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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暗器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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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竹梧居”不大,里屋只有一张小榻。抹完药后,无奇让我自个儿睡,便往外间走。
我屁颠屁颠跟在他后头道,“你好心收留我,自己倒委屈了。”伸着头朝外间张望一眼,指着两只凳子,“我拿这拼着睡。”
无奇停下脚步来,和颜悦色道,“安心罢,我今夜本不打算睡的。”
夜深人静,屋外不时传来几声细弱虫鸣,夜猫子咕噜咕噜的叫。
我躺在榻上,努力想忆起些什么,却是徒劳,只不住地想着山洞里的情景。越想越可怖,蜷起身子来拿被子蒙住头,企图把鬼隔在外头。心想那竹梧要是活着,受那么重的伤,一定会回到这木屋来求救。既是没回来,大抵是死透了。我竟还呆他的屋子,睡他的床……等等,这被子也是他睡过的!
想起这茬,我猛然记起适才顺手藏在衣服里的猫木雕不见了。顿时五雷轰顶,暗骂自己手贱。跳起来在床上找,哪里有那木雕的影子。心思一转,是无奇帮我脱的衣,莫非早就看到了那只木雕?那他为何还那么好心待我?一时脑中纷乱,抱头在榻上蹲了一会儿。没个主意,只想快逃。就跳下床,推开木窗朝外张望。窗外静谧,一条山涧横流,银光闪闪。
我迅速从窗口爬出去,落地时摔进一丛灌木中。狼狈地从枝桠间钻出,正以为能开溜,一抬眼看见几步开外居然早就立着一人。我心中有鬼,当即吓得惨叫一声,一屁股又坐进灌木里。那人受惊,侧过脸看我。我定神一看,是无奇。
我尴尬得要命,赶紧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叶子,结巴着问,“……无奇公子??你大晚上的立在这处做甚?数月亮?”
无奇负手立着,白衣胜雪,长发如瀑。他看了我一会儿,不打算问我为何从窗口爬出,又微微仰首,淡漠地望着天空。
我肚中思量,星星若是察觉,大抵也觉得被他看着很舒心。
无奇,“想情郎。”
我,“咳咳!”
无奇,“说笑而已。春寒料峭,入屋罢。”面色如常地经过我身侧,回了屋。
我立在窗口不知进退,头顶哗啦一声掠过几只蝙蝠,林子里夜猫子咕噜咕噜叫得凄凉。对着黑魆魆的深林楞看了一会儿,忽又失了勇气,也回到屋中。
无奇在案前坐了,案上铺着张字,墨迹未干。字写得龙飞凤舞,只认出个“路”字。
我心说这人字倒当真霸气,霸气得都看不懂了。但隐隐觉出磅礴气势驾驭在一张葱皮薄纸上,竟有几分惊心动魄之感。心中一动,道,“无奇公子,你是高手罢,教我几招防身如何?报酬……”摸摸手腕上那条金绿的石头链子,值钱的大抵只有这个,但舍不得给。一咬牙,大方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喊你声爹!”
无奇忍俊不禁,“在下担当不起。”头一点示意我过去,长指甲挑开桌上几张葱皮儿薄纸,露出一个黑咕隆咚的旧匣子来。
无奇,“这个,你带着罢,我留着无用。”
我心想无用的能是甚好物,掇起来一看,匣子是铁的,沉甸甸。
我,“这是甚宝物?”
无奇,“暗器盒。年代久了,但还好用。”
我心想莫非是毒针?忒毒了点,哪里用的上。将黑匣子上下看了一遍,六个面清一色的黑,连个开口也无,怪问道,“怎么用?是甚暗器?”
无奇,“用处很多,留着玩罢。你我若有缘再见,便教你功夫。”
我听得没趣,随手收了匣子。心说我弄死了那个叫竹梧的,有缘再见的话,你大抵就是我债主,哪里教得武功。踌躇着不愿回房,道,“高手莫要吝啬,教个一招半式如何?”
无奇与我对视片刻,摊开掌心道,“将手给我。”
我将手交予他手中,摸得一手滑软。
他捏住我手腕,道,“我拇指按的是你的脉门。若有人抓着你不放,便这样,”作势扭转我的手,却不用力,“按着他的脉门,顺势将他的手拧过去。他就松手了。”
我,“恁般厉害!爹!……然后呢?”
无奇,“跑。”
我,“……跑什么!又被追上怎办?没有个一招半招能立时把人打趴下??”
无奇嘴角一弯,眉眼舒展地轻笑一声。道,“何须我教,打得过,你自是会想办法。打不过,逃就是了。”
我想起在山洞里打那竹梧的时候,心中一悸,悻悻道,“说的也是。任你怎么教,打成一团的时候都忘了。”
拖了个凳子在他身侧坐了,与他没话找话。看他写字,看着看着心中渐渐沉静,竟是不知不觉睡过去。
翌日天明感到唇痒了一下,迷糊醒来。睁眼一看,我睡在了被子里。无奇身着单薄里衣,正坐在床沿喝茶。
我揉了揉脸,挣扎坐起。
无奇,“桌上有早点。简单了些,莫要嫌弃。”
我茫然点头,抬手活络筋骨,还未从被子里出来,无奇便睡了进来,道,“容我先歇下,不送了。”
我,“无奇公子,你昨夜没歇?”
无奇半躺在榻上,仰起脸对我道,“从此处往东走,约莫走半个时辰便能进城。”
我去河边洗了把脸。便去外屋桌上看。桌上摆着碗炖得乳白的鲫鱼汤,汤里几块雪白的嫩豆腐载浮载沉,一旁摆着碗晶亮的米饭,一只皮蛋拌酱油。鱼鲜勾起了肚里馋虫,我才想起自打晕在山上起,定是几日没吃过东西了。鱼光挑了肚子上的肉炖汤,皮极肥,肉又极细。鲜得我眼泪汪汪。一口气吃了个饭碗朝天,再塞不进一粒米。兀自意犹未尽,将汤碗捧起预备舔一舔。端起碗便见碗底压着张字条,曰:灶上温着茶。
我心说吃得急了,确有些腻。寻到灶头,刚提起壶准备往肚里灌,又见茶壶上贴着张字条,曰:小心烫,心静自然凉。
我不由笑出声,心想这无奇公子倒像是会读心术似的。啜了几口茶去油,才腆着肚子奔进里屋大喊,“无奇公子,这鱼汤绝了!再没比这……”
闯进屋里一看,无奇面朝天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睡得熟了。我眨眨眼,自觉噤声。走近一看,枕边放着一个叠得豆腐块似的小纸包,下头压着张纸:赠君龙涎玉露丸。
并无多的客套话,不知为何看着挺舒心。我将那纸包纳入怀中,心想再留无益,便打算走。临走时,用他搁在桌上的笔沾了点墨。苦思冥想不知留什么字,便回到里屋。从被子里抓出他的手,惊觉他的手凉得很。
提笔在他右掌上画了条鱼。吹一吹,吹干墨了,再塞回被子里。寻了条毯子盖在他被子外头。自言自语道了声“告辞”,便离了屋。
一路往山下走,前方隐隐传来人的喊声,女声。仔细一听,是在喊“姑爷”。此起彼伏,可能有那么十几个女的。我心中有鬼,只怕是杀了的那人家里来寻。连忙加紧脚步,想避开那些人。低眼只顾走,绕过一块山石,眼前蓦地出现一人,“哎哟”一声与我撞了个满怀。我吓了一跳,抬眼看时,眼前那人惊呼一声,“姑爷!”
那是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她楞上一刻,急忙两手拢在嘴边对山中大喊,“姑爷在这儿!姑爷找到啦!”
回头看看,身后没人。
难不成这姑爷叫的是我?
顺着她目光看去,左首林里几名少女叽叽喳喳,鸟雀似的朝我涌将过来。在离我五步开外处围了一小圈,深深道了个万福。我木讷站着,一片糊涂的脑中在想,真在叫我。
礼毕,为首的丫鬟开口道,“阿弥陀佛,可算找着你啦姑爷。”
一个丫鬟委屈道,“我们都找了你一整天了,腿都快跑断了,还得被老爷教训。姑爷你躲在山中做甚!”
我依旧摸不清情况。还未开口,右首的丫鬟又抢道,“老爷昨天还在生气,责问姑爷去哪儿了。姑爷再不回去,又要被打得屁股朝天杨花落尽啦!”
此语一出,几个丫鬟都掩口偷笑。
“杨花落尽……?”
“姑爷自己说的忘了?杨花落尽子规啼,那子规的鸣叫声,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话语未落,又淹没进鸟儿似的笑声里。
我牙根痒痒,心说这几个丫头片子好生可恶。再说我身上是蒙尘的粗麻布褂子,裤腿上还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手心满是茧子。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姑爷?!
为首的丫鬟又开了腔,“姑爷,马棚里的马儿也没有人管。茅厕也没有人清理。刘夫人的两匹绢子还在西城没有取来,还有张二嫂订下的几百斤米,如今还在城东的米仓里屯着呢。你屋里堆着两天的换洗衣物,澡桶也已经两天没有人刷了。府中上下都成天盼着姑爷早些回来呢。”
“慢慢慢,”这一串话说得我头脑发胀,忙打断道,“你们适才是叫我……姑爷?……我是你们府上的姑爷?”
一个杏眼的姑娘俏笑道,“这几个丫头向来没大没小,姑爷莫要生气。”
我仍有些茫然,心说养马洗衣刷茅厕,这姑爷挺滋润。
左首的丫头将我仔细看了一会儿,迟疑道,“等等,姑爷……莫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几个丫鬟倒吸一口气,又叽叽喳喳炸开了。我被她们叫得头晕,手撑在额头上,想平息脑中纷乱。不想丫鬟们见我不说话,就急起来了。
“姑爷……姑爷摔坏脑子了!”她们掩口惊呼,面面相觑,不知谁说了一句,“快去禀报大太太!”便一齐转身要跑开。
“喂,等等!”我捉住个丫头的手臂,其他几个早跑没了影儿。
小丫头挣扎道,“姑爷这是做甚?”
我松了手,“谁摔坏脑子了,姑爷我脑子好使着呢,”顿了顿,“我没了几日?”
丫鬟喏喏道,“两日。老爷寻不见人,才派我们上山来找。姑爷真的不记得了?”
仔细琢磨来,那几个丫鬟的反应不似作假,我便信了她们。接着问道,“我上山来做甚,这老爷是何人,同我说说。”
“姑爷你真不记得了!姑爷前天晚上上山砍柴就没再回来……连老爷也不记得了?李公子呢?李公子今儿也来找姑爷呢。你俩关系可好了。”丫头抬起机灵的眼在我脸上晃了一圈。
我脑中沉重,只好道,“带我去见那什么老爷,我问他去。”
丫头惊道,“姑爷,这万万不可!老爷若是知道姑爷的脑子不管用了,又要将你打得屁股朝天……”
“打住打住!”我快抓狂,连忙抬手制止,“那你跟我说说,这姑爷……我是何人物,你们这府是何府……答对没赏。”
丫鬟鄙夷地撇撇小嘴,同我一道往山下走,娓娓道,“姑爷两年前入赘的。你呆的呀,是尹太尉尹老爷的宅邸。尹老爷可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整个汴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不,整个中原都响彻大名……”
从丫鬟口中,我好歹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尹宝绪。依照那丫鬟的说法,尹宝绪这人可用两句话概括,乌鸦住进了凤凰窝,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
尹缜,握瑾怀瑜,学富五车,是皇帝老儿身边的红人。拥地百亩,家累千金,可谓风光无限。他唯一的憾事是,家中夫人大大小小,却没一个给他生出过个把儿子来。为继香火,几年前尹缜从穷亲戚那儿过继了一个儿子,叫尹啸铁,也就是我大舅子。啸铁从了军,常年不在府中。
而我呢,两年前还是汴京城街角旮旯里摸爬滚打的小货郎,因是经常惹是生非,街坊邻居大多认得我。名字也是没有的,就“阿宝”“鳖孙”的混叫。
两年前的清明节,尹家小姐结伴出门踏青。我“不由分说拐走了”尹缜最小的女儿,消失了一天。那晚我同那尹家小姐一道回尹府,摇身一变,我就成了尹府上的倒插门女婿,起了个名,叫尹宝绪。至于是如何摇身的,她说得含糊,想来大抵便是用的“坑蒙拐骗”这四字宝典。
从此我就从野狗变成了一只有名字的家狗。我那大舅子尹啸铁常去打仗,平日里尹府上下除了尹缜那老儿,是一个男丁也没有。雇佣男佣也不方便,自从我来了,那尹缜竟把所有的男佣全辞退了。从此,我一人包办了府上所有的脏活儿累活儿,小到洗衣刷地,大到置办家伙什物。
丫鬟笑道,“所以,姑爷突然没了两日,府中上下都在惦念呢。”
嗯,原来是没人干活了才惦念我。丫鬟的话好似冰水直直泼我心坎上。说一句,我的心便凉一层。是个倒插门女婿不算,还受变态老爷的气。这姑爷……不,我的日子过得好不窝囊。
我讪道,“不知姑娘芳名……”
丫头道了个万福,“婢女唤作怜香。”
我跟那丫鬟走到山下,不过几时便回到了城里。街上情景也似是而非,我看着眼熟,细一想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汴京在天子脚下,繁华自不必说。沿街都是小铺子,街上人头攒动,到处是穿着华丽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便是寻常百姓穿得也比我好。我个太尉府上的姑爷走在街上倒成了个灰头土脸的土包子。
穿过集市,沿街一堵高墙黑瓦。遥望过去整条街只一扇大红门,顶着块牌匾——尹府。
乖乖隆地咚,我心中暗叹,整条街都是他家的,这尹太尉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
门口一个小厮牵着两匹马,见我喊了声姑爷。我也不认得他,便随丫鬟跨过那及膝高的门槛,入了尹府。环视周遭,白墙黑瓦,檐牙高啄。恍惚间,只觉自己是走在戏台上,扮演某个不相识的角色。
走上回廊,便见一个丫鬟迎面赶来,屈膝行礼道,“姑爷你可回来了!老爷传唤你过去。”
我惊道,“不是说……让他知道了我就完了吗?!”心中叫苦,破罐破摔道,“在哪儿,去就去。”
两个丫鬟如临大敌地拦住我,“姑爷去换上衣裳!老爷最见不得粗布衣服。姑爷曾因为用膳时穿得不齐整,被老爷打得……”
我顿时崩溃,“什么人哪这是!”
这尹府外头看着大,里头更是大得可怖。从前门到后院穿了无数道门,拐了无数个弯,直把我转得头晕。最后转入后院一间简陋柴房,凉飕飕四面透风,橱门都歪歪扭扭半开着,合不上,看得人心里拔凉拔凉。
怜香,“姑爷赶紧进去……”
我,“别别别,别跟我说这是我的房,我一定是跟我娘子住一间的吧??”
怜香撇撇嘴,怜悯地看了我一眼,道,“姑爷速速换上衣物,小心叫老爷等久了,又要将你打得屁股……”
我,“……够了!”
打开橱门一看,衣物分两打,一打灰扑扑的到处是补丁,另一打则跟街上的公子哥儿似的光鲜,显然是给太尉老爷争面子用的。橱里有个暗格,用个小铜锁锁着,无法完全打开。我微一思索,脱下自己的鞋,翻出鞋垫一看,下头果真藏着把小钥匙。心中偷笑——太明白我自个儿了。
开锁一看,暗格里有个木匣,又以铜锁锁着。我好奇得心痒痒,在房中各处摸了一番,最终在破床板下方的夹缝里摸到一把极小的钥匙,往锁眼里一插,果真是正好的。开了匣子,看到里头藏着三枚碎银,三两上下。我翻出套像样衣物来换上,取了一颗碎银备不时之需,便又跟她出门。回廊上不时有丫鬟匆匆往来,见到我只是微微屈膝,留下香风一阵。隐约地,又听到她们口中说着什么“李公子”。
我眼角忍不住偷偷玩味着她婀娜的小细腰,心不在焉问,“她们忙来忙去做甚?”
怜香道,“李公子今日来了。”
我心道让这太尉府弄出这般排场,当是个大人物,便问,“这个李公子是何许人?”
“李公子是……是……”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口吃了几句,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听到她倒抽了口冷气,随即慌乱地屈膝行礼。
茫然抬眼,迎面走来一个白面男子,形容清瘦。两弯秀眉,一双明目。目光交接,男子朝我微微一笑,道,“宝弟。”
怜香见我发怔,悄声道,“姑爷,这是老爷的……”
“哦!”我想起那老儿还有个继子,思量失忆之事能瞒则瞒,连忙抢上一步,满面春风作揖道,“这不是大舅子么,幸会幸会!”
男子将手中的锦穗折扇一收,欣然道,“宝弟,又想出什么猴精招数来戏弄我?”
回答牛头不对马嘴,叫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怜香低声道,“姑爷,这是老爷的义子,李公子。”
我,“啊哈哈哈!逗你玩儿呢,李二舅子!”一掌掴过去,拍到那姓李的肩上。
抬眼一看,那姓李的唇红齿白,眼含秋水,一张粉白桃花脸。
那位桃花脸的李公子笑道,“丫鬟都说你不在了两日,去哪儿鬼混了?倒还记得今儿要上路?”
不等我开口,便翩翩转身。我迟疑跟上,叫道,“李二……”
他侧首看了我一会儿,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哗”地将折扇展开,手势极为风流。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正想着如何接口,一旁怜香怯声道,“李公子,姑爷他被猪拱坏了脑袋,什么都想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