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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太阳已完全落下了。半边天空显出沉郁的墨蓝,而另外的半边还有几丝霞光未消。
      流川坐在窗边,借着一天里最后一点微光擦拭着自己的剑。剑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尺二分短剑,铁匠铺里一柄卖一百五十个铜钱。其实他最初习剑的时候,用的是长剑。那柄剑是师父的遗物,也不过是铁匠铺的普通货色,后来有一次出任务的时候折了,买不起新剑,师兄便叫他把断剑送去铺子里请师傅重新锻造。缺了前面一截,剩下的剑只够再铸一柄短剑。短剑便短剑罢,他那个总不大可靠的师兄这么说的,真正使剑的行家,还怕剑的长短么?这话自然是不对的,但流川也并没有反驳。三井师兄是穷要面子,他们买不起长的,就是这柄短的,锻造费也赊了好几个月。后来用着用着倒是习惯了,流川也就没想过要存钱再换柄长剑,自然这钱也是存不下来的。
      他们是穷得很,不要说蜡烛,灯油都用不起。天黑下去之后,除了练剑和睡觉,再没什么事可做。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三,湘北一派里封剑的日子,动不得兵刃,自然练不成剑,擦完了剑,流川打算就去睡了。睡得早也好,晚饭这一餐可以省去。米桶已经见了底,去黄员外家打短工的工钱却要到月底才拿得到。流川把擦好的剑入鞘,为不知见了底的米桶能不能撑到月末呆呆地想了一回,无果。
      然后邻家院子里的狗突然狂吠起来。流川一惊,向开着的窗外面望去,天全黑了,星光下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向自家门前走过来,身形有点歪歪倒倒,眼熟。流川开了门,三井带着一身酒气踉踉跄跄冲进来,不记得有门槛,险些绊了一绊。流川皱皱眉,“你又喝?”
      三井在看不见的黑夜里眉开眼笑,“饭可以不吃,酒是不能不喝的。”
      说着自己熟门熟路摸到屋里唯一一只板凳上坐下,敲了敲桌子,“有水吗?倒是现在觉着有些渴了。”
      流川摇摇头,“昨天把碗摔了。”
      三井一愣,“那你怎么吃的饭?”
      “就着锅吃。”
      三井呵呵笑起来,“是了,我倒忘了,你这屋里还有这么个值点钱的玩意儿。”
      酒气开始在屋里弥散,酒是极劣的烧刀子,味道谈不上浓厚馥郁,酸酸涩涩的倒象马尿。流川忍不住又皱眉,三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若不是没了钱吃饭,便是又接了单了。“有什么事?”
      “刑部月初发的乌鸦令,我替你接了。”
      乌鸦令是官家出动□□杀手的令牌,做些官面上不能做的事情。因为大多不是什么好事又见不得光,行话戏称之乌鸦。
      “月初?”流川垂眼回想了下,月初刑部发了三道令,依稀记得都犯了自己的讳,“哪道?”
      “骊郡王家。”
      “我不杀女人。”
      “和孩子。”三井呵呵笑了一回,“若不你老是这么多规矩,咱们哪会穷成这样。”
      流川只固执地重复一遍,“我不杀女人。”
      “莫要瞧不起人,流川。”三井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酒劲上头,忽然晕了一下,那手“拍”又倒回桌子上,“莫要瞧不起人,流……川。江湖之大,藏龙卧虎,哪里是你明白的。女人怎么了?手段高的女人多的是呢……刑部月初三道令,你以为怎么到了今天只有这一道还没人接?他们都怕骊郡王家?笑话,王家不过是出了个从四品,谁把他放在眼里?怕的是那个女人!那女人是青楼出身,以王家在骊郡的身份,不仅允她过门,还是过门作正房,为什么?”
      他说到这里把话断住,大约是希望流川识趣地接一句“为什么”,就象那说书先生,也常是说到关键处,便要顿一顿,等那识趣的接上了话,才好讲下去,一来一回不显得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流川不理他,“关我什么事。”
      三井叹了口气,一个巴掌拍不响,只得把说书的口气收了,正正经经讲话,“江湖上都传说,那女人在出嫁之前,是龙刀会的三当家。若是真的,莫说是你,换作你师兄我当年,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流川很是不屑了一下,好汉是不提当年勇的。一口一个当年如何如何,不过显出当下的落魄来。
      但龙刀会三当家的名头还是让他的眼狠狠一亮。据说龙刀会七位当家的排行是按功夫高低排来的。真正在江湖上走的,只有六当家和七当家,这两位说是威振湘水以南也不为过。三当家的功夫由此可以想见。
      黑夜里三井瞧不见流川眼神如何,但忽然一快的呼吸是听得见的,心下不由暗自得意,功夫好有什么用,不过还是个小孩,听见有高手胜负心就起了。流川心动了,让他答应只差临门一脚,“何况这桩差事刑部给的赏金也不少,三百五十两。做了这一单,这一年生计都不用愁了。”
      流川猛省,“你喝酒的钱哪来的?”
      三井嘿嘿一笑,心想这小孩倒也不是完全傻,“自然是订金。我已经接了单子,你若不做,以后的刑部生意也别想要了。”
      流川骂他一声“卑鄙”,三井得意地摇手,“我跟你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一次可也是连自己也赌上。我是对你有信心才接的。何况,我不信你还有饭吃。”
      流川又咬牙骂了几声,却不得不承认三井讲的是实话。原则虽然重要,饭碗也不能就不要。再说若那个女人真是个三当家,她自然不在自己不杀的范围内。若不是,大不了收手就是。
      三井再接再厉,“总之这单我是替你接了,你若不做,我用掉的订金咱也赔不起。”
      流川愤怒地想你也知道那订金是你用掉的!
      “这女人这个月二十七要回娘家,一路穷山恶水多得是暗杀的好地方。”三井把什么东西拍放在桌子上,听声音是张纸,“详情如何这上面都写得清楚。老规矩,看完之后就烧了。”说着在怀里掏了半天,不知掏出什么放在桌子上,“喏,蜡烛。就知道你连灯油都没有。”
      流川借着星光接过来,两只手指摸索到烛芯轻轻一捻,微黄的火光跳出来,这才看清楚,却是一根残烛。“哪来的?”
      “当然是仙道那里摸来的。”三井答得好不理所当然,流川愈加气愤。这个作师兄的平日里没事就去他家隔壁开当铺的仙道那里揩油,那奸商便把所有的帐往自己头上算,平日里去当个东西必被刻扣三分,理由自然是哪一日又被三井摸走了某物云云。
      “这个姑且不计,”三井讪笑三声,他家小师弟与好邻居的渊源何在他自然是清楚的,连忙把这个危险话题绕开,“仙道那家伙忒小气,居然只给了个两分长的蜡烛,烧不了多久的。你快些看,然后把纸烧了。”
      流川匆匆扫了一遍,再抬头,眼里的火光旺得可以直接去温酒。三井只好再干笑两声,“月初就发的令,现在才接自然是急了。不过若是有马,还是来得及的。”
      “有马?”
      若有马在流川家,自然是被拿去卖了。
      若有马在三井家,自然是做下酒菜了。
      “可以找仙道借。”
      “你去借。”
      “开玩笑!”三井大呼小叫,“才顺他一根短蜡烛他就恨不得灭我家三代,我找他借马不是去找死吗?”
      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三七开。”
      “喂,你太狠了吧,我好歹也是你师兄!”
      “要不然你去借马。”
      “三七就三七吧……”

      送走了三井,流川在心里重新盘算了一下任务。他需要马,这毫无疑问,但订金在被(负债累累的)三井拿来还债之后显然只够他一路的食宿费用,根本分不出银子来租一匹。而借一匹……当然不是仙道家才有马,只是不知道别人肯不肯借……好吧,他承认,欠仙道这种家伙的人情是最不必在意的。
      清郡城小,店铺都早早关门。当铺也不例外。流川毫不客气地拎门环砸门。仙道就住在当铺后院,普通程度的扣门声在寂静的夜晚也不是听不见,只是此人甚懒,不摆出有抢匪上门的架势,他是不爱来开门的。
      果然砸了半刻钟,最后隔壁的三井忍无可忍在屋里大叫“姓仙道的,没睡死就去给我开门”,门才颇为心不甘情不愿地开了。主人借着悬在房檐上灯笼的光抬眼看了看抢匪的脸,懒懒打了个招呼:“唷,流川,你还有东西可当么?”
      这世上总有人欠揍。
      流川抢先一步闪身进门,省得待会开口借东西吃闭门羹。
      仙道看了看门,再看了看不请自入者,“果然是没东西可当了啊……”
      流川不想去计较果然一词何来,直接开门见山,“借我匹马。”
      前一刻还懒洋洋似醒非醒的眼在一瞬间精明起来,“借马?”作势上下打量了一番来客,摇摇头,“不是我小气,流川。以我们的交情,借匹马自然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是个生意人,就算不想着赚钱,做事也不能亏本是不是?”微微笑起来,露出标准的和气生财面相,“如今你的全付身家加起来,够顶一只马腿么?”
      流川冷哼,“托你的福。”
      仙道只当听不懂对方的控诉,接着说他的生意经,“流川,借马可以,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是不是?万一我的马在你那里有个三长两短,而你又赔不起……何况你做的生意,比别家不知危险多少倍,你叫我怎么放心把马借给你?”
      不借两个字也能抻出这么一堆,流川翻了个白眼,“你借是不借?”不借就用抢的,反正你从前明克暗扣的那些钱加起来也够买四只马腿了。
      “那个……也不是说就一定不借给你。只是你若没个抵押,万一马有了什么事我找谁赔去?”
      流川冷讽,“我全付身家不够买一只马腿。”
      “话是这么说,可天无绝人之路是不是?”
      仙道眯着眼笑得很是诚恳,标准奸商嘴脸。说不能借是他,说能借也是他,耍人玩吗?流川有点动怒,“你到底想怎样?”
      “俗话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就算再怎么号称没神经听到这种话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不成你要命?”
      仙道点点头,“你的命总该值一匹马钱吧……”那语气听着还颇勉为其难,仿佛一匹马的出价他是吃了多大的亏一般。
      不借也就算了,玩笑居然开到以命相抵的地步,流川脾气再好也要动怒,何况他脾气一点也不好,“你发什么疯?”
      “我可是认真的。”说着认真的人,眼神凝定,果然是有几分认真的模样。
      “当铺几时也押人命了?”
      仙道微微凑前,对着流川的眼唇角轻轻一勾,“莫非,你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流川对穷这个字并没有多少明确的认知,只要还有饭吃,手边有多少钱这种事情就不值得在意。但在这个奸商面前,却总是不得不被迫意识到钱不是万能却是没有就万万不能的。就算流川记性不好,这些道理转眼即忘,在记着的时候,也就是现在这种时候,多少也会有束手无策的难堪之感。是以每次面对仙道,都有自己在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他是白痴才会跑来好言好语跟这个奸商借马。
      打定主意之后,流川略略放松僵硬的面部肌肉,“你家马棚在后院?”
      仙道有些意外地直起身,“你答应了?”
      “我又不是白痴,”话音响起,人影已经没了,“当然不答应。”
      仙道略略一呆,随即反应过来,向自家后院奔去,一面跑一面听见马圈里马鸣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这个土匪果然是用抢的!
      “等一下!”仙道在心里哀叹,秀才遇到兵哪,“那个什么以命相抵当然是开玩笑。流川你不会当真了吧?”
      流川拽着挑中的一匹乌云盖雪往外走,“没有。”
      仙道笑吟吟地伸手想不着痕迹地从对方手里接过缰绳,“没当真就好,我们还是来谈谈正事吧。”
      流川闪过他的手,“不必。”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抢了。清郡民风淳朴,不知怎么竟会出这种刁民。以杀手为业也就罢了,好歹三百六十行行行也都能出状元,再加上他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型的——只是不吃窝边草就改扒窝边土么?不知三井花了多少钱打点衙门,怎么他们师兄弟俩做起土匪来都全无顾虑。三井勉强可算半个朋友,还可叹一句交友不慎,流川呢?充其量是半个朋友的拖油瓶,下起手来却比攀得上关系的那个还要狠,不知可不可叹是飞来横祸,还一祸好多年,并且未来,也有继续祸下去的意思……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佳人并未因此叹有不做贼的觉悟。
      商人的本性当然是绝不做赔本生意。仙道在一瞬间飞快地权衡利弊,白借虽然吃点亏,冒点有借无还的风险,但总好过遭抢啊。谁听说过抢匪用完了还恭恭敬敬把失物送回来的么?眼下当务之急,先把做贼的哄回正途。
      “就算你有了马,路上的干粮有吗?替换的衣物有吗?火石有吗?伤药有吗?司南有吗?”
      针针都在要害上。所谓穷人,就是该有的也一无所有的人。
      流川想起最后一套夜行衣也在七天前送进该人的店铺,仅当得铜钱三串,忍不住停下来琢磨要不要连衣物火石啥的一并抢了。
      仙道继续劝诱,“眼下城门早就关了,你何不在我这里住一晚上,我也好有时间替你把衣物干粮都准备好,明日辰时你便可以出发了。”
      这么不加掩饰的陷井明显得流川简直不好意思往下跳。
      于是他便一言不发接着往外走。
      “我几时骗过你呢?”仙道跟在后面循循善诱,“你是杀手,我不过是个当铺小老板,设计了你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所以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是不是?我不过是怕你回来的路上顺便把马卖了,现在好吃好喝招待外加盘缠奉上,只求你能把马好好地还回来。我店小人穷,一匹好马可折不起——乌云实在是一匹好马啊……”
      流川想着回来的路上把马卖了是个不错的主意,当然先接受仙道一番款待再卖马的主意更不错。

      主意打定,便停下来等着仙道上来把马接过去,待那奸商走出三步远去,再突然开口,“我只要那匹马。”
      对方的背影不甚明显地一顿,如果站在他对面,大概能看到他的面部肌肉抽搐。流川忍不住小小地遗憾了一下。

      第二日辰时,天不过微微亮,流川低着头牵着乌云从门内走出来,后面跟着仙道,一面调整着乌云背上包裹的角度,一面絮絮叨叨关于马的注意事项。流川回头冲他翻了个白眼,仙道连忙住嘴,看了看对面仍然一脸土匪相的杀手,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流川翻身上马,走出几步,觉得身后如芒刺在背,回头看过去,仙道还站在原处,穿着臃肿的棉袍,袖着手,略略偏过头,脸上维持着之前欲言又止的神情,看来竟有几分寂寞。
      那个在微薄的晨光里,欲言又止又有几分寂寞的表情深刻地停留在流川的记忆中,只是很多年之后,也仍然不记得问他那个时候,究意想说的是“路上小心”还是“照顾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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