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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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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冷啊……吴邪看到了凝结在玻璃窗上的薄冰后又往被窝里缩了缩。这是今年的第几场雪了……不等他开始怨天尤人,床边矮几上的手机就响开了。
伸出左手乱扫一气无果,正当他挣扎着要不要起来的时候手腕忽然被有力地包裹住。
“谢谢。”手机上的余温让吴邪觉得掌心微微发烫。
“嗯。”闷油瓶一个拟声词算是答应。
吴邪打开收件箱草草看过一眼。
“等下你先去店里。清河坊那边有家私人博物馆的老板有东西要给三叔,我代跑个腿。”吴邪边说边掀开被子捞过衣物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等穿戴齐整之后他才意识到,闷油瓶一直木头似地杵在他床边目不转睛地看完了自己的整个起床过程。轰——吴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
“早饭在厨房里。”闷油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向客厅走去。
周三上午天气阴沉,已经过了上班的早高峰时间点,出租车一路奔腾直杀目的地。吴邪兜兜转转,总算在两家游客攒动的旅游纪念品商店之间看到了那家博物馆的门牌。
厚实的大门没有关,吴邪走了进去,却见满地石灰油漆水泥包木料,一派凌乱景象。再走几步,有一个秘书样子的清秀女孩子笑着迎上来:“您好,抱歉我们这里正在翻新。您就是吴先生了吧?老板在楼上办公室等您,请跟我来。”
吴邪意料之外地,二楼的布置相当气派,红金色调的大厅,地上铺着吸音良好的长毛地毯。墙体是怀旧的法式宫廷的装饰风格,一张明代黄花梨长条案上摆了一只罗马蓝料花瓶,里面插满了各系粉色的蔷薇科花朵,墙上挂着一幅大型油画。中西合璧,有点电影里二三十年代十里洋场的味道。只是,除了这些之外,没有任何展品,多少显得有些空荡落寞。
走过大厅,秘书小姐领着吴邪转过个弯,敲了敲门,作出了个“请”的手势。
与大厅相比,办公室的深蓝的色调显得沉静简约很多。
“小吴先生,您好。”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一副金丝边眼睛,有读书人的儒雅气质,见吴邪进门立刻就从办公桌后面起身上前来和他握手。
“幸会。”吴邪伸出右手与老板轻握一下随机松开。
“请稍等。”老板让吴邪去一边的会客沙发就坐,又示意秘书,“给小吴先生泡茶。”
等秘书出去后,老板才回到办公桌后面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深咖啡色棉布包裹放到吴邪面前。
“就是这个?”吴邪打开信封大小的布包,紫檀螺钿镶嵌的精美漆盒立刻展现出了它独特的华美。只是,盒子上贴了封条。
“是。”老板说,“我也是受人所托,所以对里面的东西也不甚清楚。”
“明白。”吴邪一点头利落地将盒子包好放进单肩包里,跑腿走货的行规他懂。
坐着公车在城里晃荡,才一半路,雪又落了。车子停在西泠印社前,吴邪走了两步,不禁驻足仰首。石制门楣,曲径台阶,因为无人行过,都积着薄雪。如今的西泠规模已不如创社之初,但,风雅依旧不减。和前人相比,现今的雅集也好文会也好,简直都是小孩子办家家酒的把戏,庸俗到不行呢。没有带伞,微湿的头发染上了些许寒意,未免感冒吴邪只好单手护着背包三两步跑向了自己的小店。
推开门,跟着暖意扑面而来的还有一条宽大干爽的毛巾。吴邪回脚踢上店门,看见王盟正专心致志地窝在电脑前三国杀。
“擦干。”说话的人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正拿着抹布低头在擦柜台玻璃。
“哦。”吴邪从包里拿出受委托东西放到一边的桌上,用毛巾揉着头发,脑子里竟然全是刚才无意中看见的闷油瓶宽阔的背脊和线条分明的手臂。
“老板,看这情形,你和小哥虽然已经同居了那么久,但是绝对还没有同过房啊。”忽然,放大版的王盟插进了他的视线,同时还带着一脸□□的笑意。
“滚——”吴邪脸一红曲起胳膊反手就是一下,哪知员工没有教育成功,仓促莽撞之间反而碰翻了桌上的某件东西。
“哐当”一声木器落地——封条破碎,盖盒分家,一左一右反扣在地上,里面的东西落在一旁,看不出来有没有损坏。
惨了。吴邪强忍心中哀嚎蹲下身去收拾。弯腰瞬息,柔暖微辛的药香填满了他整个鼻腔。
“别动!”
吴邪吓得一缩手,才转过头就对上了闷油瓶沉静的目光。
“小哥?怎么了,这东西有问题?”王盟满脸疑惑。
张起灵没理会他,只扔掉抹布一把拖起吴邪护到身后。
吴邪视野被阻,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又想起取货前三叔在短信里的嘱托,前后一思考,也感到有些蹊跷,“那东西有问题?”
闷油瓶不答反问,“你觉得那是什么?”
“佛珠。”吴邪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只是在寻常法器所带有的独特的肃穆之后却又隐隐地透散着一□□惑的气息,似有魔性。
“是。也不是。”闷油瓶捡起漆盒的盖子,翻过来递到吴邪眼皮底下。内侧有四列蝇头小楷刻字:
云浮青天霖在瓶,庐龙烟水钱江平;此生长侍轮回道,不见释君不知行。
勉强凑个字数韵脚工整而已,算不得是什么佳作,只其中些许禅韵仿佛还有些值得推敲的趣味。
“你知道舍身么?”闷油瓶问。
吴邪点头,“舍身,按字面意思即是舍弃身命。是佛教徒为宣扬佛法,或为布施寺院,自作苦行。也叫烧身、遗身、亡身。据大智度论卷十一载,布施财物为外布施,舍身则称为内布施。又同论卷十二,将布施分为上中下三等,其中舍身属于上布施。以舍身供养佛等,或布施身肉等予众生,乃布施行为之最上乘。
“有关菩萨舍身之意义,大丈夫论卷上说,舍身命品谓,菩萨为求一切种智,及悲愍众生故舍身,同时亦令悭贪之众生起羞耻心。
“佛家经典中有不少舍身之例,如:法华经药王菩萨本事品之药王菩萨烧身供养、金光明经舍身品之萨埵王子舍身饲虎、北本大般涅盘经卷十四之雪山童子为闻法而舍身予罗刹等。我国自盛行信仰法华经以后,效药王菩萨烧身供养者不少,六朝时此风最盛。计有梁高僧传卷十二亡身篇僧群以下十一人,续高僧传卷二十七遗身篇法凝以下正传十二人、附见二人,宋高僧传卷二十三遗身篇僧藏以下正传二十二人、附见二人等。
“舍身在日本亦屡见不鲜,伴随净土宗的流行,东瀛亦出现投身、入水往生之风。然凡夫自杀乃佛教所严加禁止,四分律卷二曾述及有比丘教唆信众自杀触犯戒律之事。”
“给。”闷油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书影的传真递给无邪。
三叔发到家里的,在自己出门之后。
……舍身,初入中土之时已不可察。晋时,尝有僧众为求温饱者此以谋生。及唐,此道大行。妇人求子,贾人聚财,权贵高位凭此术谋者十之八九。虽耗巨甚,尤往。时人曰,胡术。及李唐衰,渐少人问津。至唐亡,微矣。宋立国十年,不复能者。今可行者,皆江湖骗术而已,不足信也……
巫术一样的东西啊。吴邪有点意外。
“那串珠子的材料是奇楠。”闷油瓶道,“自汉朝起历代皇室祭天、祈福、礼佛、拜神、室内熏香,奇楠为最重要香材,在皇室内部更是传说具有唤魂的功效。所以奇楠还有一个名字,返魂香。”
返魂香!吴邪一惊。
汉武帝时,月氏国曾派使臣渡过弱水向汉朝贡返魂香。据《汉武内传》所载:返魂树状如枫、柏,香闻百里。采其置于釜中水煮取汁,炼之加漆,乃香成也,其名有六,曰返魂、惊精、回生、振灵、马精、却死。凡有疫死者,烧豆许熏之再活,故名返魂香。唐时,返魂香随香道传入日本,当时人不知其用途随意薰燃,终酿成了后来平安京人鬼混行的局面。
“滚。”忽然,闷油瓶沉着脸缓缓抽出黑金古刀,刀尖直指王盟面门。
吴邪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员工。王盟呆呆的看着地面,心智已失,口中喃喃不停,“他要见我,他要见我……”那串佛珠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紧紧捏在了手里。
看这架势,吴邪转身就往柜台里放朱砂的地方跑。
“没用的。”闷油瓶拦住他。
“你认识它?”吴邪问。
“不知道。”张起灵摇头,复又更正,“没记忆。”
吴邪在心底叹了声母亲,“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帮它。”闷油瓶回答。
吴邪当场晕倒。和一个精神恍惚的非人类谈判倒是挺符合闷油瓶的性格的,“这样,你先把他手里的东西弄下来。”
“你要见谁?他在哪里?”吴邪走到王盟面前尝试与“他”沟通。
“他要见我,他要见我……”王盟依旧看着地面,似是没有听到。
“你要见谁?他在哪里?告诉我。”
面对这样毫无营养的对话,吴邪觉得自己快要抓狂了。
“……馆,他等我,在公馆等……他在等我……”王盟的声音很轻,但是吴邪确定自己听到了,所以闷油瓶一定也听到了。
“公馆是什么?在哪里?”
“……公馆,他在等我,等我……很远,他在等我,我要去,他在等……很远,远……”王盟断断续续说着,似是急切,“……书店……他等我,等我,租界……公馆,等……”
“哪个租界?”吴邪继续尝试盘问。
“他在等我,他在等我,远……公馆,书店,等,等我……”王盟的呼吸逐渐急促,然后忽然双眼一闭瘫软在地。
“晕了。”闷油瓶看了看王盟,把佛珠抽从他手中抽出来。
吴邪接过佛珠,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乎有一种粘稠的东西顺着指尖钻进了他的身体。这样奇怪的感觉只持续了片刻,随即消失。
手机响了,又是三叔的信息。很简短,把东西送去上海。
吴邪合上手机翻盖,似乎,一切都很明朗,但却又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老板……小哥……发生什么了?”这时候,地上的王盟醒了过来。
“没什么。我们要去次上海,你留下看店。”吴邪看了眼王盟转身向店外走去,闷油瓶一声不响跟在其后。
列车开始提速,这不是吴邪第一次离开杭州,也不是他第一次去上海。奇怪的是,他居然心若鼓擂。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地,激动。可能因为反坐的关系,车开没多久吴邪就觉得有点头晕,渐渐,眼皮就开始发沉。
……
小川哥哥……
我不叫小川,我是中国人,你也是!
哥哥,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去,回故乡。
故乡是什么?
就是家。
哥哥……我也要走。
你好好地留在这里。马上,就要开战了。过一阵子父亲会送你上山。
我不要!我要跟着你!
别任性,入山修行没什么不好的。总好过留在这样的人世间……
哥哥……
……
悲伤,疼痛,寂寞,孤独……!吴邪猛然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天花板,确切的说是火车的顶棚。然后他才意识到视野改变的原因,自己正躺在闷油瓶的腿上,右手还紧紧地揪着他衣服的下摆,额头颈间全是汗水。更诡异的是,对面座位上的两个女高中生正颇有深意心领神会地对着他微笑。顿时,吴邪有了种干脆一觉睡过去的冲动。
两人前脚才上魔都的土地,后脚吴邪的手机就响了。
粉红衬衫打来的。今天刮得什么风……吴邪按下接听键。
“小三爷,您到上海了?”电话那头的人一如既往地意气风发着,背景有些嘈杂。
消息还真是灵通。吴邪腹诽。“是啊。不过不只我一个。”
“我知道。住的地方我帮你们安排好了。车站外有车子等着。我还有个董事会要开,先挂了。旅途愉快!”几句话说完那边就收线了。
真是钱多好办事。坐在原装宝马的后座里吴邪多少有点感慨。
车子沿着高架穿过林立楼宇,天色渐暗,华灯初上。霓虹七色,映着玻璃闪出琉璃光。看着这片繁华,吴邪竟然觉得有些无依无靠的孤苦。摇头摆脱掉这莫名的情绪,他发现闷油瓶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一个小时不到的车程。车子停在路边,司机下来为他们开门,然后再前面带路。走到一个拐角,在一幢楼前停了下来,“小三爷,小哥,你们请看。”吴邪看了眼门牌。多伦1路号。透过半圆型的雕花铁门,整幢建筑的整体或局部都极明显地凸现出□□风格特征,但部分细节处又似乎透着点西班牙式的韵味。
“这是旧时孔祥熙的住所,人称孔公馆。”司机道。
吴邪恍然。孔祥熙,民国“蒋宋孔陈”四大家族的老三,宋家大小姐蔼龄的丈夫、孔子的第七十五代裔孙。国民政府时期前后担任过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院长、副院长、财政部部长、中央银行总裁。世人以“敛财”来概括孔氏夫妇的人生观。夫妇俩的私人财产列于“四大家族”之首,说其是当时中国最富有的家庭也不为过。他们仅在上海就不止有四处豪宅,其中位于多伦路四川北路交界处的这一处是孔家最为有名的公馆,被誉为老上海的三大豪宅之一,俗称“孔公馆”。
而“孔公馆”就在日租界里。吴邪不知道是不是该夸奖粉红衬衫的未卜先知。
“说起四大家族,董事长族里也算是和他们有一段小因缘。”司机领着他们转进多伦路继续往前走着,“不知道小三爷知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翡翠生意会这样红火?”
吴邪一笑,“两个女人,慈禧太后,□□夫人。”
“小三爷果然见识广博。”司机闻言也是一笑,“委员长夫人钟爱翡翠几乎是人尽皆知的,当年上海大亨黄金荣为了巴结委员长特意命夫人让了一对价值十万大洋的拧花翡翠镯子给宋三小姐,一时轰动上海滩和收藏界。那对镯子相传是从清宫大内流出,中间经过的就是谢家的手。”
两人一路言谈,闷油瓶一言不发紧随其后。末了,终于到达目的地。
“就是这里了。”司机带着他们走进一家西式酒店。吴邪瞥了眼沿街咖啡座的落地观景玻璃,在观察了一圈内景,与其说是酒店,倒更像是Lonely Planet旅行书上推荐的西方背包客钟爱的文艺小资旅馆。粉红衬衫的爱好真是一点没变。
洗完澡,吴邪盘腿蜷缩在沙发上对着委托物若有所思。似乎这一次所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个东西会被送到哪里去。而自己,似乎总是在接受着这个东西传递出来的信息。
闷油瓶的手横过吴邪的视线打开漆盒,“这里有一件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什么?”难不成是灵魂么。
“记忆。”
吴邪凝视许久,觉得眼皮又开始发酸。
……林弟入晤:吾自离东瀛,五载矣,思情日甚。今局势稍安,待秋至盼汝来沪,兄当尽地主之宜……共叙离情。兄今居虹口,经营一小书铺,曰荒山……
又是梦。荒山书店。很奇怪的名字。吴邪觉得有点好笑。
灯也没有关,还是在沙发上。吴邪才坐起身,闷油瓶就递来了一杯温水。
“谢谢。”吴邪感到有些脱力,连续做梦对于正常休息的影响还真不是一点点。
手中的空杯子被抽走,被一具宽厚结实的胸膛从身后缓缓地拥抱住,“我守着你。”
令人安心的声音,吴邪微笑着再一次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