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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十载归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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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当日即到兵部告了假,又把娶亲事宜安排下去后,便与我双双离开了长安,往宁武而去。十天以后,便已来到楼烦关前。
楼烦,本为古部落名,战国时,赵武灵王在此置楼烦关,用以抵御匈奴入侵,后又设楼烦郡。只是几经历代变迁,至唐朝时此地已经更名为宁武。
管涔山属吕梁山脉的一段,山势绵长,从东北到西南途经数县,孕育着横贯山西的主要河流——汾河。宁武便是这数县之一。而管涔山在宁武这一段,又有众多的高山湖泊,如著名的祁连泊(注:即今天的宁武天池),风景秀丽,自古便是帝王避暑游历的胜地,至唐朝,也成为养殖军马的重要基地,故也称马营海。小马营村,正是山下屯集军马的一个小村庄,名字与祁连泊附近的马营遥相对应。
按尉迟大哥所绘的路线,我们很快便找到了这个秀丽的小村落。再往上走便是狭窄陡峭的山路了,我和罗成干脆弃马步行上山,一路上说着当年在山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以及后来的人事变迁,不禁唏嘘不已。
七月的野外,绿草如茵,鸟语花香。十年前的七月,管涔山上也是这么一种醉人的风光。然而这个充满生机的地方,对我来说,仅余下生离死别的哀痛记忆。
“你对此可有些印象了?就在这附近么?”罗成伸手扶我跳过一道小沟,问道。
我迷茫地摇了摇头,一走进这连绵的山峦,就感到自己的渺小,只觉得四周都是看不尽的草丛树木。在羊肠小路上兜得几圈,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罗成笑道:“不要紧,再走走看。祁连泊的方向不会有错,应该就在此不远了。”
两人翻过一个山头,我极目往对面看去。照尉迟大哥所说,当日我居住的小屋,应该就在那边的山坡上。可满眼只有青葱翠绿,哪有半点小屋的踪影?
“罗成,我们不会是走错路了吧?”我忐忑不安地问。
“照理说,应该就在对面了。现过去看看再说。”罗成拉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去,“已经十年了,这的景色肯定有些变化。我们慢慢寻过去,你留心看看是否有何熟悉之物。”
我点点头,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一草一木。拐过一道弯,我的目光便被远方一株乔木吸引住了。或许是四周没有别的高大树木的缘故,故显得特别引人注目。我看着,升起一种熟稔的感觉。
“我们到那儿看看!”我喊着,拉着罗成快步跑了过去。
就是这里了!当年在这片空地,也正是在这株树下,义父为了救遭到黑熊偷袭的我,而命丧于荒山。我扶着粗壮的树干,定定地看着那已经不复存在的小院子。
围着院子的篱笆墙早已倒塌,那小屋顶上的茅草也已被山风掀起,一根一根吹得不知所踪,只剩下了断壁残垣,满眼萧条。孤零零的青冢,依然静静地躺在这荒废的小屋旁。
“便是此处?”罗成轻声问道,似是怕惊扰了义父的亡灵。
“便是此处。”我点点头,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只见当年的插的木牌仍然竖立在坟前,只是经过十年的风吹雨打,已经斑驳腐朽,上面的字体也模糊不可辨认了。我跪下轻轻地抚摸着它,心中有百般滋味,喃喃地说:“义父,雪丫头回来看你了。”
忽然听到罗成惊奇地说:“似乎不久前还有人来拜祭过义父。”
我低下头,发现墓碑下确实有烧过香烛纸钱的痕迹,且坟前整洁,看似不久前才除过草。
“义父在山下确实有些故友,或许是他们前来祭奠的。”我猜测着说,又站起来在坟四周仔细观察着。
走到坟侧时回过身,不经意发现墓碑后还刻有字。我一阵诧异,印象中当年我只在碑前留了一行字。于是走近细看,一行儒气十足的字体映入我眼帘:“期期遥念,殷殷思归。山中蓬莱,神女翩翩。期期遥念,切切而归。空有孤坟,芳踪渺渺。——已卯年夏”
我低声念着这一段略带诗经韵味的字句,不由得激动无比,对罗成说:“这一定是平哥哥留下的,他一定来过!”
“已卯年夏,”罗成重复着,“现在是庚辰年,如此说来,这是他去年夏天留的。”
“太好了!平哥哥他还在人世!”我紧握着罗成的手,这意外的发现令我振奋不已,“只是,怎么才能找到他?”
罗成低头想了想,说道:“莫非不久前也是他在此拜祭?若真如此的话,他必定在附近。你说他当年从军,宁武这一带也有不少驻军,我们可以去打听打听。”
“好!”我当下表示赞同。
两人双双在义父坟前跪下,摆上美酒菜肴。罗成虔诚地说道:“若非义父当年救下小雅,罗成便无福分娶到她。义父在上,请受小婿一拜。”说罢,隆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我笑叹着说:“在义父心中没有唐小雅,只有陈雪,雪丫头。”又对着坟墓说:“义父,雪丫头要成亲了,此人便是我的未来夫婿,特地带来让您瞧瞧。从此以后,雪丫头便有自己的家了,义父在九泉之下,不必牵挂。”
我们遂烧了香烛纸钱,好好祭奠了一番。将要离去时,罗成说道:“你在此处也留下话,若我们找不到他,也希望他能去找你。”
我一拍额头,喊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
两人走进那门楣倒塌的无顶小屋,转了一圈,发现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只充斥着各种发霉的气味。我们只好退出,随手砍了一段木头,刻了字与墓碑并肩而立。
事毕我问罗成:“现在该先从何处寻起?”
罗成在朝为将,对军中的事务自然了如指掌。只听到他回答:“宁武的驻军,多在楼烦关内。这一带,也有为养殖军马而设的营地。但湖泊分散,恐怕不能一一去找。我们可到祁连泊的天池牧监取花名册来看看。”
“如此便立刻启程吧!”我欣然应道,“听说祁连泊风景秀丽,正好去游览山水风光。”
祁连泊位于汾河与桑干河的分水岭附近,而这分水岭,本身也是个奇怪之地。传闻此山朝阳的一面有常年不灭的地火,故称之为“火焰山”,而朝阴的一侧却有“万年冰冻”,即使在三伏炎夏,其中也是冰雕玉砌。
虽久闻盛名,但因此次前来是为了找人,而罗成的假期,也只够我们匆匆往返。于是两人加快脚步,直往天池牧监而去。
当这个如宝石般镶嵌在群山中的湖泊展现在眼前时,我不禁为之惊叹。四周芳草萋萋,湖边圈起了片片牧地,这些未来的战马悠然而行。在树木掩映下,还可看到远处绕湖而建的亭台楼阁,据说那便是隋炀帝的避暑行宫。
我们接近牧场时,守卫的军兵立刻上前喝道:“闲人不得靠近马营,速速离去!”
当下罗成说明了来意,我们便被引到牧监令跟前。牧监令听说是京城的马军总管要找人,急忙把花名册取了出来。
我一页一页翻过去,只见名字中有“平”字的人还真不少。而牧监令也不完全认识这些人,无法提供年龄供参考,只好一个个抄下,居然共有五十多号。我把名单递给牧监令,细细的说明了问话的内容。
牧监令接过名单,躬身笑道:“小的马上派人到各营去问,找到后立刻回禀夫人。”
我与罗成挽手走在这如诗的画卷中,湖水碧波荡漾,在脚下缱绻缠绵。天边殷红的晚霞,飘落在高山之巅,这红与绿的色调,在自然界中永远都是最和谐的一对。我以往从来不知,这管涔山上的景致,竟是宛如人间仙境一般优美。
“你说这美不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在湖边衣裾飘飘。
“美!”罗成定睛看着我,“‘山中蓬莱,神女翩翩’指的便是这样的情景了。”
我的脸微微一红,心里却窃喜,把脸埋在他胸前佯羞着说:“剽窃别人的诗句,你自己就想不出话来赞美我么?”
“你的美怎是笔墨可以形容的?”罗成捧起我的脸,在唇上深深印了一吻。
情深款款的罗成,在这山野中,更是焕发出浓厚的贵族气息。我第一次留意到他的五官竟是如此的精致,恰如其分地集合了男人的刚毅和女性的清秀,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
罗成把我的手贴在他脸上,婆娑着笑问:“为何定定地看着我?”
我咯咯一笑,把手抽了回来,色迷迷地眯着眼睛说道:“我对你起色心了,你要注意才好。”
罗成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抱住我的纤腰:“正是求之不得呢!”
我笑着挣扎,两人在原野中嬉闹着,无拘无束得就如两匹自由驰骋的野马。
直道天黑,才收到各营的陆续回禀,五十多号人中,竟然没有一人认识“陈雪”。我眼神黯然,却不甘心地问牧监令:“是否还有别的花名册?这些人,确实一一问过了?”
牧监令毕恭毕敬地回答:“这是马营中所有人的名册了,也按夫人的吩咐,每个人都细细问过了。罗将军的事情,小的自当努力办好。”
方才的殷殷期盼,转眼落成空,我顿时无精打采起来。罗成安慰道:“明日我们下山,到楼烦关去问问。你说平大哥武艺出众,又从军多年,我想应该是名得力的将领了。”
我觉得眼前忽然又光明起来,遂高兴地点了点头。
然而,翌日的楼烦关之行,依然一无所获。当驻守的将领无奈地摇摇头时,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有说不出的难受。只是时间也不容许耽搁,算算日子也应该回程了。我只能期盼平大哥早日看到墓前的留字与我联系。
又或许,李世民那边,已经有消息了呢。一想到这点,我又不禁归心似箭了。
我们晓行夜宿,这日到了晋州,算来已走了过半路程了。看着天色渐晚,我与罗成便打算先找落脚之处。
“两位客官,用餐还是住店?”刚走进这家客栈,掌柜的便殷勤地迎上。
“两间上房。”罗成回答。
虽说在出门前,罗成便下了聘礼,按理来说,这门婚事已然定下,与我已是合法的夫妻。不过在我的坚持下,这一路上我们依旧分房而睡。
“好哩,小二,带两位客官上二楼。”掌柜吩咐着,一名店小二随即迎上来,引着我们上楼去。
我们刚踏上楼梯,上面就下来一个人,对掌柜说道:“掌柜的,吩咐小二送一盆热汤上去。把菜牌取来,我点几个菜,待会也送上来。”
我听着,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便回头去看。说来也凑巧,刚好他也转过头来看我们,两人打了个照面,我不禁喊道:“小郭,你怎么会在此?”原来正是当日在柏壁为秦叔宝守营的护卫。
他见到我,也吃了一惊:“唐姑娘?你,你原来在晋州呀,秦将军找你找得可苦了!”
我诧异地问:“他找我有何事?”
“他听说你被人劫走了,在长安找了好几个月,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我闻言不禁笑起来,对他说:“你消息可真闭塞,我半月前已在长安见过他了。”
小郭挠着后脑勺,深感奇怪地说:“怎么没听将军提起?”
我用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看来你已被下放到晋州,不在秦大哥身侧听差了,他为何要向你提起?”
小郭瞪了我一眼,依旧是那副愣头愣脑的模样:“我不是被下放,而是随秦将军到此的。”
“什么?秦大哥也在这?”我高兴地叫起来,觉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来,带我们去见见他。”我一手拽过小郭,让他在前面带路。
小郭带我们来到房前,敲敲门喊道:“将军。”只听到秦叔宝的声音在里面响起:“进来吧。”
当我们推门而入时,秦叔宝正挂起擦过脸的手帕,见到我和罗成意外出现在面前,不由得一愣,但随即便回过神来,对罗成一笑:“怎么你们也在晋州?”
罗成牵我的手入内:“我陪小雅回去拜祭过她的义父,正准备回长安。”
秦叔宝的眼睛扫过我俩紧牵着的手,目光一黯,嘴角牵出一丝笑意:“真是凑巧的很,我也正要回京。”
我眼睛在他脸上溜了一圈,故作神秘地问:“秦大哥你是从何地回长安?”
秦叔宝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说:“只是去会了一位故人。”
“必定是那位姑娘,”我哈哈地笑起来,“我问你去何地,你却问非所答。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扭扭捏捏。那位姑娘呢?是否有跟你一同回去?”
秦叔宝轻轻摇了摇头,只笑看着我。
“为什么?你在长安有那么多同僚和朋友,就算你出征了,也有许多人刻意照顾她,总比留她孤身在异地的好。”我不禁大惑不解,追问着说。
“过些日子再说吧。”秦叔宝语气淡淡,似是不以为然。
谈话间,虽然秦叔宝脸上总带着微微的笑意,然而我总觉得他没遇见有些抑郁。应当说,从半月前在长安的重逢至今,所见到的他一直如此。三人又随意聊了些话,我和罗成才各回到自己的房内。
我正在收拾这随身的物品,房门被叩响,小郭在门外问:“唐姑娘,方便打扰一下吗?”
我开门让他进来,只见他随即关上门,神色紧张而古怪,便问:“有什么事吗?”
“唐姑娘,小郭有个不情之请……”他有些吞吞吐吐。
“但说无妨。”我宽慰地笑着,让他不必紧张。
小郭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勇气说:“唐姑娘,你以后莫要在将军面前提起那位姑娘了。”
我一听,觉得诧异万分:“就是他前去相会的那位姑娘?这又是何缘故?”
“那位姑娘……已经去世了。”小郭叹了口气,“只是不知为何,将军未向姑娘提及。”
“啊!”我惊呼了出来,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状况,“去年秦大哥还跟我提起,那位姑娘与他有书信往来,怎么会这样?”
“没错。可那书信是假的,并非那位姑娘所写,只是村中一位认识将军的老人,生怕他过于伤心,枉死沙场,才冒充而写。去年夏天,就是在唐姑娘失踪后不久,将军曾回去找那姑娘,却发现只剩一下一座孤坟。”小郭神情黯淡地说,“我从未见过将军如此伤心,在坟前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当时他手中正拿着姑娘现在脖子上挂的这个坠子,攥得掌心都出血了,我看着心里都替他难过。”
“怎会这样?”我喃喃地说着。
小郭又接着说:“后来他回到长安,更加像疯了似的四处打听唐姑娘你的下落,找过许多地方。我想肯定也是太伤心,需做些事来分散痛苦的缘故。”
我不禁感慨万千,像当初他为了那位姑娘而拒绝了我,是否认为我的失踪也与他的绝情有关,而愧疚于心?他必定还是爱着那位姑娘的吧,否则也不会一班师回朝便迫不及待前去拜祭。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说:“谢谢你的提醒,不然我还不知要怎样触及他的伤心事呢。”
看着小郭出门的身影,我不禁想,若在柏壁又或虎牢关时,他便知道了那位姑娘之死,我与他之间,又会如何?
我苦笑着甩了甩头,我与他的缘份既然只能到此,做这些无谓的猜测又有何用?上天不让他爱上我,又奈何!
晚饭时间已到,我敲开了罗成的房门。没想到他一眼便看出我的异常,俯身看着我问:“你看起来不怎么开心?”
我点了点头,把刚才小郭所说的,又重复了与他听。我轻叹一声,说:“秦大哥等了她十多年,不想却是这样一个结果,我真替他难过。”
罗成轻轻拥着我,良久不说话。忽然在我耳边低低地说:“小雅,若你要重新选择,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我一怔,随即愤怒地挣脱他的怀抱:“你在说什么!我唐小雅岂是这样朝三暮四之人?若我不喜欢你,任凭你使尽千方百计,甚至世上只剩下你一个男人,也休想我对你投怀送抱!我既选择了你,便不会去垂涎他人。你、你也太小看我了!”
“你别生气,我以后也不会这么想了。”罗成急忙紧紧地抱着我,用脸擦着我的耳鬓,忽又低声笑了起来:“谁让你是这么个香饽饽呢。”
“罗成,我们回去便要成亲了,若你还对我不放心,我真是太失败了!”我用手圈着他的脖子,垂眼说道。
“是我不该妄作猜测,我正式向夫人致歉,保证下不为例,否则……否则……”罗成竖起三个手指,装摸做样地发誓着。
“否则怎样?”我歪头含笑看着他。
罗成想了想,吃吃地笑起来,说道:“否则,老天惩罚我罗成,夜夜奋战,协助夫人生一百个孩子。”
我红着脸“呸”了一声,抡起一捶狠狠地打在他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