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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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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横、竖、撇、捺、挑、折、勾。”坐到穆炎身边,递给他一张绢,上头就一个巴掌大的永字。宋体,还算平整耐看,“都在这一字里头了。此外的,不过些小小变化。”
穆炎接过,目光落在那黑色的墨迹上。
“你还需卧床两天,不便书写,先徒手认了笔画,再学了姓名,如何?”
“是。”
“穆炎。”听到那个是字,神经反射性突突一跳,我刚刚欲言,末了又吞了回去。他既然从小是那般养起来的,认知的世界里便一直是那样的了,凡事也就统统急不得。
再开口,已经换了词句,“来,手给我。”
穆炎侧头看过来。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置疑什么,但下一刻,他平摊右手,递到我面前。只是,那架势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似乎手不是生在他身上的肢体,而是一件外物一般。
把他的五指拢成拳,而后将食指掰出来,伸直,翻腕。
他的手,指骨本应属于修长,却因指关节比平常人大而明显,而被衬得分外削瘦刚硬。手掌因长久紧握武器而失去了原来清晰的纹路与温实的触感,变得扁硬粗糙,远远甚于张家坡的田把子们。至于虎口手心,指尖指间的茧子伤痕,更是不必提。
这手,吃的苦头,和它的主人现在的处境,实在不符。
从今往后,我自当为他,从这世间,要回些公平。多且不敢托大,但,起码,一两分,总是有的。与他而言,怕也已经会觉得足够了。
“点。”握着他的食指,凑到永字第一划,按下去。
梁长书没有来搅乱,除了练琴和逗宣纶,就是教了穆炎第一个字。如果能忽略上药那会他一身的僵硬和冷汗,这一下午便是堪称完美的再好不过。
用过饭,帮他洗漱完毕,消磨了会时间,吹灯,揭被,躺下。正合了眼,想到一事,我唤他,“穆炎。”
“在。”
“……”习惯就好,“上药的事我记得,到了亥时末,自然会醒来,你安心睡就是。”
黑暗里,听到发丝拂过,以及身体转动和被褥摩擦而来的声音,短短的细细一响。
而后,万年不变的“是”响起。
心下不由微微一笑。
穆炎上药的最后一天。
上午的射箭投壶与前一天一摸一样。
下午,习了琴,宣纶弹了他初初选定的四五曲目来听。都是很好的曲,都弹得很好,真叫人不知道选哪首。
“宣公子,这些曲子可有来历?”我想了会,只能在取巧上下功夫,投梁长书所好了,“若是各自出处不同,选最合梁大人喜好的,下些功夫雕琢就是。”
“公子所言甚是。”宣纶迟疑了会,又拨了一曲。
却是不完整的残曲。
“若说喜欢的,大人甚爱这曲,早年择人续过谱,只是都没有合意的,后来也就搁下了。”宣纶放下手,面上黯了黯,“宣纶不才,有心无力。”
这曲子变化虽华丽,和大多数庞大的交响岳类似,主旋精妙而简单。我没有立刻作答,想了会,只手将那短短的主旋用最简单的方式拨了几遍,而后道,“残曲心骨早已在此,宣公子只须以此为基作些扩续,想来不是不可以的。”
宣纶沉思了会,起手将那旋律拨了三四遍,不过捻转之间的小小不同手法,竟然就生出一惆怅一轻快一激昂截然不同的三种变化。
高手就是高手,我怎么拨来拨去就平平淡淡一种味道。
“公子一语点醒梦中人,宣纶甚谢。”宣纶起身一揖,而后略略惭然道,“大人寿辰不日即至,宣纶琴谱尚在院中……”
“何必客气,宣公子随意就好。”我忍笑,答。
看着两个僮子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抱琴随他们的公子急急回去查谱作续,看着一袭尚有些纤细的淡月白的衣衫,消失在院子内外一片的深绿中,终于不由泛出一抹笑意。
这孩子,真是的。
穆炎静养的第一天。
稀粥实在不耐饥。穆炎皮肤偏黑,看不出什么来。他老老实实卧床静养,什么也不说,更不会有任何抱怨出口,我却总觉得,自己已经把他饿得面色发绿。
想了半天,只得吩咐梅蕊桃青将细米熬成稠些的粥,再多开些鸡蛋,去了容易结肠的蛋黄,把蛋清碎碎打成花丝,稍加了些盐,端上来用。
都是能完全消化吸收的淀粉和蛋白质。
本有些担心厨房仗主欺客刁难人,毕竟我什么都不是,没想到一切都还顺利。
看着他吃完那一锅子粥,尚打了个嗝,终于放下些心来。
这一天教他的字,是这世间现有的几种武器的名。
“以刺为主,兼能砍击。”教到匕字,顺便也就教了刺、击、砍、挑、带这五般匕首的基本用法相对应的字,当然也免不了想起他随身那把好东西,于是怂恿道,“你拿出来耍一耍吧。”
你好记字,也顺便让我饱饱眼福,。
“是。”穆炎照旧应了,而后手上便多了出鞘的匕首一把。
“嗯……你刚才把它收哪了?”动作太快,我看不清。
穆炎坐直身,拿掉身后靠倚的叠被,而后翻开他的枕头。
那里赫然一个黑色缠带的匕鞘。
所谓枕戈待旦。
所谓怀剑而眠。
目光落在那把鞘上,只觉得凝重,只觉得移不开。
以前不是没有想到,那些词也不是头一日认识和明白,但是……
亲眼所见,又是我在此世间最亲近最重要的人。这些日子同床而眠的近在咫尺,往后注定的相依为命,这样虽无血缘却如同家人一般的存在,他以往的二十二年里,过的,竟然一直都是这般的日子。
若说这世间有什么我会在乎,无非张家坡,和穆炎。
所以,心下如何能无波无痕。
他吃了这么多苦,不到我手里也就罢了,既然已经成了我的人,我的责任,我定要他,平安饱足,安居乐业,而后娶妻生子,三代同堂……
——咕噜噜……
诧然,猛然醒觉,抬头看他,而后不由自主看向他的腰腹。
宽松的白色留眠衫套在身上,看不出所以然来。
穆炎侧开脸,往后挪了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