个了解这个地方的好机会。
“真没职业道德,再等两个小时。”女孩子说。
饭菜都是素的但味道还不错,夏华吃得很满意。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厨师老是在餐厅里慢悠悠地晃来晃去,眼神满是哀怨地打量着每一个吃饭的人。
他们正看着自己,夏华很别扭,好不容易等他们走过去,夏华问狼吞虎咽吃饭的女孩:“他们是在干什么?”
女孩使劲嚼了几口,猛地咽下去,说:“你住处肯定在污染区旁边,那儿的人都有点呆。有些事不知道要解释多少遍你们才能明白。这两个人被投诉不好好做饭,这是惩罚,直到有怜悯他们的顾客站出来给他们说话,他们才能做饭,吃饭。我看他们也快饿晕了,活该。”
扑通,果然有一个摔倒了,马上有人出来把他拉出去。
“会怎么处理他?”
“打扫卫生。看不到街道很干净吗?他们都会做得很好,要不会罚他一年不睡觉。”
“怎么罚?”
“你脑袋肯定被腐蚀了。拿不到U19的车票就没法出去睡觉呗。”
U19!“那怎么才能拿到U19 的车票。”
“有突出贡献的人很容易拿到车票。”
“怎么才能有突出贡献?”
“当然是去动物园表演啊。这儿没有睡眠,从上面运来的动物都发疯死了,所以只有看人表演动物,表演的好的人是春天花园最受人尊敬的人。你要不要报名,看你呆呆的,演一头猪肯定没问题,据说薪水高的惊人。我试了几次,都不行。”
报名处排着长长的队。
“你怎么看‘上面的人’?”夏华问陪她排队的女孩。
“恨可怕。那污染区就是他们垃圾渗漏搞的,多可怕啊,比U19还厉害。沾了垃圾,闻了垃圾的人都会得一种怪病,只想睡觉,一个月不睡就会死。我们半年才睡一次。”
“上面的人会不会进来。”
“不可能,它们看不到U19。即便有一两个倒霉蛋看到了,到这儿也是死路一条,他没办法睡觉。”
“下一个。”报名处的负责人叫道。
生死在此一搏,夏华凛然走过去。
五天后,夏华成了“春天花园有史以来最大的角儿”,不过不是作为猪,是作为猴子。标示着U字的纸币刷刷地飞进夏华的口袋,那个领着夏华报名的女孩子也狂赚了一笔。她做了夏华的私人助理并把夏华的签名批发给零售商。一时间,有夏华头像和签名的衍生产品充斥大街小巷。当然从这些产品上的图像上我们丝毫看不出那是夏华,因为那就是一只猴子的头像,或者说一只有着夏华眼睛的猴子的图像。
一切来得太突然,夏华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做一只这么成功的猴子。“从来没见到这么有天分这么像猴子的人”,这是人们的评价。其实,夏华也很纳闷,当那身猴子皮批到身上时,她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只猴子,不费吹灰之力。这是她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这样也挺好,能提高知名度,能很快搞到U19的车票,能早早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能好好睡一觉,没什么不好。对,睡觉,六天过去了,怎么一点都不睏,不光不睏,夏华还有一丝蠢蠢欲动的兴奋,也许是成功来得太突然吧。但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样对身体肯定不好,这样耗着就像一个机器高速运转一样,迟早会崩溃;也说不准,在上面不睡觉是不行,那用上面的思维想现在的事似乎也不恰当。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了,找机会弄张车票吧。
夏华成了名人,有名人请她赴宴了。
“你必须穿上这身猴皮。”那个女孩、夏华的私人助理说。
“别闹了,我是去赴宴,又不是表演,穿猴皮干吗。”夏华觉得很好笑。
“因为你是演猴成名的,人家就是冲着这身猴皮请你的。”助理说。
“如果真像你说的,我宁愿不去。”夏华认真地说。
“只听说人们梦寐以求想去他家赴宴,还没听说有人拒绝他的邀请。据说,他可是春天花园实际的统治者,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你没必要得罪这么个人吧。”其实助理非常想去赴宴。
不惹事生非是最明智的选择,不就是演戏吗。
“好吧,你把猴皮带着,如果需要我就穿上。”夏华同意了。
显然这是一个盛大的聚会,看名人车库里停靠的车辆就能看出来。夏华和助理下了车,助理前走几步和守门人打招呼,因为夏华是第一次被邀请来赴宴,守门人不认识她,那老哥坚持要让夏华穿上猴皮。
“要不,谁都可以说自己是那只伟大的猴子不是。”守门人有自己的道理。
“那是不是还得表演一出才能进去。”夏华并不是很生气,只是觉得有点可笑。可笑就当闹剧好了,反正是在一个不太相关的地方。夏华穿猴皮的当儿,远远地看到一头猪摇摇摆摆地走到守门人身边,守门人马上恭恭敬敬地把他让进去。
“看到了,春天花园历史上最伟大的猪。”助理努了一下嘴。
“嗯,春天花园最伟大的猴子。”夏华整理着猴尾巴上的毛说。
穿着那身猴皮,夏华就像猴王进了花果山,花团锦簇,众星拱月。各界名流争相与她攀谈、合影。当最伟大的猪与最伟大的猴子遭遇时,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明争暗斗,虽然两者本来没有什么可比性。那头猪是个男人,他好像很会讨女人们的欢心,只要他是在和女人聊天,夏华总能听到那些女人咯咯地笑个不停。这笑声让夏华很不舒服,而且那头猪还时不时地往夏华这边挑衅地看,好像在说,我可以逗女人开心,你可以让男人开心吗?或者,即便都是最伟大,猪和猴子还是有区别的。
终于,就餐时间到了,大家坐好,名人宣布,今天要用世界第一的意大利面招待各位嘉宾,之所以第一,是因为它是世界上工序最多味道最好价格最昂贵的意大利面。意大利面,夏华恍惚有点记忆,和意大利面相关的记忆,只是她记不起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真的经历过还是仅仅似曾相识。
面上来了,好香!几乎每个人都啧啧称赞第一次见到如此伟大的面。夏华尝了一口,真的不错。美中不足的是第一穿着猴皮吃意大利面非常不方便,第二那头猪竟然坐在她旁边,而且最要命的是他竟然像猪一样吃意大利面,不时发出“哼哼哼”的声音。看了一眼用餐的人们,没有人在意谁的吃法如何。那就吃吧,吃到一半的时候,旁边的猪已经吃完了,他打了一个响响的饱嗝,要了个牙签剔牙,边剔边看着夏华吃面。
“哈哈哈哈,”猪狂笑起来,“看呀,她连意大利面都吃不到嘴里,看哪!哈哈哈哈!”所有的食客刷地把头转向夏华,一条长长的面条在夏华嘴角轻轻地荡着秋千。先是女人刺耳的笑声,接着是男人们放肆的笑声,所有的人笑作一团。无名怒火在燃烧,我今天忍你很久了你知不知道,我忍你们很久了知不知道!夏华在震耳欲聋的笑声中慢慢把面条吸进嘴里,然后缓缓拿起意大利面盘子,举高,再举高,啪,盘子和面唰地盖在猪的头上。鲜血染红了意大利面;盘子的碎片清脆地落在地板上,欢快地弹跳。猪剧烈地挣扎了几下,死了。大厅里一片寂静。夏华扯下身上的猴皮,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大踏步走出名人的殿堂。
第二天各大报纸头条:最温柔的利器:意大利面/ 情杀,当最伟大的猴子遭遇最伟大的猪/ 名人餐厅喋血记/全民公决,最伟大的猴子命悬一线。
“你脱了猴皮没人能认出你来,但以后我不能和你在一块了。等等看投票结果,也许什么事都没有;也许,结果很糟糕,现在正是考验你的粉丝的时候。你还是到博物馆混饭吃吧,拿着大笔钱到处挥霍的话他们能猜出你来。形势不太明了的情况下我先给你保存着你的钱。”助理东张西望地说。
有道理。
之后的一个月是春天花园历史上最混乱的一段时期,投票、买票、压票运动如火如荼,流血案件此起彼伏。这些似乎都与自己无关,夏华在博物馆混得一点不差,每天两三个小时把那些最“伟大”的字眼重复N遍就会衣食无忧。她也会去投票,投给猪一票再投给猴子一票,实际上她很想知道如果她扮演的猴子败给猪会怎样。反正他不想回去再去做一只“春天花园历史上最富有争议、最有血性、最传奇的猴子”。
历时四十三天,结果出来了,猴子以一票之差败给了猪,这一票是助理最后投的。也就是说猴子要被处以极刑:最臭名昭著的猴子要被投给猪票的人活活砸死,然后由全副武装的人通过特殊装置把尸体扔进污染区。
之后的一个月是搜捕猴子。搜捕活动进行的颇为艰难。夏华看着一对对的兵士从她身边跑过来又跑过去,看都不看她一眼。看来助理说的对,脱了猴皮没人知道我是谁。哈哈,竟然有点寂寞,真想告诉他们我就是那只猴子,可谁会相信,没有猴皮谁会相信。
办法不会没有。夏华最著名的那张照片被放大,然后由身高、体形相似的女性试穿猴皮、拍照分析,以便确定那个逍遥法网之外的恶棍是谁。不幸的是,她的助理最终被确定为那个让春天花园耗费最大、最出名的逃犯,行刑地点定在博物馆附近。
让一个无辜的人为自己送命,夏华好像做不到,她早早来到行刑台,看着一个猴子站到台上,听着行刑官长篇大论地念着判决书,夏华心乱如麻,毕竟是一条人命。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抢占最佳看台,为什么要离血腥的一幕那么近。难道,从砸死那头猪开始,她变得有点嗜血。有一点,好像真的有一点,看着人群的投击物如蝗虫般飞向中央的猴子,看着猴子拼命挣扎时,夏华的心跳在加速,等第一缕血顺着猴子嘴角流下来时,夏华再也按捺不住,她兴奋地从旁边人手中夺过一块石头,使劲掷过去。看着自己的石块结实地砸在猴子身上,看到它的反应,夏华心里升腾起一股让她窒息的快感。发疯地寻找可以投掷的东西,使劲地掷过去,夏华的生命简化成这样两个动作,直到她自己的头上被重重一击。
投掷石块的人被包围了,那些投了猴子票的人起来战斗了,一场简直可以终结春天花园历史的混战打响了,战争持续了三个月。
“我要按照我的意图重新制定法律秩序,重建春天花园,我的春天花园。这些死人,扔到污染区处理掉吧。”夏华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接着身体被一个巨大的东西托起,然后重重一摔。下落的过程是如此漫长而忐忑,像小时候经常做的梦。
睁开眼睛,夏华轻轻摸了一下暗色座椅上的已经变硬了的番茄汁渍,付了钱,走出西餐店,感觉头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