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只有我和你》林初四

8、柒·出去

　　“左儿，你还是把我送回疗养院去吧。你爸爸回来，会怪你的……”我已经不记得，这是哥第几次要求我将他送回那仅仅去过一次就足以让我下定决心一辈子再也不去第二次的地方。“我的病已经好了，没事了。那里很好，我在那里很快乐，真的。”

　　那里很好……我在那里很快乐……真的……

　　真的？

　　哥，这样违心的话，你以为，我迟钝到辨不出真假吗？只是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哥要骗我，为什么哥宁愿回到那个冷眼和嫌弃连成一片的地方，也不肯留在我家，让我亲手照顾你。

　　难道，说到底，哥还是讨厌我吗？否则，为什么要这样一天天地拒绝我，一点点地远离我？

　　“哥，你是真的那么想回去，还是不想继续在我家住下去？是怕我被爸爸责怪，还是讨厌见到我？”我直视着哥哥闪躲的眼睛，再不许他用虚假的理由敷衍我。

　　“左儿……你想太多了。”哥哥却以这样淡而无味的一句，挡开了我的问题。

　　我想太多了？那一夜，是谁抱着我，说只要我喜欢，只要我快乐，要他是谁都好？是谁说，除了我快乐，他什么也不要？

　　是我想太多了，是我想太多了，一切都是我虚构出来的，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左儿，你先出去一下好吗？我想下床活动一下……”哥哥用这样的请求，结束我们彼此沉默的尴尬。

　　“我帮你。”被拒绝了100次的我，还是第101次地说了这句话。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先出去吧……”于是哥哥第101次地拒绝我。

　　你先出去一下好吗……

　　你先出去吧……

　　出去……

　　好。我出去。

　　我站起身，大步地离开。悄悄扫过哥哥的目光，只看到一片令我心冷的平静。

　　一向高贵的自尊，从高空狠狠地跌落，碎成一地不堪的挫败。

　　不承认你恨我，不承认你讨厌我，却又一再地疏远我，冷落我。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对你排斥的态度视而不见，继续留在你的身边当一个多余的人，还是遵从你的愿望，远远地躲开，到你看不见的地方？

　　委屈的心，还动荡着无法平静，刚刚迈出房间的脚步，却又不放心地停下。

　　——我看见哥哥移开自己身上的被子，用双手撑住床，再将左腿的残肢微微抬高，然后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

　　只不过是床头到床尾的一小段距离，对他来说，竟是如此漫长。

　　可是我怎么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哥哥，那么高，轻轻一伸手，就能触到门框？

　　转过脸，偷偷地揉一揉泛酸的鼻子，再回过头，哥哥已取过叠放在床尾的裤子。

　　然后我看见哥哥平静的目光，在触碰到那条幸存的残肢时，突然有了瞬间的呆滞。

　　再然后，是狂烈的激愤，在将那截似乎并不太灵活的小腿狠狠地塞进一条裤管后，流淌成深邃的悲伤。

　　那么深。一直到融进我的血液，流过我的心脏，沉淀成我永远无法忘记的心伤。

　　哥哥的身子，在向后缓缓地移动着。长长的裤管拖在床上，无助得，那么可怜。

　　哥，那么可怜。

　　背过身，再也不愿看见哥哥辛苦的样子。

　　可是身后重物落地的闷响，那么突然，那么粗暴地将我拽回哥哥的房间。

　　没留给我思考的时间，和拒绝的机会。

　　更没有告诉我，看到哥哥之后，应该怎样做。

　　哥哥歪倒在地上，用左侧的手肘顶住地面。然后抬起头，淡淡地，看我一眼。

　　那一秒，我觉得哥离我，很远很远。

　　就像因为忘记放下手刹而在哥哥的推力下滑开的轮椅，离哥很远很远。

　　可是我不想，离哥这么远。

　　于是我单膝跪下，扶起哥的身子，然后抱住他。

　　我的双臂，从哥的左肩，环绕至哥的右肩。我的双唇，靠近哥的左耳，轻呵一口气，好让他能够感觉到，我的温度。

　　“哥，让我帮你。哥，不要拒绝我。哥，不要推开我。哥，不要再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我。哥，我爱你。”我闭上双眼，一字一句，将我的祈求，说给哥听。

　　“你爱我？”哥却只是反问一句。“左儿，你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谁？

　　你是我的哥哥阿……

　　“左儿，回答哥几个问题。”哥哥轻轻地将我的手臂，从他的肩上拿下。然后向后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正。

　　“你爱的是我，而不是赵焱吗？”

　　“如果不是我长得和焱那么像，你会爱我吗？”

　　“如果我出事的时候你不在现场，你会爱我吗？”

　　“你能够只爱我，而不掺杂半点的同情吗？”

　　“——如果你没有办法以肯定的回答答完这四个问题，那就不要再对我说，你爱我。现在的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感情，可以用来浪费。我也不想，永远被你当成另一个人来爱。”

　　说这些的时候，哥没有看我。

　　而我，明明是看着哥的。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眼前，一片空白。就像我的脑子里，只有茫然。

　　如果景忆哥哥长得不像焱哥哥……如果景忆哥哥受伤不是因为我……如果……

　　我爱的人，是谁……我眼前的人，又是谁……该怎么回答，才不算违心……

　　对不起，我不知道……哥……

　　低下头，我知道，我的答案，即使不说，哥也会懂得。

　　“好吧。左儿，以后，记得我只是你哥哥。”哥哥深深地吸一口气，这样告诉我。

　　记得，我只是你哥哥……

　　只是你哥哥……

　　“你们都坐在地上干什么？你爸爸回来了，就在外面。怎么办？”骆叔叔急急地撞进来。

　　“我……骆叔叔，你先帮我扶哥上床，我去见爸爸。”站起身，我不得不离开坐在地上的哥哥，去见爸爸。

　　“不要再为了我违背你爸爸的意思。”哥哥抬头交代一句，支撑住身体的双臂，有了明显的颤抖。

　　被遗弃的痛楚，从他深邃的眼里，一直流遍他的全身。

　　不会的哥，我不会让爸抛弃你，即使你只是我的哥哥，即使我暂时还不能说爱你。

　　扣上房门，爸爸的身影，已在门外隐现。

　　他坐在轮椅上，厚厚的毯子，裹住他的双腿。而他的脸上，有着长时间的飞行后极度的疲惫。

　　他骗了我……他说他会带景忆哥哥出国……

　　“爸，你回来了？左儿好想你……”我扑到爸爸的怀里，搂住他的腰。

　　我感觉到爸爸的身子不自然地晃了晃，然后他抱住我，同样热烈地回应我的表达。

　　我知道我弄痛他了。却依然没有放手。

　　“爸，景忆哥哥呢？我怎么没有看到他？他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我搂着爸爸。用没有温度的双手。

　　“哦，他还留在国外接受治疗。过一段时间，我会让人去接他回来。”爸爸流利地说着他早已编造好的谎言。“左儿，爸爸给你带礼物了。阿冬，把行李打开……”

　　爸爸回过头吩咐他身后那个比骆叔叔更强壮百倍的年轻男人的瞬间，我已松开了搂住爸爸的手，泪流满面。

　　爸……你骗我……你一次又一次地骗我，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了……你知道吗？景忆哥哥他现在就在我们家……你却还气定神闲地，告诉我他留在了国外……

　　“左儿，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爸爸诧异地望着我。还试图伸出手，为我抹去脸上的泪迹。

　　“是。有人欺负我。欺负我的人，就是爸爸你自己。爸，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你根本没有带景忆哥哥出国，而是把他丢在了疗养院！爸，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欺骗我！”我躲开爸爸的手，哭着问他。

　　“左儿……”爸爸的脸色，渐渐发白。

　　然后他终于放弃了解释。

　　再然后，爸爸示意身后那个叫阿冬的男人，推着他，径直进入景忆哥哥的房间。

　　我不及阻拦。

　　原来爸爸了解我，远比我了解他要多得多。

　　哥哥坐在床上，深深地埋着头。

　　而爸爸，冷冷地逼视着他。

　　无视我的存在。

　　然后我开始明白，我的责问，成了爸爸更恨哥哥的理由。

　　“出去。”爸爸指着门口，对景忆哥哥这样说。

　　冷冷地，没有留给他商量的余地。

　　出去？爸爸竟然要景忆哥哥出去？难道爸爸不记得了吗？哥哥受伤了，哥哥不能走路了，哥哥……

　　“爸……”我试图提醒他景忆哥哥不能走路的事实。

　　“我让你出去。”爸爸又重复了一遍。“这里不是你的家。”

　　哥哥依然埋着头。然后他微微侧过脸，看了一眼仍旧停在远处的轮椅。

　　再然后，他默默地用双手支起身子，挪到床沿，再侧着身子，一手支住地面，另一手扶住床，将自己从床上翻落到地上。

　　“哥……”看着哥哥无助的样子，我的心里，疼成一片。

　　想冲到哥的身边，告诉他别听爸爸的话，告诉他有我在就好。可是有人抓住我的双臂，紧紧地，不让我动弹。

　　——阿冬。

　　于是我只有含着泪，看哥哥将自己的身体转了个方向，然后坐在地上，用手臂的力量，拖着自己此刻显得更加累赘的残肢，一点一点地挪向门口。

　　这样的动作，竟是如此熟悉。

　　“放开我！”我努力地挣扎着，眼泪，随着哥哥艰难的动作，愈加急促地下落。“爸，你好残忍，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景忆哥哥……爸，你是魔鬼，你不是我爸爸，我恨你……”

　　“他只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你却为了他这样说自己的爸爸？你说，我该不该让他留下？”爸爸转向我。

　　我却不看他。

　　“哥，等我，哥，我和你一起走，哥……”我大声地哭喊着，穿过挡在我面前的爸爸。

　　“放开他。”爸爸这样对抓住我的人说。

　　他就真的放开我。

　　于是我奔向哥哥，紧紧地握住他颤抖的双手。

　　“不要管我，听你爸的话，回去吧。”哥喘着气，呼吸，乱了频率。

　　我摇头。

　　“我不过是个多余的人而已，不值得你为了我和你爸爸闹翻。回去吧，不用管我。”哥没有放弃劝我。

　　我依旧摇头。

　　“听话！”哥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我却更加用力地摇头。

　　“我要跟哥一起走！”

　　“好，都走，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也什么都别带走！走啊！我看你们能走到哪里去……”我听到爸爸暴怒的声音。

　　这是第一次，爸爸对我说话的时候，用了不温柔的语气。

　　也是第一次，我决定再也不回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