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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睡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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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湿漉漉的街道和一片被洗涤过却更显沉重的灰蒙天空。林慕青坐在梳妆台前,最后一次审视林曼丽的仪容。墨蓝色旗袍勾勒出沉静的线条,衣襟上那枚藤蔓缠绕睡莲的胸针,在灯光下流转绚丽的光泽。她指尖划过那宝石的冰冷,仿佛能触碰到内里隐藏的、那点致命的幽蓝。
“我必须杀了他。”这个念头,带着血的铁锈味,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根深蒂固。
两天前,一家位于嘈杂弄堂深处的小茶馆,水汽、烟草和劣质茶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人声鼎沸,恰恰是最好的掩护。
陈怀远准时出现,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旧长衫,像个不得志的小职员。他在林慕青对面坐下,目光在她脸上一扫,那双习惯于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如鹰隼般捕捉到了她与往日的不同——那份刻意维持的“林曼丽”的感伤与迷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压抑着的、即将喷薄的火山。
“你眼神不一样了,慕青。”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敲打在她心上,他目光如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她试图掩饰的内心。
林慕青背绷得笔直,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我申请执行锄奸任务。”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我有把握接近他,一击必杀。”沈碧泉擦拭血渍时那漠然的脸,在她脑中灼烧,“那样的人,多活一天都是罪恶!”
陈怀远将斟好的茶推到她面前,动作不疾不徐,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评估一件刚刚淬火、尚不稳定兵器。语气没有任何波澜:“理由?”
“他必须死。”林慕青的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粗糙的桌面,她省略了76号门前的部分细节,只陈述结果,声音干涩:“…他下令,敲碎几根也无妨…为苏雯,为76号门口那个年轻人,为所有死在他手上的人。只有他的血,才能洗刷…才能告慰。”
陈怀远却缓缓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动作从容得令人心焦。
“不行。”他否决得干脆利落。
林慕青瞳孔一缩,几乎要站起来:“为什么!他那样的人,死不足惜!”
他看着骤然激动起来的她,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因为目前他活着,比一具尸体对我们更有价值。”
见她激动地想要反驳,他抬手制止,目光如冰冷的探针:“沈碧泉此人早年留学东京,归国后加入党务调查科系,颇受立夫先生赏识,后因华尔顿一事离开党务调查科再次前往日本留学,如今又成为李士群座下红人,更是上海特高课负责人岩井英一的座上宾,他像一个最高明的舞者,在各方势力之间巧妙的周旋。他的脑子就是最值钱的资产。”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所以,你的任务,不是夺走他的命,而是攻占他的心,是让他迷恋上你,让他对你放下所有戒备,成为他枕边最不设防的人。”
林慕青感到一阵荒谬的冰冷:“攻占……他的心?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真正迷恋上谁?”
陈怀远嘴角牵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眼神锐利地盯住她:“他一定会。”他顿了顿,看着林慕青眼中强烈的不解与质疑,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语气却不容置疑:“具体原因,你暂时无需知道。你只需要记住,这是命令。”
“可是……”
“没有可是!”陈怀远打断她,目光如刀,“你的任务,从头到尾,都不是刺杀。你的任务是攻心。不惜一切代价,取得他的绝对信任,这是你目前唯一,也是最核心的任务!”
不惜一切代价……这几个字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了她的脖颈上。
会谈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陈怀远先行离开,留下林慕青独自坐在嘈杂的茶馆里。
组织的命令清晰而冷酷,如同一盆冷水,却无法熄灭心底那簇名为杀意的毒火。
她不能等,一个危险的、违背命令的念头,在林慕青心中疯狂滋生。
傍晚,她回到国际饭店那座华丽的囚笼中。
窗外,夜上海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勾勒出这座城市虚浮的轮廓。房间内没有开灯,只有街灯的光晕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那枚藤蔓缠绕睡莲的胸针,成为她选定的武器。指尖轻轻一抠,花瓣隐秘的接缝处弹开,出现一个及其隐蔽的微小夹层,原本是用来藏匿重要情报的空间,如今用来藏匿那点致命的幽蓝。
夹层扣合,胸针恢复了原本的华美,藤蔓上的宝石在灯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像一滴凝固的毒泪。
睡莲,莫奈的睡莲。是他喜欢的。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在她心底滋生。用他喜爱的意象,作为送他下地狱的礼物,再合适不过。
她将胸针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握着的不是一件首饰,而是一柄无形的复仇之刃。明天,在沈碧泉的公馆沙龙上,她将带着林曼丽的完美假面,与这枚藏于胸前的致命杀机,步入真正的龙潭虎穴。
沈公馆坐落在一片静谧的法租界住宅区内,与极司菲尔路的阴森仿佛是两个世界。这是一栋融合了中西风格的精致小楼,外墙爬满了深绿色的常春藤,在午后的映衬下,显得优雅而内敛。
林慕青,站在沈公馆的铁艺大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她穿着一身墨蓝色旗袍,外罩一件白色羊毛披肩,衣襟上别着那枚精致的睡莲胸针。宝石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若有若无地提醒着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她脸上施了淡妆,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眼底的疲惫与挣扎,只留下属于林曼丽的略带矜持的温婉。
铁艺大门无声地打开,那名沉默的中年仆人引她进入沙龙所在的客厅,并非西式的富丽堂皇,而是中西合璧的雅致,明式家具线条简练,墙上却挂着几幅印象派的油画,一旁的多宝格里,宋瓷与西洋钟摆放在一处,四壁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书籍排列得井然有序,却并非装饰。几张舒适的沙发随意摆放,围绕着一个低矮的茶台,上面摆放着精致的茶具与几碟点心。五六位宾客在低声交谈,衣香鬓影,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雪茄与淡淡墨香混合的气息。留声机里播放着舒缓的西洋古典乐,音量恰到好处,既营造了氛围,又不妨碍交谈。
沈碧泉正背对着门口,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交谈。他今天穿着件浅灰色的家常羊绒衫,少了些许官场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目光相接的瞬间,林慕青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缩了一下,她努力维持着面部肌肉的柔和,迎上他的视线,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学者模样,与他昨日在76号门前那冰雕般的侧脸判若两人。
“林小姐,欢迎。”他伸出手。
林慕青将戴着丝绒手套的手递过去,与他轻轻一握。“沈先生,叨扰了。”她微微屈膝,目光低垂,脸上是林曼丽应有的一丝初来乍到的怯意与好奇。
就在她抬眼的瞬间,沈碧泉的目光与她一触,随即自然地落在她身上,仿佛是在欣赏她的着装。但那目光,在掠过她衣襟那枚精致的睡莲胸针时,有那么一刹那,几乎无法捕捉的凝滞。
像最精密的仪器检测到了一丝微弱的异常电流,快得让她怀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觉,他注意到了?是巧合,还是……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林曼丽”略带羞怯的笑容,眼神清澈而无辜:“希望没有来迟。沈先生这里……很雅致。”
“时间恰到好处。”沈碧泉收回目光,手臂却不容拒绝地将她引向客厅中央,“我来为林小姐介绍几位朋友。”
他的态度无可挑剔,仿佛刚才那眼神的凝滞从未发生。但林慕青的每一个感官都已提升至最高戒备。她知道,从踏入这扇门起,她就已经走在了一条绷紧的钢丝上。
林慕青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手中捧着一杯清茶。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先观察着这片森林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缕风。五六位宾客,看似随意散坐,却自成格局。
正与沈碧泉谈话的那位老者姓何,据说是位金石大家,站在一旁抽雪茄的,是从事古董生意的金先生。对面沙发上戴着圆圆眼镜的中年男性是《新申报》主编王先生。
坐在自己身侧的是柳云薇,正是上次舞会上那位交际花,她似乎与沈碧泉私交甚笃,出现在此更添一层神秘。隔壁沙发上一位年轻的记者姓赵,显得十分活跃,不断试图将话题引向时局,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沈碧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窥探。
“林小姐刚从南洋回来?”赵记者操着一口略带苏北口音的官话,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探究,“如今这局势,林小姐为何选择此时来到上海?”
林慕青垂下眼睫,指尖轻轻绕着披肩的流苏,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伤与无奈:“故土难离。亡夫的生意多在上海,总有些产业需要打理。再者……南洋虽好,终是他乡,回到上海,总觉得……更亲切些。”她将一个因守旧产业、思念故土而不得不归来的伤感未亡人形象,塑造得楚楚动人。
“哎呀,南洋那可是好地方!如今林小姐从南洋回来,正是体现了大东亚新秩序下文化的互通有无啊!”王主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像是在期待一个肯定的回应。
林慕青用略带闽南腔的官话轻声回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杯脚,一个流露细微不安的小动作:“我一个孤身女子,哪里懂得这些,回到上海,也不过是求一隅安身之所,能静静读几本书,赏几幅画,寻些真正美的东西就知足了,不过南洋那边气候湿热,倒是很少有这样围着壁炉聊天的雅趣。”她巧妙避开了大东亚新秩序的陷阱,将话题引向南洋与上海的天气对比,语气柔软,不带一丝锋芒。
柳云微亲热地拉住林慕青的手,低笑道:“别理这些男人,他们就知道谈论时局、谈论艺术,乏味得很。”她凑近些,檀香扇掩着嘴,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最近市面上流入一批不错的南洋珍珠,成色极好,妹妹从那边来,可否帮我瞧瞧,给拿个主意?”这看似是女人间的私语,也可能是在不动声色地验证她南洋富商遗孀身份的真伪,考验她对南洋奢侈品的熟悉程度。
林慕青心头一凛,面上却漾开一抹属于林曼丽的、略带怀念的浅笑:“云薇姐说的是,南洋的珍珠确是好的,尤其是柔佛一带产的,光泽温润,不像日本珠那样刺眼。亡夫在世时,也曾……”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感伤,停住不语,既给出了专业信息,又用情感流露自然地中断了话题,避免了言多必失。
柳云薇了然地拍拍她的手,不再多问。
林慕青一边应付着各方话语机锋,一边分出一部分心神,留意着沈碧泉,他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引导话题,或是在争论稍显激烈时,用一句妙语来调和气氛,他周到地扮演着沙龙主人的角色,温和,包容,洞察一切,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宾客之间,引导话题,化解微妙的尴尬。
他侃侃而谈的样子,他倾听时专注的神情,他嘴角那抹永远温和的笑意……以及76号门外那个冰冷的身影在她脑中激烈交战……客厅一角的留声机换上了一张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沉郁而富有哲思的旋律在空气中流淌,仿佛为这场各怀心思的聚会蒙上了一层庄重的纱幕。
王主编与赵记者在为某个文学流派的价值争得面红耳赤,柳云薇在一旁娇笑着打圆场。
沈碧泉正与何老先生、金先生站在多宝格前,低声讨论着一尊刚刚取出的青铜小鼎。何老先生手持放大镜,看得极为仔细,金先生则在一旁补充着关于铜锈和铭文的见解。沈碧泉微微倾身,听得专注。
林慕青的心跳在巴赫严谨的节奏中奇异地平稳下来,她的目光落在沈碧泉身侧茶台上的白瓷主人杯,杯中的茶水已下去大半,她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坐久想要活动一下的慵懒,又夹杂着对那激烈讨论些许的不安,自然地朝着茶台方向挪动了几步,仿佛只是想离那争论远一些,找个清静角落。
她的姿态完美无瑕,是一个被轻微打扰、试图回避的优雅女士……